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批切羊肉

兩人進去時, 江漁正用他那沒有什麽聲調起伏的聲音在說:

“十五歲一人準備去江湖時,我就帶了幾貫銅錢和一把鐮刀,那時想過, 我肯定會在江湖上闖出點名氣來。”

他那時跟同村江湖詩人讀過點詩書, 向往前唐詩人寫的“少時壯且厲,撫劍獨自游”的畫面, 沒有劍, 就帶了家裏砍柴的鐮刀。

看到兩人進來, 江漁頓了頓, 本來以為酒館不會有人來,畢竟這麽多天來的人寥寥無幾。

那天嘗了碧澗羹後,萌生出想開間酒館的心思, 就拿自己這麽多年的積蓄盤下了這間館子, 買了些酒,悄無聲息地開門。

之前蹲牆角的那個小乞丐總會進到店裏來,混熟後,江漁難得起了心思想講講自己的故事, 卻發現今日居然有人進來, 有個還是熟面孔。

不過看到兩人專注的神情,他只能接下去說道:“可我也不知道江湖到底在哪裏, 就跑到鎮上的商隊準備跟商客走南闖北,結果人家嫌我歲數太小, 把我趕了出去, 我不服氣, 在他們門前合衣睡了三天。

老商客心軟, 說我跟他孫兒一般大, 那就到商隊裏頭先跟着車隊去山城看看, 還沒到山城就遇到了匪徒,那個時候我才知道,鐮刀根本沒有用。”

江漁說的時候聲音平靜,鈍得砍不傷人的鐮刀怎麽會有用呢,那天雨夜厮殺,暴雨沖刷掉所有血痕,他也因為勇猛,被正式收入商隊。

只有自己知道,每每閉上眼都是漫天的血和斷臂殘肢。

“後頭還是成功到了山城,我因為有功,也就跟在商隊後頭一趟趟出門。才明白,江湖不是那麽容易混的,早先羨慕江湖豪氣,現在…”

這些遭污的事情他該怎麽說出口呢,是說遇到黑店殺人越貨,還是說路遇山賊,商隊折了大半人在裏頭,又或說南疆的蠱蟲折磨到人無完形。

又或者說是商隊裏頭,他敬重的老商客死在了自己人的手上,他們追殺他到無憂洞底下,想把他抛屍于溝渠,奈何他命大。

江漁看着底下那個在黑夜裏頭也目光灼灼的小娘子,突然閉上了嘴巴。

他聽見南靜言問他,“那你去過塞北嗎?是不是真的沙塵漫天,邊民豪爽,飲最烈的酒,騎最好的馬?”

“塞北”,江漁撫摸自己身上的劍,聲音悠遠,“那不是個好地方,風塵大到睜不開眼,取水要到很遠的地方去,戈壁荒涼,連樹都少見。更別提烈酒良馬,那只有軍營才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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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那裏邊民是真好,哪怕遼軍時不時進犯擾民,可他們生有一身的傲骨,不論男女都會拿弓箭出來趕走他們,哪怕頭破血流,也要守住這點邊土。

更好的是他們從不在意女子的貞潔,在那裏改嫁,又或是三嫁,都不是個事,基本沒有哪些人會在這方面多嘴。

可江漁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說不出口,瞟到南靜言突然低垂下來的頭,他鬼使神差從櫃臺取出一瓶酒放到她們前面,發出輕微的聲響,酒是果酒,不醉人。

“拿回去喝吧,別留在這裏,大晚上的不安全。”

江漁起身趕客,要是白日他還能再給她們講講別的故事,可現在深夜,雖不是孤男寡女,傳出去并不好聽。

走江湖的雖是在男女關系上葷素不忌,可江漁他卻很讨厭那些并非真情的玩樂,有時候比女子都來得保守。

送走兩人後,一直沒出聲的小乞丐趴在酒桌上睡着了,江漁給他找了衣裳披上。

起身去關外頭的門,回頭看到那兩句詩。

其實他本名并不叫江漁,而是一個又土有難叫出口的名字,後頭他給自己取名江漁,那時他手上已經沾染了人血,想着不如做名樵夫,将砍柴的工具,用在樹上,而不是人上。

讓日暮歸來時下的大雨,可以沖刷他滿身沾染的血跡。

江漁寂寥地坐在昏暗的酒館裏頭,拿出一罐酒出來,坐在那裏一杯接一杯地喝。

果然人貪欲不足,現在他居然生出點渴望來,想要有一個家。

——

祝陳願和南靜言被趕出來後,對視一眼,兩人失笑。

她晃晃瓶子裏的酒,聲音含笑對南靜言說道:“失策,我以為走江湖的應該比我們兩個更不拘小節才對,反倒還送客,也不枉他剛開酒館時我去給他捧場。”

本來按祝陳願的性子,是不會大晚上到一家酒館裏頭去喝酒的,還不是江漁天天來店裏吃飯,得知在旁邊開了家酒館後,就去買了幾次酒,兩人也算是有些相熟。

“他挺厲害的。”

南靜言回頭看那漁樵酒家,只說了一句。

就聽了這麽一小段的故事,她忽地對江湖生出了點向往,好似火苗,而去塞北的念頭也并沒有因此而熄滅。

“拿着酒,我們去夜市找個地方喝點。有件事一直憋在我的心裏,我想跟你說說。”

南靜言伸手挽住祝陳願的肩膀,如是說道。

“走吧,我帶你去嘗你方婆家的批切羊頭,她家做得可好吃了,用來下酒是真不錯。”

祝陳願也沒有問什麽事,而是直接應下,帶着南靜言往前走。

方婆家的鋪子在鶴行街靠近巷口的地方,攤子邊上零散地坐着幾個人,祝陳願要了一份批切羊頭。

這都是一早做好的,她們才剛坐下,方婆就端着一個盤子放到桌子上,羊肉晶瑩透亮,上面有明晃晃的皮凍,肥瘦都有,還有方婆特意調的佐料,醋和芥辣是分開的。

“什麽事都等吃完再說。”

祝陳願将筷子遞給她,又問方婆要了一個小碗,自己倒了一點酒,剩下的全給南靜言。

主要是祝陳願怕聽到些讓她不适的故事,那到時候這盤批切羊肉吃不下去,她會更難受。

批切羊肉是拿羊頭肉煨煮成的,放上一夜或者一天後,再拿出來賣,上頭就會有肉凍,用刀切成薄片。

祝陳願用筷子夾上一片,她喜歡先嘗上面的肉凍,跟魚凍的味道并不相似,羊肉凍入口即化,味道鮮美,沒有羊膻味。

等将邊角的皮凍吸進嘴裏,她再蘸一點醋,方婆家的醋是自己釀制的麥黃醋,嘗起來醋味不濃,麥香卻極為濃重。

在她心裏,批切羊肉和麥黃醋配在一起是絕佳的,醋汁裹在羊肉上,入嘴先是微酸,緊接着就是羊肉原汁原味,帶着些許韌勁,肥瘦相間的羊肉滋味最好。

她拿起碗,悶了一口酒,很甜的果酒,配羊肉稍許發膩,祝陳願突然懷念起同庭春色來,她雖然喜歡吃甜的,那不是齁甜的那種。

趕緊又吃了片羊肉壓壓嘴裏的甜味不再就酒吃。

反觀南靜言,直接拿酒瓶往嘴裏倒,有些酒液順着她的下巴流下來,打濕了胸前的衣襟,她也全然不在意,停下來吃一片羊肉,再喝口酒。

吃完了後,她沒醉,只是兩頰薄紅,放下酒瓶,緩慢開口,聲音輕到只有兩人可以聽見:“我收集了很多的證據,那對夫妻從我們幾個身上撈了錢後,膽子越發大了起來,也不加掩飾,敢販賣起私鹽來,數量衆多。我已經全交到府衙裏頭去了,大概這兩天就能将他們抓進監牢,判個流放。”

南靜言終于有些繃不住了,她今天雖然高興,可是壓抑在心底的事情也是真的讓她難受。

她顫抖着嘴唇,在桌上握住祝陳願的手,“我以為,我這麽做,大家都能擺脫魔爪,尤其是白和光,她就不用再去接客了。可是她只是坐在那裏輕飄飄地看了我一眼,說我傻得可以。”

祝陳願沉默,她與白和光也是相熟的,妓館裏的頭牌,有段時間經常會過來食店吃飯,每次都帶着一身傷。

“其他人也沒有說話,都用那種哀怨的眼神看着我,我不知道自己哪裏做錯了。”

南靜言她并不是傻子,明白有些事情并不是那對惡魔進去就可以改變的,只要是想起白和光看她時,那雙哀怨欲要滴出兩行血淚的眼睛,她還是難受得可以。

剛才的輕松歡笑對于她而言不過是暫時放松,其實頭頂懸着利刃,時不時就會砍下來。

她突然羨慕起江湖劍客的快意恩仇,豪情壯志的生活來。

“你還記得,你以前說過的話嗎?你那時多麽意氣風發,即使當了女伎,可你還是很驕傲地對我說,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與之俱黑。你說,你自己就是蓬草,而非白沙。”

祝陳願始終能記得,當時她說這句話時高昂着頭,眼裏有光,可後來知道了很多事情以後,就再也沒有說過這樣的話。

“你說,風沙雪雨都摧毀不了蓬草,即使它生在從麻之中,你也要從滿身都是刺的地方鑽出來,它們傷害不了你。”

祝陳願反握她的手,說出來的溫柔卻又有力量,“為什麽要因此難過,你明明就已經做到了。那麽難的事情,你都要成功了,那些壓在你身上的大山,都被你搬走了。”

她不知道收集這些證據有多難,但她知道南靜言有多拼命,又有多堅韌,即使知道自己不過是斂財工具後,也沒有哭,只是想将他們扳倒。

南靜言擡起頭來,這句話是她剛認識祝陳願不久後說的,那時候她還不知道這麽多事情,讀了點詩書,就覺得自己就該是那頑強的蓬草,在所有人中都出類拔萃。

可是,在這一年多的日夜煎熬下,她好像已經習慣了假面,卻早已忘記以前的自己是怎麽樣的。

“我也記得,你當時跟我說,不要做蓬草,你得做天上星,水中月。”

南靜言慢慢直起腰背,吐出一口濁氣。

兩人在那裏說了許久,祝陳願到家門口後,又回去抱了一下南靜言,在她耳邊說道:

“你且記得,道阻且長,行則将至。”

———

那天過後,又隔了兩天,祝陳願聽葉大娘說起汴京駭人聽聞的案子。

“小娘子,你可真不知道人心有多黑,那範大黑心夫妻倆,專門從杭城、宿州、山城多地慈幼院領了孩子出來,都是那種才五六歲的,養了幾年,長得好看就送到妓館裏去,身材挺拔一點,就去做女伎,更有甚者讓男童去給貴人當玩物。”

葉大娘說起來,憤憤不平,在她眼裏這對夫妻簡直就是惡魔,毀了那麽多無辜的孩童。

她說着又暢快起來,“還敢拿官鹽當私鹽販售,數量衆多,又加上這一筆事,夠他們判個絞刑的,死後也沒有人收屍。”

祝陳願卻心神不寧,她忙問道:“那可有說出名姓來?諸如當官妓又或是女伎的是誰?”

葉大娘雖好奇她問的話,卻還是搖搖頭,這些沒有人提起來。

她暗自松了口氣,但一下午還是思緒不安,連菜都多次做錯,想等着南靜言過來。

可祝陳願卻先等來了白和光。

白和光是個美人,面目含春,香腮盈膩,袅腰□□,而雙眼卻總是滿含哀愁,哪怕笑起來,也帶着凄然。

“我現在不吃飯,你可有空閑時間,我想跟你說說話。”

她說話輕柔,言談舉止更像是大家閨秀,而非是那些世人眼裏所瞧不起的妓子。

祝陳願點頭,領着她往二樓走去,白和光施施然坐在凳上。

“好久沒有過來找你了。”

她的聲音緩慢,臉上露出點笑意來,并不真切。

“也許你好奇,我到底為什麽找你,畢竟我們關系雖然還不錯,卻并沒有到無話可說的地步。”

白和光望着窗外,又開口說道:“我不過是知曉南靜言晚間會來,看到她采買的東西,就明白她會請你燒河祇粥。”

她慘然一笑,“你能讓我也吃一碗嗎?”

祝陳願扶額,她又看見了白和光手上的掐痕,脖子上透出來的淤青,無法說出反駁的話來,轉頭關切地問她。

“那對夫妻進了監牢,你日後有什麽打算?”

“打算,像我這樣爛到塵泥裏頭的,還能有什麽打算。”

一聽這話,祝陳願就知道白和光多愁善感的毛病又犯了,她太容易陷到這樣的情緒裏頭。

可她是也是真的不容易。

“如果你知道南靜言名字的由來,那你也該知道我的。和光,聽起來多好聽啊。”

白和光現在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怨氣,壓在心底無人可說的話,到了這裏卻不管不顧地說了下去。

“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他們從這裏給我取的姓名,想讓我混同于塵垢裏去,不要有一點光。”

他們夫妻真的做到了,她跟泥土塵埃一般,任人欺淩。

祝陳願皺眉,她都沒想到這對夫妻就這麽喜歡從名字下功夫,前有南靜言,後有白和光,兩個都是他們手頭上頗為出衆的。

所以他們就讓兩人一個當女伎,一個當妓·女,人為更改了兩個人的命運。

白和光怎麽能不有怨氣,她就像是被扔到污泥裏頭的白沙,混到其中,想要從裏頭出來,卻發現自己身上的顏色都如同淤泥一般。

污泥該怎麽洗淨?身上的可以一遍遍拿水來清洗,可心裏灌滿的泥漿,拿什麽倒出來呢?

用刀子挖出來嗎?

意識回籠過來,白和光收起那些不應有的表情,她不再假笑,也不再說話,只是安靜看着窗外。

外頭的柳樹長滿了新芽,燕子在上頭安家,春日的陽光照在每一個過往的行人上。

可是她什麽時候能重見天光呢。

作者有話說:

首先說抱歉,昨天說要把後面的內容放到前一章,但是因為視角問題,還是放棄了,直接移到後頭來。

不然視角亂七八糟的,還有人物,我寫的時候真的特別糾結,可能涉及一些讓我不适的東西。

文中沒有說教的意思,也沒有貶低女性的意思,如有不适,在這裏先說聲對不起。

但當時做人物時就考慮過了,這兩人就是對照組,包括名字和職業,性格,兩人都會有屬于自己的救贖。

還有一兩章要寫到她們,後面可能有些許黑暗,之後就要開始換了。

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與之俱黑。(出自《荀子·勸學》)

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道德經》非原意,就是表面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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