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你敢 你敢去尋他,日後便別再回清漪院
雪簌簌的落,清漪院裏很快便覆上一層白,房檐脊獸長着雙兇狠的眼,偏戴着頂滑稽的雪白帽,越發顯得無辜可愛…
俞寄蓉連做了三天的噩夢,醒來時褥單上一團洇濕,痛哭的用手捂住臉,埋在膝蓋中,完了,他要回來了…
那日喝了碗湯,正吃烤紅薯呢,聽見宛白如是說,頓時覺得心悸難受,記憶中的少年對她惡劣欺侮,恨不能殺了她般的痛恨,如今一晃五年,怕是那恨意更加根深蒂固。
半傍晚的時候收拾妥當再次出發去慈安堂,每日早晚都需去伺候老夫人用膳,窗外越發陰沉,屋內燃着燭,随着門簾打開,火苗左右晃動。
來人是二房的當家人,裴韋瀚,現任工部侍郎,是老夫人千辛萬苦生下來的兒子,當初老崇陽王是個性情中人,前腳娶了丞相之女,後腳就把遠在西北的表妹接來擡為貴妾,只等着熬死發妻好讓心愛的小妾上位,沒幾年如願以償,如今活下來的老夫人就是最後的贏家。
而她滿心挂念的唯有這個親生兒子。
“兒啊,你都幾月沒踏進這個門了,哎喲,可挂念死為娘…”打老遠就開始央上,裴韋瀚也是無奈,只有入冬他才能有個閑工夫,忙深揖,“兒不孝。”
老夫人哪兒舍得他遭罪,下榻拉住他上下打量,眼含淚花,“我兒累瘦了,快,快,讓廚子加菜。”
那邊嬷嬷小跑着出去,這邊姚嘉慧也上前去行禮,俞寄蓉沒靠前,遠遠的矮身福了下。
難得一家人團聚,老夫人甚是高興,待坐下後,沖着她揮手,“去打壺酒。”
幾步出了東廂,同秋白道,“讓門口的嬷嬷去取酒,老夫人要喝的。”
秋白怕她凍着,連忙取鬥篷,俞寄蓉卻反手給她系上,“你出去冷,穿着,我回了。”
秋白咬咬牙,轉身出去。
一頓飯吃的其樂融融,俞寄蓉始終遠遠瞧着,将每個人的嘴臉都記下來,他們如此快活,卻不知地下的人如何孤寂…
吃過飯,張凝芙坐在羅漢床上親手給老夫人捶腿,裴韋瀚挨着一側沏茶,姚嘉慧和裴雯則在靠窗的珊瑚屏榻上坐着研究該編個什麽花樣的穗子…
“娘,今日陛下下旨,讓裴堯年底回來。”頓了下,繼續說,“我跟芙兒說過了,提前把他住的院落拾掇出來,這次回來估摸着就得娶妻生子,一直住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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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寄蓉躲在花廳偷聽他們說話,隔着屏風身形微顫,手指摳着花梨木的桌底,半天緩不過來神,他,真的要回來了…
那邊可能又說了什麽,她一直恍惚着沒聽清,忽而被一陣銀鈴的笑聲打斷,透過縫隙見靠窗的裴雯扯着姚嘉慧的胳膊打趣,“那很快我就要叫慧兒姐姐嫂子喽?”
“嫂子确實比姐姐好聽多了呢…”
那邊姚嘉慧羞的滿臉通紅,連耳朵尖都泛着粉,當着長輩的面如此直白,簡直讓人臊死了…
手中的帕子都快擰成條麻繩,腦子裏回想起她初初來到王府時遇見的那個少年,冬日湖面結凍成冰,上面一層薄薄的雪,日頭上來灑的到處都是金燦燦,他就那麽走來,面若冠玉,衣冠勝雪,猶如雲中谪仙。
若是讓俞寄蓉知曉她的想法,恨不能直沖着她臉啐一口濃痰…
狗屎谪仙,明明就是從陰間溜上來的活閻王…
腰酸腿軟的讓秋白攙着回去,又做了徹夜的噩夢,翌日晨起時嗓子就啞了,“姐姐,給我杯水…”
成窯五彩的小茶杯整整幹了三杯,才滅了嗓子裏的火,仍沙沙的,“宛白出去還打聽到什麽?”
秋白眸子晃動,不敢隐瞞,“世子爺這次立了大功,恐怕要一直留在京城。”
俞寄蓉閉了閉眼,輕聲道,“昨個兒聽裴大人說了,老夫人的意思是要姚嘉慧做世子夫人。”
“怎麽會?”連個丫鬟都知道,崇陽王世子娶的必定是京中貴女,兩個家族聯姻所獲得的利益 豈能輕易估量,而今老夫人的意思有些耐人尋味。
仍舊是裹了紗布,輕描眉淺抹黛,一身百草霜色裉襖裙,還沒出門就熱的她滿頭是汗,秋白心疼她,“姑娘,這日子什麽時候是個頭啊?”
俞寄蓉垂了眼,眸中灰暗成塵,若不是為了尋當年那場意外的真相,她何苦掙紮?
但,人不能忘恩…
她出口的聲音雖輕卻堅定無比,“再等等,再等等吧…”
慈安堂今日不如昨個兒熱鬧,張凝芙起早讓貼身丫鬟來報,城西段家有場滿月宴,她帶着兩位姑娘去做客了,老夫人躺在床上恹恹欲睡,俞寄蓉不敢擾她,便坐了外邊的隔間裏剝榛子瓤。
這一剝就是一頭午,快午時了才伺候老夫人起身用膳,一碗燕窩分了十口才見底,聽她嘆口氣,兀自說,“诶,真是老了,喝那麽口酒就頭昏腦漲的,若是年輕時候,連喝上個三天三夜都不罷休…”
那東西有那麽好喝?
俞寄蓉難以理解。
老夫人瞧她面無表情的,直視着她頭頂,驟然問,“你覺得我老了嗎?”
明知故問。
俞寄蓉擡起頭,被劉海擋住的一雙眸冷的出奇,黑黝黝的毫無亮光,唇瓣抿的發白,出口的聲音也不如姚嘉慧那麽嬌柔好聽,有些澀,有些啞,“祖母怎麽會老,風華依舊。”
“哈哈…”老夫人伸直了腿依偎躺在軟枕上眯着眼,興致似乎被她提了起來,“你是沒瞧見過我年輕的時候,嫩的能掐出把子水來,王爺日日流連,次次都恨不能生吞活剝了去…”
俞寄蓉皺眉,心裏念叨果真是個上不去臺面的妾,閨房中事也敢這麽明目張膽…
“若是嘉慧能有我當年一半的本事,定然把裴堯治的服服帖帖…”有些困倦的就嘟囔一句,“我得好生教導她一番…”
俞寄蓉聽見裴堯兩個字,失神片刻,雙手握緊拳頭繼續捶着。
及至老夫人睡着,她才披了鬥篷回清漪院,宛白早早的就煨上湯,等着焦急的慌,遠遠瞧見人影子趕緊奔過去,嘴裏噼裏啪啦的說,“姑娘怎着才回來?屋裏煨的湯,還是薛大娘特意弄的,那邊廚上送來的東西都是涼的,飯且都是夾生的,這是看咱家姑娘脾性好,一準兒糊弄…”
秋白咳嗽一聲,截住她的話,将鬥篷解開,拍了拍上頭零星的雪花片,“姑娘,去炭火盆旁烤會火吧…”
俞寄蓉嗯一聲,看向宛白,問,“宛白,你吃過了嗎?”
“姑娘沒回,我急着呢,吃什麽飯?”宛白利索的進花廳去把小爐子滅了,将湯倒進瓷碗裏,捧着過來。
“瞧姑娘這幾日總做噩夢,讓薛大娘做的生百合川丹參的安神湯,今個兒晚上肯定是個好夢。”
宛白笑起來兩個酒窩淺淺的,如同夏日的蜜糖,一路甜進心裏頭,俞寄蓉笑着接過湯匙,趁熱一口接一口的喝上。
那廂秋白出屋進倉庫把剩下的碳都提到門口,省的宛白找不到,剛打簾出來,見慈安堂的嬷嬷進來,肅着張臉道,“前院來客,老夫人讓姑娘過去接待。”
怎生才回來又要過去?
秋白矮身行禮,應了聲是。
那嬷嬷不多呆,轉身上了小轎離開。
屋裏宛白還在抱怨,現在崇陽王府上上下下老老少少都看不起清漪院,處處比別人低一頭,連月銀都晚發好幾個月,委實不把她們當幹糧…
俞寄蓉卻脾氣好,“缺的少的都從我這兒出,不能虧了你們倆。”
宛白說這一通哪兒是這個意思,氣的她直跺腳,“姑娘,我不是這個意思,而是,而是…”
打了個磕絆也沒說出來,那邊秋白過來,見湯喝的差不多了,輕聲回禀,“剛才慈安堂的嬷嬷來了,說是前院來客,讓您過去…”
宛白一肚子的苦水沒處倒,登時火上心頭,“來客便來,哪兒門子家的規矩讓個未出閣的姑娘去接客的,瞅着他們家就是喪盡良心,早晚有一天遭天打雷劈…”
秋白瞪她一眼,“胡說八道什麽,若還這樣,以後絕不允許你出清漪院了…”
俞寄蓉自己系上鬥篷,心裏合計起這個時候來的是誰,該是除了他沒有別人。
宛白那邊還在較真,“我說錯什麽了?我家姑娘才是正經的貴女,偏得他們個個睜眼瞎子,待世子爺回來,我定尋去把這些年虧待咱姑娘的事一五一十的說清楚…”
這次不及秋白說話,便見俞寄蓉伸手将手中的暖爐往八仙桌上一掼,語氣冷如寒冬,“你敢…”
女子站在屏風後的陰影中,整個人像被黑暗掩埋住,外間的雪忽而落的大了,飄飄絮絮的成了團,天色也越來越暗,沒有一絲亮光…
碳火忽而啪啦一響,宛白變了臉色,急忙噗通跪下,嘴裏求饒,“姑娘息怒。”
秋白退後一步,雙手交握着,手心有些汗濕。
紫檀木牙雕梅花淩寒的屏風後,俞寄蓉說出口的話擲地有聲,“你敢去尋他,日後便別再回清漪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