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牡丹生菜

小樓一夜聽春雨, 深巷明朝賣杏花。

春日風光尚好,汴京城外的桃花緩緩綻開花苞,城內柳樹冒出新芽, 魚群游蕩, 燕子歸巢。

街頭巷尾能聽到清脆叫賣鮮花的曲調,來往路人皆簪花, 年老者則簪小花, 年少者或紅花配發, 又或清雅可人。

連祝陳願也不能免俗, 每每到了仲春時節,為了應景,簪戴零星玉繡球, 點綴在發間。

忙活完董溫慧的事情後, 今日就是請客來嘗花馔的日子。

被叫賣聲擾了清眠,她早起就來到街上買花,街邊一排馬頭竹籃鋪開,早摘的花還猶帶露水。

真是, 賣花擔上, 買得一枝春欲放。

汴京的花永遠開得比各地的晚,時興的花都是從洛城、蜀中、環城各地來的, 要價也貴得多。

賣花的小販帶着自制的花帽,配上他那張黢黑的臉, 頗具喜感。

祝陳願買了些牡丹、文官花、香梅, 後頭又去旁的地方買了菊苗、紫英苗葉等。

候在她家門口的夏小葉就見拐角處來有一筐長短不一的花枝走過來, 一時沒反應過來, 直到聽見後頭祝陳願的聲音。

才趕忙憋着笑去将那筐花給接過來。

“幫我搬進來, 早食吃了嗎?沒吃我給你做點, 晚點等葉大娘來了,再一起收拾。”

祝陳願和夏小葉一人提着一邊,她轉過頭來詢問。

夏小葉點點頭,“吃了來的,我還是先收拾點吧,早先娘子你教過的,我還是記着的。”

她為了記下祝陳願教過的東西,每每晚間回去以後,都要上手再練幾遍,沒有實物也不妨礙她練得起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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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如刀功一類的,她白天在國子監專搶着這個活做,晚上買個蘿蔔回家自己練去,現下已經有了不小的進步,算是能勉強将東西切到長短一致。

今日的花馔菜品不多,有梅花湯餅、百合面、錦帶羹、菊苗煎、牡丹生菜、蜜漬梅花、紫英菊。

外搭黃精果餅茹和雕菰飯。

點湯和酒:荼靡酒、暗香湯、木樨湯和桂花湯。

祝陳願先做黃精果餅茹,到時候讓他們先墊墊肚子,做這個餅麻煩,得先經過九蒸九曬,今日剛能曬好。

夏小葉接手将它搗成饴糖狀,搗好後祝陳願将它和黑豆、黃米一起炒,剛出鍋特別燙,等到熱氣褪去點後,她才上手揉團,搓成小圓團,用模具按壓,挨個放到一邊的木盤上,等大家來之前,再上鍋回蒸一下。

“小葉,你去将我院子裏曬幹的百合根拿進來,放到水裏洗幹淨上面的泥土,拿石臼搗碎後過篩。”

祝陳願圍着竈臺忙活,嘴上不停歇。

雪蹄和橘團早早也醒了,吃過早食以後,就趴在廚房竈臺邊上,兩小只都将爪子揣進自己的皮毛中,靠在一起看竈火。

坐在一邊燒火的葉大娘看着可樂,伸手摸了摸它倆。

祝陳願倒是也想摸摸它們,奈何手上忙得不行,邊和面邊想下一道要準備的是什麽。

百合面只需要将搗碎過濾的百合汁液倒進面盆裏,加入适量的面揉好,再揉成面條即可。

晌午三人都只随便對付了幾口,接着忙活起其他的菜式來。

菊苗煎這道菜得先焯水,撈出來後拿山藥粉、甘草水調和成糊狀,拿菊苗沾面糊放到油鍋裏面炸,牡丹生菜的做菜相同。

紫英菊只用新鮮苗葉入鍋翻炒。

等到天色稍暗,大部分的菜都準備得差不多,只能人來就可以下鍋。

宋嘉盈是最早來的,她今日裝扮得漂亮,穿了一條繡花裙,頭上戴了一頂小花冠,面色清冷時好似神妃仙子。

可一動起來,就恍如脫兔,提着東西跑到祝陳願面前,挽住她的手臂,而後聞了一下她身後的味道,篤定地說:“也不枉我費盡心思做的,手脂和面油好用吧,你現在頭發香得不行,下次我也給自己做一點。歲歲,你身上真的好香啊。”

祝陳願有時候覺得宋嘉盈的舉止跟個登徒浪子似的,還拿自己的手摩挲她的手背,無奈地拍了宋嘉盈一下,“你送的東西很好用,你別摸我的手。”

“不摸就是了,來看看,我今日給你的是什麽。”

宋嘉盈嘟囔着收回手,轉頭又高興起來,坐在茶室的凳上,将自己提的小木盒裏頭的瓷瓶一一放到案幾上。

“這是我用朱栾制成的香,這種柑果的花香真的很好聞。你不是說還有幾個小娘子要來,我也一同準備了。當然,我還給你單獨備了一瓶木樨香,往裏頭拌了一些冬青的汁液,真真好聞。”

她一說到制香,臉上就笑得跟朵花似的,她在制香這上頭耗費的心血大,制出來的香味道都不錯。

朱栾香,花香絕勝,只要稍稍抹一點在身上,到明天都還能聞見沁人的花香。

而木樨香,香氣馥郁,卻又與之前的手脂發油香氣稍有點區別,這種花香更讓人沉醉。

“阿禾,你送的禮才算是送到我心坎上去了。對了,今日南靜言也會來,你們兩個可別再吵了。”

如果說祝陳願和宋嘉盈是閨中密友,趣味相投,那麽宋嘉盈和南靜言則就是歡喜冤家,兩個每次見面,沒有一次沒拌嘴的,偏偏感情還不錯。

宋嘉盈一聽到這名字就撇嘴,低頭擺動自己帶來的香,“那是我跟她吵嗎,明明是她單方面罵我,仗着自己生得好看,打馬球什麽的都在行,就笑話我。”

兩人一說到曹操,曹操就到了。

南靜言人還沒到,聲音卻先傳入兩個人的耳朵,“宋嘉盈你又在編排我什麽?”

她今日面色容光煥發,又給自己畫了個梅花妝,漂亮得不可方物。

舉止卻豪邁,手裏捧着一盆蘭花,輕巧地跨過門檻,坐到宋嘉盈旁邊,又重複了一遍問話。

“我說你仗着自己生得好看,就瞧不起人!”

南靜言非但不生氣,反而還笑得更加肆意,“你說對了,老娘就是好看。”

“哼,粗俗!”

宋嘉盈白了她一眼,默默從口中吐出一句。

“甭說三個女人一臺戲,我看你們兩個就可唱一臺大戲了。”

祝陳願恨不得捂上自己的耳朵,不過她也松了口氣,還怕南靜言的籌謀沒有成功,現下看來她心情還算是不錯。

這話惹來宋嘉盈的一聲冷哼,倒是沒再開口嗆聲,雙手交叉在胸前。

不過她這人氣性不大,轉頭又眼巴巴地對祝陳願說,“晚間可燒了什麽好吃的,為了吃你這頓花馔,我從今日午食起可都沒吃飯。”

南靜言沒有說話,卻哈哈大笑起來,充滿了嘲笑意味。

“啊啊啊,南靜言,我要封了你這張嘴!”

兩人打鬧在一起,祝陳願被迫加入了這場“戰役”。

鬧夠後三人皆有些氣喘,祝陳願扶了扶自己歪掉的發髻,連連擺手,“我不跟你們兩個鬧了,我好像聽見外頭有聲音,你們先歇着,等會兒我迎了客再來。”

她提着裙擺匆匆走出去,不再管後頭兩人的波濤洶湧,要是再跟她們玩鬧下去,今日這頭發算是白梳了。

外頭是茅霜降來了,她還是頭一次上門做客,心裏有些激動,行為舉止都帶着點拘束,面上卻不動聲色。

她不是個愛打扮的人,往常是怎麽的裝束,今日也是這般,十分素淨,連簪花都沒有。

“第一次上門來,不知道你喜歡什麽,就買了幾個香球和幾盒香藥。”

茅霜降聲音淡然,将手裏頭的一個木箱遞給祝陳願,一副你不收我也不會帶回去的模樣。

“哪裏還值得你帶什麽東西過來,宴席還要等會兒,我領你去茶室坐坐先,那裏有兩個姐妹先來了,不用過于拘束。”

祝陳願無奈接過,跟她說一聲,以免不自在。

茅霜降點頭,祝陳願一早相邀時,就已經說過了,到時還有幾個小娘子會來,她自己也欣然同意,現在也不可能擺臉子。

跟在祝陳願的後頭進了茶室,一入眼就是南靜言那張臉,她忍不住盯着看了一會兒。

祝陳願作為東道主,自然得幫着幾人介紹,幾人其實都不是什麽腼腆的性子,哪怕剛認識都能聊得開。

“我認識你,早先你還沒那麽厲害時,我就去看過你的技藝,唱腔真的厲害。”

茅霜降對南靜言說道,她并沒有瞧不起又或是旁的意思在裏頭,她本人只在乎長得好不好看,不在乎旁的亂七八糟的東西。

南靜言挑眉,坦然應下她的誇獎。

“她何止唱腔厲害,以後你找她打馬球,又或是踢蹴鞠,她能把你給踢趴下,那力氣大的。”

說到這個,宋嘉盈坐起身來,起了精神,語氣高昂,揭起短來是毫不手軟。

“不就把你給踢趴下幾下,至于這麽記仇?”

“哼!”

茅霜降聽兩人拌嘴,卻不覺得吵鬧,還覺得可有意思。

祝陳願是聽不下去了,去端了幾盤果幹來招待幾人,好堵堵她倆的嘴巴。

後頭則去門口迎黃鶴和蔣四來。

“小娘子,也沒有什麽可送的,帶了點我自己做的椒梅、雕花梅球和砌香櫻桃。本來說讓蔣四早早來幫你,結果今日午食有事,脫不開身。”

黃鶴将果品硬塞到她手上,自己解釋道。

“老爺子你真是太多禮了,我領你去飯間坐會兒,等會兒先吃幾個黃精果餅茹墊墊肚子先,到時候讓我爹作陪,你可別見怪。”

祝陳願領着兩人到專門宴客的飯間坐下,給兩邊都上了兩盤餅茹。

黃鶴滿意撫須,到了他這樣年歲的人,自然信奉養生之道。而黃精有延緩衰老、補氣養陰等作用,可算是正對黃鶴的胃口,還沒吃就先笑。

黃精是味苦的,又有點腥澀氣在裏頭,生吃抑或是當中藥材都是很難吃的。可九蒸九曬後,往裏頭摻了碾碎的黑豆和黃米,又放了糖霜,粘糯中有絲發苦,再吃就是回甘。

兩人一連吃了兩個,才等到祝清和夫婦連帶着祝程勉回來,又是一陣寒暄,眼見人都來得差不多,葉大娘幫着上菜。

只上這一桌的,宋嘉盈她們幾個說要等到祝陳願忙活完了再一起吃,不然讓辛苦做菜的吃殘羹冷炙算什麽回事。

黃鶴對于今日這花馔可是十分期待,雖則自己也能做,可不如吃別人來得有意思。

頭菜是菊苗煎和雕菰飯,菊苗煎這道菜讨巧,這雖不是用菊花做的,但菊花菜這種野菜吃起來亦有菊的香氣。

黃鶴夾了一筷子,光聞味道就知道煎得極好,包裹面糊煎制過後,菊苗還是透出青綠色。

咬下去,入口略帶清涼之意,菊的甘香在山藥和甘草的襯托下濃重,口味略甜,素油煎制的時間剛好,酥而不膩。

雕菰飯看起來黑黢黢的,黃鶴卻很喜歡,在他心裏雕孤、莼菜和鲈魚,那都是清雅派的美味,配大葷的則類同于焚琴煮鶴,可配花馔上佳。

雕菰飯入口很滑,口味清爽,先嘗了菊苗煎有點油腥,吃一口就解膩。

黃鶴打從心底裏欣賞祝陳願,是個有天賦卻又做事精細的小娘子。

第二道牡丹生菜。

這是早前有個中宮皇後愛吃的,牡丹花裹面糊,酥脆間亦有牡丹香氣。

後頭的錦帶羹好聞,入口芬香,紫英菊可清心明目,加了點枸杞葉後,滋味是真不錯。

還有百合面、梅花湯餅,黃鶴并不愛吃百合,倒是對之前嘗過的梅花湯餅起了興致。

那次他真實覺得有些可惜,懷抱着這樣的心情,剩下的半碗也吃不下。

他想嘗嘗和之前的有沒有變化,細細品味了一番,這次的湯頭料底用得好,母雞熬出來的清湯不油膩且極鮮,白檀的香氣徹底附在面花上,不需要咬,便可直接下肚,從肚裏到嘴裏都是梅花的薄淡香氣。

最後的點心是蜜漬梅花,拿少許白梅肉用雪水浸泡,又放入蜜來腌制,梅的酸香氣和蜜香融合在一起,直香得黃鶴找酒,這蜜漬梅花就得配酒才有風味。

等那邊桌上菜一道道上齊後,祝陳願解下圍布,直接過去吃飯。

夏小葉和葉大娘則極力推辭,兩人就喜歡在廚房裏頭吃飯,不願意去她們那桌吃飯,祝陳願拉不過去也就放棄了這個念頭。

“歲歲你可算來了,你要是再不來,這桌花馔就要冷掉了。”

宋嘉盈原本還蔫蔫的,拿頭枕在胳膊上,聽旁邊兩人說得起勁,看到祝陳願推門進來後,瞬間就有了精神。

“我說讓你們先吃,你們卻非要等我來,趕緊動筷子吧,冷了的話,這菜就不好吃了。”

祝陳願一入桌催促幾人,她在廚房或多或少都嘗了點味道,現在還不算太餓,此話一出,三人立馬動了筷子,都饞好久了,只能靠說話轉移自己注意力。

等幾人都嘗得差不多後,祝陳願又開了瓶荼靡酒,“這是我自己釀的,還沒嘗過呢,你們要喝點嗎?”

“我喝”

三個人異口同聲說道,祝陳願挨個倒了一點,酒杯在燭光下碰在一起,滴灑出輕微酒液。

祝陳願抿了一口,荼靡酒是先拿木香細末投到酒液中,等到熟成後再往裏頭加入荼靡花瓣,一啓壇,香氣瞬間彌漫在整間屋子裏頭。

更別說入口,清甜而又帶着芳香,喝得幾人身沒醉,心卻醉了。

茅霜降握着酒杯,心裏頭很自在,明明幾人也才認識不久,可就是覺得相處得特別舒服,也不用再壓抑自己。

“今日的花馔是我吃過最好吃的,從沒有那麽合心意的,從前菜到配酒小菜和酒,吃得舒坦。”

南靜言也是這般的感覺,從進了這個小院開始,她就說不上的高興,什麽積壓在內心裏頭的不愉快,全到抛到了腦後。

有種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感覺。

也就是只有宋嘉盈是真的沒心沒肺,她本來就是快樂的事多,煩心的事少,是真的有話就直說的人。

她一口悶完酒,抱着祝陳願,極其肉麻地說道:“歲歲,要不你就跟我回家吧,我把我的床分一半給你,你給我一個人燒點吃的就行。”

惹來兩人看猴似的眼神,南靜言還故意摸摸自己的手臂,拿腔拿調地說:“今日好冷,冷得我都快起小疙瘩了。”

“你可別,你自己那睡相自己不知道?跟你睡一夜,明早起來不知道睡的是床,還是地板。”

祝陳願也忍不住說了一嘴,她的睡相是真的差。

四人頓時都笑起來,宋嘉盈邊笑還邊白了一眼她,放下自己的手臂。

幾人談天談地,宋嘉盈又起哄,光坐在這裏沒意思,去夜市逛逛,正好陳歡說碗筷給他們收拾,讓幾個人自己去玩。

四個姐妹就從鶴行街走到州橋又跑到汴河邊上放蓮花燈,還乘畫舫從安興橋一直坐到雲騎橋。

買了幾株花,大家互簪在頭上,還去閣樓上看月亮,玩得暢快極了。

後頭茅霜降和宋嘉盈兩人先回去了,她們要是在外頭留得太晚,都得被雙親罵。

“下次再一起約出來玩呀!”

……

最後只剩下南靜言和祝陳願兩人,原本還笑得很開心的南靜言,慢慢收斂起笑容。

今日開心是真的開心,不容作僞,可一旦她獨自面對祝陳願,就忍不住袒露心聲。

她們坐在橋上,南靜言看水中的倒影,低聲說道:“歲歲,很快,我一直以來的願望就要實現了。”

她迎風而笑,眼底卻沒有笑容,“我以為自己是真的痛快,應該要跟剛才一般放聲大笑,可是為什麽現在,我卻沒有任何感覺。”

可能是這樁事情牽扯到的陰司太多,每一樁每一件都讓人不忍細聽不忍細看。

“那我們兩個再去喝杯酒,酒解千愁,我知道有個能喝酒,還能聽故事的好去處,走不走?”

祝陳願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沒有任何安慰的話語,只是這般平靜地邀請她。

“當然得去,我怕過什麽!不過我們兩個大晚上去外頭喝酒?”

南靜言自是沒什麽,她混跡在瓦子勾欄多年,號稱千杯不醉,可她怕祝陳願喝醉了,到時候回去不好交代。

“當然是你喝酒,我聽故事,我要是在外頭喝醉了,我阿娘能将這件事一直說到明年去。”

別的什麽事都好說,可她要是敢在外頭喝醉,那就是找打。

沒有異議後,兩個人手拉手跑在街上,風吹動着她們的裙擺,拂過頭上鮮嫩的花朵,跑到祝陳願的食店才停下。

兩人順氣後走到食店旁邊的酒館,那家小酒館叫做漁樵酒家。

燈籠的照耀下,南靜言看清了旁邊的詩句。

滄江白日樵漁路,日暮歸來雨滿衣。

還挺有意思的。

沒有進去,就聽到裏頭隐約有低沉的聲音傳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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