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穰燒兔 (1)

宋嘉盈住的宅子很偏, 在城門邊上,要是靠雙腿走過去,只怕得走上一個多時辰。

雇的馬車不過半個時辰就到了, 宋府的門匾映入眼簾時, 祝陳願就叫車夫停下,付了銀錢後, 提着一筐東西下車。

跟祝家不一樣的是, 宋嘉盈的父親大小也是個京官, 雖然是個七品官, 但宅子該有的守門人、燒火婆子和使喚丫頭一個也不少。

她上前去敲門,看門的是汪伯,瘦弱卻有勁的小老頭, 他一瞧見祝陳願, 臉上的皺紋都舒展開來,忙伸出手接過她手上的東西,笑意從他的話中都要溢出來。

“小娘子好久沒來了,我們娘子郎君可是時時念叨你呢, 不過也真是不巧, 郎君被派去城外,得過幾天才能回來, 娘子則帶着郎婦去寺廟觀禮,是一早約好的, 不去不成。娘子也懊惱着, 讓我跟你說, 多留會兒, 她觀完禮就立馬趕回來。”

汪伯絮絮叨叨說了一堆, 祝陳願含笑點頭, “不妨事的,我要是想來時時都能過來,不必這麽牽挂我,對了,汪伯,我帶了一壇的黃雀鲊,等會兒你過來吃點。”

“小娘子手藝好,我也好這口,不過最近肚子有些不适,大夫讓我忌酒忌生忌辛辣,這美味我是享不了。”

汪伯看到有美味卻不能品嘗,也頗為難受,不過說了要忌口,也只能忍着。

宋府宅子不小,畢竟除了宋父宋母外,宋嘉盈還有兩個哥哥,一個在太學,另一個則在宿州,都娶妻了還未生子,地方自然得大點。

“歲歲!我從早上起來就一直坐在這裏等你,可算把你給盼來了。”

宋嘉盈坐在亭子裏,正無聊地掰着手裏的花草,面色清冷,可一瞧見祝陳願,就立馬眉目彎彎,還有一段距離也等不了,跑過來拉住祝陳願的手臂。

拉着她往待客的茶室裏頭走,裏面有使喚丫頭燒了地爐,還擺了火盆,汪伯放下東西後就走了,留兩個小娘子在這裏。

“諾,給伯父伯母帶的蒙頂新茶,給你家嫂子帶的點湯,還有給你的,我起了大早片好的魚脍,還有兩罐子芥辣和一壇黃雀鲊。”

祝陳願将帶來的東西一一放在案幾上,大大小小的罐子占滿了整個案幾。

“魚脍大冷天也不能多吃,會鬧肚子,我給腌過了,你家不是還有炭爐和鐵盤,我們烤着吃,黃雀鲊耐放,我們吃一點,剩下的可以留給伯父伯母。”

祝陳願想得很周到,宋嘉盈卻是個外細內粗的人,本來想直接拿筷子就吃開吃,聽到這樣的安排,連連點頭,自己跑去外頭了找了個炭爐過來,讓丫頭去将鐵盤洗淨後拿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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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倒是不急着吃,日頭也才剛升起不久,姐妹倆挨在火盆旁邊說說小話。

“我上次忘了跟你說,食店裏招了個小丫頭,叫夏小葉。”

祝陳願拿鐵鉗撥弄着盆裏的炭火,簡短地講述了她是怎麽招到夏小葉的。

“昨天我不是想着給做點芥辣,給你帶幾罐,食店裏頭也放點,辣得我受不了,是小葉幫我搗的,她手本來就紅腫開裂,搗完後估計又麻又辣,一聲都不吭,吃飯時手都在抖,幸虧被我看見了。”

“我讓她今天歇一天,可阿禾,我總覺得心裏過意不去,想着幫她一把,睡覺前想到她那雙手,這個念頭就越發強烈。”

祝陳願的語氣有些猶豫,她很少會有優柔寡斷的時候,想做什麽事情就會去做。

“聽着是個值得憐愛的小丫頭,你想怎麽幫呢?”

宋嘉盈托着下巴,認真地看她的眼睛。

“這就要說到我送勉哥兒去學堂的事…”

兩個人圍在火盆旁聊了很久,親親熱熱地挨在一起,從夏小葉的事情說到國子監,再說到宋嘉盈自己身上來。

“你等等,我這記性,要是現在不給你,我等會兒可能又忘了。”

宋嘉盈突然想起,拍拍自己的腦袋站起身來,從外面拿進來一袋東西。

她取出一只小瓷瓶出來,在祝陳願眼前晃悠一下,再打開,木樨花的味道濃郁,“這是香發木樨油,你不是喜歡木樨,我閑來無事就做了一瓶,沐浴的時候倒一點在發上,揉搓後再洗,味道就會留在頭發上,到時候你就是香美人了。”

宋嘉盈說完後,又拿出一罐打開,“你的面脂還是我上次送你的吧,我尋思得再做點,拿木樨油勾黃蠟做的面脂,香得不得了,卻不會讓人聞着膩味。還有手脂,上次摸你的手,都出繭子了,你又時常碰冷水,我找太婆拿的方子,每天睡覺前塗厚厚一層,什麽凍瘡發爛繭子,塗一段時間後就會全消失。”

她為人處世都不算是特別細致的人,但一到制香或搗鼓面脂之類的東西來,什麽都能記住。

她對祝陳願也上心,有點好東西就會想到她。

宋嘉盈還做了給祝清和幾人的一些香品,之前節禮忘記給了,現在補上。

“我娘之前罵我,說我怎麽一點禮數都不懂,節禮都能忘記,她又特地給你們備了一些,我放在外間了,等會兒你走的時候帶上,不然今日她上香回來,又得罵我。”

祝陳願笑着點頭,“行了,坐下來歇歇,我不會忘記的。”

兩人談天時間過得快,祝陳願晌午後還得回去做菜,幹脆現在就品嘗她帶來的東西。

鐵盤在炭爐上滋啦作響,無數細密的小泡彙聚到中間來,慢慢消散于高溫下。

祝陳願連油鹽都帶了,宋家不怎麽生火,大多都是上外頭買吃食的多,要是想在他們家廚房找到齊全的調料,那估計是不可能的事情。

她拿刷子蘸油,在上頭塗上一層,等油熱起來,将片好的魚脍放到鐵盤上,薄魚片的顏色從粉紅,慢慢變白,熟得極快。

祝陳願夾起來放到宋嘉盈的碗中,指着那芥辣說道:“我魚片腌得味道淡,你得蘸芥辣吃。”

正對宋嘉盈的口味,她光是聞到芥辣那辣味,就忍不住想動筷子,夾住那烤的微卷的魚片,往芥辣盤中一蘸,一面裹滿黃綠的芥辣汁,翻卷起來,塞到嘴裏。

一口咬下去,芥辣汁的辛辣和魚肉的鹹香全都湧上來,吞沒其餘所有的感覺,辣得過瘾,辣得讓人忍不住吸氣,再嘗一口。

宋嘉盈吃了一筷子後,臉雖沒紅,舌頭卻有點發麻,忍不住對她說道:“這芥辣夠味,等我大嫂回來後,我得讓她也嘗嘗。”

說完又夾起一片,蘸滿芥辣後再吃。

祝陳願單獨給自己準備了一份蘸料,蒜汁加梅子醋的,只要魚片上稍蘸點,進嘴後蒜汁和醋就粘在烤熟的魚片上,咀嚼後充盈在嘴裏,要她說蒜汁和梅子醋可謂是絕配,兩者的味道都那麽鮮明,蒜香濃烈,醋味悠長,拌在一起別有風味。

一份魚脍并不算多,祝陳願又從籃子中取出一小份的牛肉片來。

“是米師傅他們那時送來的,從偏僻人家那買的。我還沒想好怎麽吃,浸在水裏頭,早上處理魚脍時瞧見了,便切成片,當成牛肉脍吃。”

祝陳願拿筷子夾起一份鮮紅且紋理分明的牛肉片來,放到鐵盤上,轉頭跟宋嘉盈解釋。

哪怕官府為了禁止大家殺牛,頒布了很多的措施,但其實大多數都是私底下偷摸着吃,只要不被告發,也沒人追查。

“我今日有口福,你都不知道我在家吃啥,我娘的性子你也知道,明明廚藝不好,可偏偏興致起來時,就愛下廚,炒得好能入口那還算皆大歡喜,炒得不好,焦臭明顯的讓人無法下嘴,不吃還不行。”

宋嘉盈哭喪着臉,一提到這事,真是說個三天三夜也說不完,搞得她只能偷摸讓人出去買點吃的解饞。

随着牛肉的香味散發出來,她也不再開口,專心盯着盤中的牛肉,看它從鮮紅慢慢蛻變成淺棕色,邊緣卷起,漸漸縮緊。

牛肉和魚肉口感完全不同,牛肉汁水多,吃起來會彈牙,處理不好會有腥味,處理得好入味,滑溜而醇香。

兩人吃得心滿意足,牛肉和魚肉的飽腹感不強,兩人還有餘力吃一只黃雀。

黃雀鲊選用的都是小巧而肥厚的麻雀,一只只比嬰兒手掌大點。

因在汴京黃雀被視為禍害莊稼的壞鳥,所以人們才會将它捉來做成醬吃,祝陳願不喜歡這樣的吃法,集上有人賣,她就買點腌幾罐黃雀鲊。

酒液的香味完全滲透到黃雀裏頭,撕下黃而油亮的表皮,都帶出一股濃香,光是聞着味都要醉倒。

更別提吃一口黃雀肉,那表皮緊實的口感,酒香濃厚,紅曲、麥黃相得益彰,即使吃完肉,都恨不得再拿起骨頭嗦幹淨上頭粘連的肉末。

“我今日才體會到酒足飯飽的含義,原來喝着小酒,吃着小菜是這般的感覺。”

宋嘉盈不僅這麽說,還拿碗當酒杯,倒了一點酒,一口悶掉,豪邁地将碗砸在桌上。

祝陳願被她逗得合不攏嘴,笑得趴在她的身上,一顫一顫的。

時至晌午,宋母幾人還沒回來,祝陳願也等不下去了,拿上大袋小袋,宋嘉盈送她出去。

臨上馬車時,她拉着祝陳願的手依依惜別,“有空的話,還是我來找你,你要是次次來找我,晌午後又得忙食店的事情,身子又得累壞了,哪像我,成天沒事做,多跑幾趟也沒事。手脂記得用啊!”

祝陳願點頭,“別操心了,外頭冷,進去吧。”

直到她上車,馬車往前開動,透過簾子還能看見宋嘉盈站在原地的身影。

前兩日翻食譜,祝陳願格外饞面食,看到那肉油餅,眼睛都不錯一下地盯着做法看了很久,決定今日就做肉油餅。

門前的食牌換上肉油餅後,微微敞開門,可以讓葉大娘進來後,她自己進廚房忙活。

肉油餅單吃會覺得口幹,而且膩味,最好配上一碗白粥,飽腹又解膩。

做肉油餅的面團跟旁的做法都不太一樣,裏頭得放酒,除了這個之外,祝陳願拿了一袋子的白面,又将從黃屠夫肉鋪裏買來的羊脂和豬脂都放在案板上。

拿刀給切成綠豆大小,不用剁碎,放到白面盆裏,再加一小盞的酒和幾兩熟油,擱裏頭後,直接上手攪和,揉成面團發硬的狀态,還不算完,得将羊骨裏頭的骨髓掏出來,全都放到面團上面,再上手揉制到醒發。

骨髓很油膩,油脂全都粘在手上,祝陳願倒了一點熱水在盆裏,拿胰子反複洗,洗好後甩甩手,拿出盆裏還在滴血的羊肉洗幹淨,切成很細的小丁,這樣不用剁碎來吃,要的就是能夠在餅裏嚼動羊肉的口感。

蔥在熱油中熟透,橘皮不要碎屑殘渣,鹽只放少許,生姜切成細絲,椒末和茴香攪和,再加幾兩的面,全都放到羊肉丁裏頭,

等到葉大娘來的時候,祝陳願已經将最要緊的幾樣東西都做好了,留她在那裏一個勁地說道:“小娘子,你今日手腳又這般快,我要不去外頭掃會兒地或者擦擦桌子,讓我閑在這領工錢,我也不好意思。”

“昨晚小葉手傷了,我讓她不要來,只有我們兩個忙活,得早點弄好才是,趁着面醒發的工夫,我做點拌菜,答應了勉哥兒自然不能食言,正好多炒一些,今日食店喝粥時也可給大夥端上一點。”

祝陳願邊往鍋中倒水,邊向葉大娘解釋原委,并囑咐她将外頭的崧菜和芥菜都洗幹淨。

拌菜還有個名字叫做暴虀,祝陳願覺得名字難聽又難記,就喜歡稱它為拌菜。

它不像醬菜那般做法複雜,崧菜只取嫩莖,投到沸騰的水裏面,燙到半熟就可以撈上來,直接過水。

祝陳願上手将嫩莖擰幹,擠出裏頭的水分後,再切成碎段,加一點油翻炒出鍋,倒上醋後攪拌後,過會兒就可食用。

複雜點的,則要用到胡蘿蔔,她用刀切成片,荠菜切絲放在一旁,往裏頭倒入醋腌制一會兒。

她準備好鹽、姜、大小茴香、橘皮絲和醋,倒在一個碗中調好醬汁,再全都淋到胡蘿蔔絲和荠菜絲中。

給祝程勉的她用罐子單獨裝起來,等他來時裝到書箱中,明日去學堂可以帶過去。

她歇下來烤火時,問在竈臺看火的葉大娘,“大娘,雨水時節江南會吃什麽菜呀?”

其實汴京對雨水反而不太看重,只要不倒春寒,他們也就是囫囵着過完這一天,汴京天回暖得慢,雨水來了也不能馬上春耕,久而久之,大家也對這個節氣開始淡漠起來。

葉大娘回想起她還是孩童的時候,一到雨水,漫山遍野的荠菜就全都從地裏下鑽出來,在山野間,能采到一大筐子的荠菜。

“會做炒荠菜,只往裏頭放一點鹽和蒜,就很美味,或是焯水後加鹽和醋和姜末來拌着吃,那裏的荠菜長得快,尤其到了三月三,荠菜嫩的可掐出汁來,只放鹽末都好吃得緊。”

葉大娘臉上滿是懷念,不過是地上随處可見的野菜,在她的心裏也是旁的無法比拟的美食。

祝陳願暗自點頭,還想說點什麽,一看天色也不早了,幹脆收起話茬子,讓葉大娘燒起烤爐,她将面團擀開,包一團的餡料進去,糅合後烤制。

食店裏總有人來得早,剛開店門不久,茅十八和他的阿姐茅霜降坐在廳堂裏等着東西端上來。

毛霜降長相英氣,眉目有點濃,眼瞳很黑,不說話時讓人發怵。

她環視店內一圈,又摸摸桌板,看到自己手裏沒有一點油腥髒污,才施施然坐下,吐出來的字也是輕飄飄的,“茅十八,要是這家店裏的東西不好吃,你就等着吧。”

茅十八頓感自己的脖頸涼飕飕的,連忙擠出一個笑容來,“阿姐,這家很好吃的,跟鶴行街黃廚的手藝也是不相上下的。”

她擡眸,瞧着茅十八那谄媚的臉龐,懶得做聲,反正是不是真的好吃,菜端上桌就能知道。

給他們端菜的是祝陳願,她瞧見茅十八,客氣地說了句話後,也沒打擾他們兩個吃飯。

直到她走出去,毛霜降的眼神才移回到油餅上來,她有個毛病,從小就喜歡看美人,不管是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只要長得好看,就會盯着人家瞧上一眼。

單純地欣賞,不帶任何不良意味,也不會一直盯着別人看。

“食店裏掌廚的是這個小娘子?”

茅霜降問茅十八,轉換了一下坐姿,從慵懶的變成正襟危坐,臉上的表情也有了變化,不再是嚴肅到讓人生畏。

茅十八的注意力全都在肉油餅上頭,聽見她的問話,才啊了一聲,等會兒說了聲,“是啊,祝娘子是程勉的阿姐,手藝可好了。”

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茅霜降準備嘗嘗這肉油餅,她好吃,市井美味也沒少吃,單從色相上來看,眼前的肉油餅是合格的。

烤的均勻,金黃和橙黃交錯,經過烤爐的炙烤,裏面油脂逐漸滲透出來,只聞味道,羊肉味不膻,反而香氣很濃。

茅霜降夾起肉油餅,低下頭去咬了一口,餅皮包裹着肉餡,只要稍加咀嚼,面皮裏頭那種細小的油脂就伴随着輕微的響聲,在口中蹦開。

葷食能給人帶來極強烈的感觸,尤其是嘗到美味時,茅霜降板正的身姿也慢慢瓦解,開始靠在椅背上,垂頭品味。

橘皮放在餡裏是最妙的,不僅能夠去腥,還可提味,解油膩,還有烤制時出的肉汁,滑到舌尖上,讓人忍不住回味一番。

茅霜降對肉油餅很滿意,又嘗了口旁邊的白粥,寡淡而無味,夾了筷子送上來的拌菜,崧菜吸足了料汁,一咬開,裏頭的汁水帶點醋味,要是肉油餅和這拌菜放在一起,茅霜降自覺自己能吃上三個。

“你說得對,這家手藝确實不錯。”

茅霜降吃完一個肉油餅後,有些贊許地說道,又夾了個餅來吃,心裏忍不住想,她的朋友那麽多,可全都是好吃的,每一個能動手的。

要是能拐…,呸!要是能和這個小娘子做閨中密友,那…

茅霜降心裏是這麽想的,臉上卻不動聲色,吃完後神色如常地出門。

天色漸漸暗下來,從祝家食店進進出出的人很多,直到最後一人手撐着牆壁從街邊出去後,食店才關上門。

祝陳願日常算着賬,雖然收銀錢不是她來幹的,但祝清和收到的每一份錢都會記在一張紙上,只要算算開支便可。

食店是賺的,刨除采買的東西和每天的工錢,一天大概賺個幾貫,多的十來貫。

祝清和看她撥弄着算盤,臉上露出笑來,忍不住說:“到時候你自個的嫁妝銀子可別比我和你娘攢得多。”

她今年也快十八了,按理說,及笄之後,陳歡就可以給她相看人家,提早找個如意郎君。

可他們沒有,一是之前祝陳願生病,即使病好,外表看着是康健的,底子卻還不夠堅實。她不适合過早有孕,不然孩子保不住不說,大人的身體都得拖累垮掉。

他們只有這麽一個女兒,哪裏忍心讓她小小年紀就遭受這樣的苦難,直接放言出來,要等十八歲後才準備婚嫁之事,媒婆才歇了心思。

二是,近十幾年來,刮起了厚嫁風,娶婦得備大量的銀錢,嫁女亦是,他們兩個雖有不菲的家底,卻總想替祝陳願多攢點,到時候,光憑她自個兒的妝奁産,就能讓婆家不敢小看她。

拖着到現在,她年歲也到了,婚嫁上拖上一年,到二十歲再懷孕生子,是正合适的。

“阿爹,那你和阿娘可得加把勁。”

她半點不害臊,自己說完後都樂出了聲。

回到家中,祝清和笑意濃重地和陳歡說起來這件事,陳歡也笑,“歲歲,你說說,你喜歡什麽樣的男子,我們家可不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事情。”

她也不是父母定下的親事,當年祝清和到明州來求學,陳府就在州學的不遠處,她出門時常能碰見祝清和站在一邊看書,久而久之,心生情愫,兩人家境都不差,陳父陳母也就随她的願。

現在換成她女兒,她自然是希望祝陳願能找個喜歡的,而不是避諱此事。

“喜歡我可說不來,不喜歡還能說上一通。”

倒不是祝陳願害羞,而是她真的不知道自己到底喜歡什麽樣的男子。

陳歡拍拍祝清和的手臂,笑道:“我們歲歲還沒開竅呢。”

轉頭卻煩憂起來,要是遲遲不開竅可咋辦。她也說不出,你一輩子不嫁也行的話,私心來說,陳歡很想留女兒在身邊,可她不行。

女子一旦超過二十歲沒嫁,別說戳脊梁骨了,有的會被逼瘋或者自盡,這都是陳歡真實親歷過的,所以她不敢這樣放任。

懷揣着這樣的念頭,她眉目沉沉,回房後和祝清和說起來,“你私底下還是多留心,旁的我不知道,但歲歲喜歡有學識的人,你那書鋪不常常都有太學的學子會來買書或借書,你多瞧瞧,得在今年科舉前後将婚事給定下來,不然旁的風言風語遲早會傳到歲歲耳朵裏頭去。”

愛碎嘴的人不少,都被陳歡不軟不硬的拿話給堵回去,只說自己孩子得在科舉後看看,直接榜前約婿或榜下捉婿,才讓那些沒安好心的閉嘴。

夫妻倆又說了不少小話,才熄燈睡下。

東風解凍,蟄蟲始振,魚上冰,獺祭魚。

雨水節氣的到來,往往總是水獺先發現,所以有人總結了雨水三候,一候獺祭魚,二候雁北歸,三候草木萌動。

祝陳願覺得古書裏的話總是那麽有道理,甚至連雨水這個名字取得都妙。

年前年後都沒怎麽下雨,一進入雨水季節,就下起淅淅瀝瀝的小雨來,打在屋檐上,擾的祝陳願無法安眠,早早就從睡夢中醒來,裹着被子聽雨聲越來越大。

還好今日不用去國子監,也幸好在昨日前就做好了藏芥。

之前買的芥菜晾了幾天後,沒全幹透,把葉子全都給去掉,撒鹽腌制一晚後,将裏頭腌出來的汁液和瀝出來的水一起煮,晾涼後全都到在芥菜罐子裏頭,等到夏日時可以吃。

她實在不想起床,又生捱了會兒,才掀開被子下床去。

雨水對于她這種不用春耕的人,來說沒有太大的講究。

回廊都被飄過來的雨絲打濕,祝陳願只能挨着牆壁走,到了廳堂後撐傘去廚房。

無論是汴京的,還是哪裏的,早上都喜歡喝

煎點湯茶藥的茶,裏頭是用茶葉、綠豆還有麝香等物混合起來,煎得越久越入味。

可祝陳願不喜歡,總覺得加了麝香後,整個湯茶的味道特別怪,喝不下,還不如大早上的來碗點湯。

她愛木樨花,家裏也備了很多木樨湯,燒壺熱水,拿出罐子,又找了一只頂漂亮的瓷碗來。

取出裏頭完整的花枝梅,斜挨着碗壁,緩緩向裏頭倒入熱水。一盞木樨湯,配上潺潺的雨聲,頗有意境。

木樨花的香味特別濃,尤其配上宋嘉盈送她的手脂和發油,從裏到外都透着木樨花的香氣,好似她是株木樨花托生的。

在白木樨花開得最熱烈的時候,摘下來制成的,又加了白梅,裏頭還灌注了生蜜。點湯一入口,蜜的香甜,白梅的酸氣,木樨花好似在口中綻放開來,香酸馥郁。

她就捧着茶湯,敞開門,在灰蒙蒙的天色中,欣賞雨滴啪嗒落在地上四散開來。

下雨最擾人的對祝陳願來說,并不是睡覺,而是趕去食店開門上工,這樣昏沉的天氣,她也犯

懶,可沒有其他的掌廚人,她只能撐着傘,漫步在街上,走得快,雨水會打濕裙擺,還不如慢點走。

到黃屠戶那裏訂了十來只兔子,兔子正是肥美的時候,她準備今日做穰燒兔吃。

到食店門口,夏小葉正在屋檐下躲雨,她的手好得差不多了,一擡頭望見遠處走來的祝陳願,不由看楞了。

略微松散的發髻,垂下來的秀發,溫柔的神情,擡眸看過來時明亮的眼睛,笑意動人。

大概美人說的就是像小娘子這般的人吧。

夏小葉又看看自己,她也是照過鏡子的,黃毛丫頭一個,幹癟發瘦,發質粗糙,這段時日在食店幹活,晚食吃得好,臉頰倒是豐盈了一些。

“小葉,進去吧,下次不用來那麽早,我要是晚點來,你得站在門口白挨凍。”

祝陳願打開門,讓她先撐傘進屋,自己在後頭又叮囑了她一句。

夏小葉聞到她身上好聞的香氣,不知道是什麽花,只覺得怎麽會這麽香,不受控制的開口,“小娘子,你身上好香啊。”

“是木樨花的香氣。”

她聲音聽起很溫柔,祝陳願收起傘來,将還在滴水的傘靠在門外。

“小葉,你坐外頭瞧瞧,等會兒黃大哥會将今日要做的兔子給拿過來。”

祝陳願說道,自己開始找做穰燒兔要用的材料,等她找齊全後,葉大娘和夏小葉也将一筐沉甸甸的兔子給送進來。

“小葉會剝兔子皮嗎?那你剝皮,大娘你等她剝好皮後,将肚子裏頭的髒器放在一個盆裏,四條腿和肚子上的肉都剁下來,等會兒有用。”

祝陳願安排妥當後,她開始切還熱乎乎的羊尾子,将它切成很細的絲狀,全都放在旁邊的木盆中。

拿過處理好的兔子心肺和四肢,全都切絲,心肺得去筋膜,四肢要刨除掉多餘的骨頭。備好煮熟的粳米飯、姜絲、面醬,加入其餘切好的絲,一起放到炒過生蔥的鍋中,拌勻加熱。

祝陳願端出來一盆的物料,冒着熱氣,全都塞進兔子的腹中,她最不喜歡的一步就是拿針線縫合兔肚,那歪歪扭扭的針腳,屬實沒法看。

“小娘子,還是我來吧,我針線活做慣了,還不錯。”

聽到葉大娘突然地出聲,祝陳願将針線放到她手上,臉沒紅,耳朵尖卻悄悄紅起來。

明明阿娘的繡藝那麽出色,可她卻半點也沒學會,女工學得比宋嘉盈還不如,至少她繡得還能讓人看出來是什麽東西。

但祝陳願的卻是四不像,明明丹青學得也好,偏偏在刺繡這上頭少了一根筋,她阿娘也放棄要教會她。

等葉大娘将全部的兔肚都縫合上後,就可直接架到架上烤,兔子沒那麽容易熟,得在熟客來之前給烤制一兩個時辰。

等的時間裏,祝陳願悄摸做了一份吃食,遞到正在專心看火的葉大娘眼前,差點沒将她吓得從凳子滾下來。

直到看到眼前碧綠的荠菜時,她才恍然大悟,怪不得那天小娘子問她,江南雨水時節會吃什麽菜。

“大娘,這荠菜就是從江南來的,賀家有賣,我買了點,味道肯定不如三月後的好吃,不過也不錯。嘗一盤,解鄉愁。”

祝陳願将炒好還帶熱氣的荠菜放到她的手上,語氣很俏皮,明明葉大娘想笑的,可一低頭,眼睛裏一片霧氣。

她沒再開口說話,拿起筷子夾了幾根荠菜,塞到嘴裏,只放了一點鹽和姜末的荠菜,鮮嫩,味道有些發苦。

跟葉大娘以前吃過的味道一點都不一樣,她娘很摳搜,炒荠菜不舍得放油,也不省得放鹽,只有那自家地裏種的蒜和姜,才省得多放一些在裏頭。

全憑荠菜本來就味美,又擱了姜和蒜,也不算難吃,在她年幼的記憶中,真的算是一道難得的美味。

可現在吃着這油汪汪、鹹滋滋的荠菜,腦子裏想的卻全是江南,想念江南的雨,想念江南的風,想念江南的故去的人和事。

“讓小娘子見笑了,這荠菜炒得真真跟我娘一個樣,我一想起她,就忍不住落淚,都一大把年紀了,還這樣,屬實不應該。”

葉大娘強撐起笑臉來,說完後默默吃完這盤荠菜。

女子的一生好似浮萍,游游蕩蕩的,運道好的,落地就生根。運道差的,飄到這頭,飄到那頭,等到生根後,也已經黃了葉子,紋路爬滿了葉片。

穰燒兔的皮肉在炭火的烘烤下,逐漸析出油脂,從高處落到炭爐中,發出滋滋的聲響。

表皮逐漸變得油亮,皮肉都開始軟和起來,只等着一把刀将它切開,看看裏面塞滿的物料,是否那麽好吃。

祝陳願正想取出一只時,外頭響起了一連串的喊聲,她凝神細聽,是黃屠夫和常員外的聲音。

收回手走出去,黃屠夫憨笑一聲,他今日又帶着全家過來食店吃飯,“燒兔子我們全家都愛吃,這些日子又掙了幾個銀錢,幹脆就來食店裏吃上一頓,省得晚上回家還惦記。”

他說得可樂,黃屠夫是孝子,他要是找到點好吃的,不會一人獨享,能買的就給家裏人全都買一份,要是不能買,只有單獨一份,他也會帶回家,多的分着吃,少的就留給兩個小兒。

今日也是這般,祝陳願從他那裏買了兔子後,他賣完肉就關店,也不管下雨天,就要帶全家一起來吃。

一家人其樂融融的,襯得旁邊的常員外就十分孤寂,不過他今日心情好,是一點都不在意,本想先跟祝陳願說他的請求,現下還是先嘗兔肉。

黃屠夫一家要的是一整只的兔子,常員外吃不了那麽多,只要了一小份。

“爹,兔子看起來好好吃!”

黃屠夫的兒子看到那麽肥碩的肚子,說話間口水從嘴角流出來,看得旁邊幾個大人都在那裏笑。

黃屠夫拿刀先切下邊角給他吃,再一一分食。

兔肉裏頭滿滿的料,黃屠夫直接上手,不用筷子,啃一大口,兔肉和牙齒撕扯着,最後還是落到他的嘴中,嘴唇也變得油汪汪。

他大口咀嚼,牙齒先碰到兔肉,皮肉酥脆,肉質軟嫩,一咬就散開。舌頭最先嘗到的卻是裏頭物料的味道,粳米飯全都被濃濃的面醬給圍住,吃起來軟糯鹹香,而裏頭的羊尾子、肚肺卻很有嚼勁。

黃屠夫有點可惜今日沒帶酒來,吃穰燒兔,就得上手大口地吃,再來一盞烈酒,滋味才夠絕,還帶有江湖大俠的風範,大碗肉,大碗酒,還有大塊頭。

可食店裏頭不讓賣酒,他也只能再咬住兔肉,吃上一大口。

而常員外則喜歡細致點的吃法,他請祝陳願将穰燒兔切成長條,到上下都有兔肉,而中間夾料就可。

他直接夾住,咬上一小口,慢慢品味兔肉那層那種一口氣下去,就出汁的感覺。燒兔,兔肉得肥厚,要是精瘦的兔子,吃起來口感欠佳,還會發柴。

肥厚的裏頭油脂多,連帶這肉質香而嫩,裏頭裹得料也不能太多,像這般就剛好,粳米糯,面醬甜,肚肺爽口。

常員外點的不多,吃得也快,他又叫出祝陳願,語氣中有濃濃的欣喜,“小娘子,今日除了來吃晚食,還有一件事想請你幫忙。”

他停頓了一會兒,繼續往下說,“我家郎婦昨日剛生下一女孩,她是我頭一個孫女,我給取名叫春芽,名字我也不曉得好不好。”

春芽,是香椿的一種別稱。常員外想到小孩得取個賤名才能順順利利長大,又不願意給自己的寶貝孫女取名小花小草,說出去都讓人笑話,看到院中有棵香椿樹,就幹脆取了這名字。

“春芽,是個好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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