第39章 辭別 在這一刻,他們終于諒解了彼此
送暗九回神策營途中,福泉拍了拍他肩膀,“小夥子,來日方長,仍需努力啊!”
暗九倒是看不出多少失望,這趟禦前行走,對他人生閱歷是個極大的充實,雖然沒能留在禦前,可他受到的教益也不少,何況他這種人習慣了在暗處生活,長久地待在日頭底下,反而不太适應。
他笑了笑,“公公可知是何種緣故?”
福泉何等老謀深算,當然知道郭主子那句話不過是幌子——什麽醜不醜的,面具再怎麽難看,也不至于到吃不下飯的程度。
看來他是猜對了,陛下一定曾戴着那副面具對郭主子做過些什麽,才令郭主子耿耿于懷,以致于非将他趕走不可。
只可憐暗九淪為兩人愛情的墊腳石。
福泉滿目同情地看着眼前這個年紀輕輕的工具人,忽一眼瞥見他掌心攥着些什麽,訝道:“這是誰給的?”
“慈寧宮的采青姑娘。”暗九憨憨地撓了撓頭,同樣困惑不解。
方才莫名其妙來給他送行,又無端送給他這個,莫非嫌他身上汗臭,要遮掩一下氣味麽?
暗九聞了聞衣袖,也沒覺出什麽來,明明他最近衣裳換得勤快多了,以前出任務時,十天半個月不洗澡都是常事。
福泉:……笨死了!
郭暖這趟歸家,舉止比先前沉靜多了,雖還未梳上婦人頭,臉上已很多了些母性的意味。
萬氏既欣慰又感慨,“可惜你爹爹遠在邊塞,一個月的工夫,不知能否趕得回來。”
郭暖蹙起眉頭,“何必費事呢?來回一趟得多麻煩,爹爹跟大哥都有要職在身,別回頭落下個贻誤軍情的罪名。”
她私心裏覺得不太光彩,也不想将婚事辦得太熱鬧。何況,旁人也就罷了,她那位大哥可是實打實的心有七竅,萬一被他察覺到什麽,郭暖自個兒倒過不去。
畢竟她是拿家族顏面和身家性命在賭呢。
好在二哥郭放是個大大咧咧的,“娘,您別擔心,有我在呢,大婚那天我會親自将妹妹背上花轎的。”
萬氏睨他一眼,“你?可別把阿暖給摔了。”
那日吃過教訓之後,郭放倒是不敢再賭,卻不知怎的又染上些貪杯的惡習,閑來無事就要小酌兩口,好幾回萬氏看見他本該用功的時候呼呼大睡,氣得恨不得連書都給撕了。
可惜外頭的風不夠冷,否則她非将兒子拎出去醒醒酒不可。
郭暖聽到這裏便神神秘秘道:“大哥,你知道酒是怎麽釀出來的麽?”
郭放怔怔的,“不就是用糧食麽。”
“非也非也,”郭暖輕輕搖頭,“那些低等劣質的酒水,自然采用糧食釀造,可是最上乘獨特的美酒,卻不能用這般凡夫俗子的做法。”
郭放聽得入迷,“那該怎樣?”
他不似妹妹愛讀雜書,對這些東西都一知半解。
“但凡制酒高手,家中都會蓄養一種酒蟲,其為酒之精華,生長土裏,在酒窖發育幾十上百年才能得這麽一條,”郭暖用手指比劃着,“有三寸多長,通體泛紅,跟蚯蚓一樣,只是還長着眼耳口鼻,十分稀罕,要用的時候,只消取一甕清水,将蟲子放進去攪拌,過得片刻,就成了佳釀。”
話尚未完,郭放胃裏已翻江倒海,奔到院中狂吐不止,竟像他才是害喜的那個。
好容易漱完口進來,滿面狼狽地問郭暖,“妹妹,你方才所講是真的嗎?”
“當然,這可不是我捏造的。”郭暖認真點頭。
只不過,本身就是發源于聊齋的一則故事,真假如何,只有蒲松齡老先生自己知道。
郭放自然無從考證,但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從此決心滴酒不沾。
一想到酒壇裏說不定還有蟲子的屎尿融入其中,他便什麽胃口都沒有了。
萬氏看在眼中,對女兒的本領愈發刮目相看。本來還想請宮裏賜兩個掌事姑姑下來教規矩的,如今竟可以免了,馭人之道,這丫頭似乎無師自通。
光陰荏苒,轉眼已臨近出閣之期,郭暖這幾日除了與家人團聚,享受天倫之樂,餘下的時間,便一心一意地修煉技能。
她雖然不必親自繡嫁妝,可女工針黹總得拿得出手,香囊扇套之類雖然小巧,卻最能表現誠意。
她本來還想給皇帝做雙鞋,但不知對方尺碼,又不好向福泉讨要,只得罷了。
臨睡前,萬氏見她還拿着個淡青色的扇套左右比劃,不禁笑道:“慌什麽,等進宮再做也來得及。”
郭暖倒不是思君心切,純粹是午覺睡太飽,這會子反而精神奕奕,“您先睡吧,我還得等會子哩。”
女人一輩子就只一天得意,萬氏當初也是這麽過得來的,自然知曉她心裏的激動與緊張,便勸道:“再怎麽也不能熬夜,明早喜娘還得過來為你梳頭,可別耽誤了。”
郭暖只能聽勸,送走萬氏後,也便熄燈上榻,臨睡時還琢磨着,等明日喜娘過來,必得請她将妝容弄淡些——郭暖也算見過不少新娘子了,一個個臉塗得跟猴屁股似的,脂粉賽過城牆,原本十分美貌也只剩下三分。
再怎麽講究儀式,郭暖也不想讓人糟踐。
若喜娘不肯,就偷偷地給她塞錢——這段日子府裏的賀禮可沒斷過,郭暖還故意讓采青去鄭流雲家與趙蘭茵家報信,兩人不情不願地送了紅包來,總歸有點同窗之誼,郭暖自不能遺漏故人。
想着明日賓客盈門會是何種景象,郭暖越發地心癢難耐起來,那點困意亦消失得無影無蹤,偏巧窗戶那兒傳來輕微的動靜,郭暖不由得睜大了眼,屏氣凝神。
本以為是只耗子,然而響動卻是極有規律的,像某種暗號。
難道是蟊賊踩點?郭暖大着膽子下床,蹑手蹑腳走近,正準備用笤帚給他幾下,那人已是捂上她的嘴,随即輕捷地躍入,“別怕,是我。”
“你怎麽還沒走?”郭暖見到鬼都不會這樣震驚。
商陸苦笑起來,“你就這樣盼着與我永訣?”
郭暖不作聲,他與她之間早就沒什麽可說的了。
“你放心,我明日就離開京城,從此再不會與你見面。”商陸深深望着她,“我來只想問你一句,你當真要嫁給陛下麽?”
看來優柔寡斷不單是女子的專利,又或者他低估了自己的狠心。郭暖淡淡道:“是。”
明日就是冊封典了,還來說這些做什麽,難道他以為軟語哀求幾句,自己就會撇下一切跟他走?
那是不可能的,郭暖不是不理智的人,何況到了今天,她早就無法回頭了。
商陸撫摸着案上那個半成品扇套,惆悵道:“這是為他做的?”
“不然呢?”郭暖本可以将東西送給他,以此安撫一下舊日的情人,但,當斷不斷必受其亂,她覺得自己把話說清楚為好。
“你該不會喜歡上陛下了?”商陸眼中有探詢的意味。
有些人被打敗後會躲在暗處默默舔舐傷口,有些則是忍着刺痛也要刨根究底,看看那擊垮他的敵方究竟是誰。
看起來商陸屬于後一種。
但是郭暖又能如何解釋呢,她連自己的心意都分不清楚,唯有默然道:“陛下待我很好。”
應該說太好了,打從去了一趟西山,她發現許多以前從未發現的好處,原來他在意一個人的時候,會是這樣的細致體貼,溫柔缱绻——也許一半因着她腹中孩子的緣故,但,已足夠讓郭暖相信他的為人,并放心将終身交托給他、
“你不用擔心,我能照顧好自己,就算不能,也還有陛下在,他坐擁天下,自然能夠庇護一對母子。”郭暖知道這些話是有些殘酷的,等于間接承認商陸遠不如人。但這也是實情,有些人奮鬥終生,也未必比得上旁人一開始就擁有的。
天道從來不公,端看如何取舍。
商陸的臉色向來是蒼白而鎮靜的,聽到這些話也沒如何惱怒,只輕輕笑道:“是我不對,不該前來打擾,你且忘了這麽個人,好好過你自己的生活吧。”
郭暖有些難過,她承認跟商陸在一起的日子是很快活的,往後也不見得有那樣快樂。
但是造化無常,她只能給彼此最真摯的祝福,“你也是,早晚有一天,你會遇到比我更适合你的女子。到那時,你會發現今日的痛苦多麽不值。”
商陸短促地笑了笑,俯身過來,在她額頭輕輕烙下一吻,冰涼的,不帶絲毫欲念的,就想對待一個相識多年的故舊。
在這一刻,他們終于諒解了彼此。
郭暖還想說點什麽,忽然頸間一陣酸麻,沉沉困意襲來。
商陸點了她的睡穴,将她好生安置在榻上,再珍而重之地蓋上一床錦被。
望着小姑娘恬靜的睡顏,他情不自禁地彎了彎唇角。
至此,事情總算圓滿幹淨地結束了。
梆子聲響驚動了正在打盹的福泉,一個激靈爬起來,卻發現建章宮裏仍掌着燈。
這麽晚,陛下還沒歇息?
福泉正納悶呢,便看到一襲身影冉冉過來,忙陪笑道:“明日就是大婚了,您怎麽還穿得這樣整齊?”
陸鳴镝木然道:“閑着無事,到外頭走走。”
原來皇帝也會有輾轉反側的時候……還是太過緊張罷。福泉暗自好笑,忽一眼瞥見對面袖中攥着的一塊柔軟物事,心內頓時了然。
睡不着覺,跑去騙小姑娘為樂,天底下可有這樣黑心肝的郎君?
可憐的郭皇後,如今真是送羊入虎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