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糟姜
曲融在地上躺了很久, 他根本感受不到身體上的鈍痛,現在的他早已行将木就。
恍惚間,他好像看見了自己阿娘的臉, 從二十年前他們家起了大火, 全部人都折在那裏後,他就再也沒有夢到過親人。
他們好狠心, 連夢裏, 都不肯讓他再見一面。
可眨眼間, 又變成了他在戰場上厮殺時的場景, 走馬觀花,最後定在了年前那場戰事上。
和金國的數千騎兵對抗,他的左手和左眼都丢在了敵人的尖刀上, 漫天血花中, 模糊的右眼只能看見自己并肩作戰的兄弟,一個,又一個,全都死在了金兵的長刀下。
屍骨無存。
而自己帶出去的兵, 最後只剩了十來個人, 以為會死在邊疆,被沙土掩蓋, 最後卻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 回到了京城。
他閉上眼, 感受風吹拂在臉上的感覺, 有濕潤的水滴從眼角滑落。
好半晌, 一聲嗚咽才從他的喉嚨口發出來。
在戰場上跌了一跤, 永遠都爬不起來了。
直到天色漸黑, 曲融才用右手撐地,踉跄地站起來,本來想直接走的,看到擺在桌上的醬菜,又跛着腳回到凳子上。
糟蘿蔔和糟姜,以前他還在汴京的時候,那時張巧手的醬菜鋪子開了才一年,因味道不錯,他天天都買。
後來在邊疆再也吃不着了。
哪曾想,回到京城後,又是物是人非。
曲融面無表情地夾起一塊糟蘿蔔,放到嘴裏,蘿蔔很爽脆,一點也不辣,而糟姜,連姜辣味都沒有,嚼起來沙沙響。
他神情恍惚,好像這就是闊別二十多年,曾經想念過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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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飯已經冷到發硬,曲融就坐在這裏,一點一點地吃完了。
望着頭上的月亮,他沉默地想,索性再多活些日子,至少,也要等到這些醬菜吃完再走。
不然,到下頭也會惦念。
同一片月色下,各人有各人的憂愁與歡喜。
祝陳願從曲家出來後,之前心裏那點喜悅蕩然無存,只覺得格外難受。
曾經保家衛國的将士,如今歸來卻是這般模樣,除了讓人唏噓以外,更叫人悲起心頭。
她沒有上米夫人的馬車,而是自己獨自一人走在街上,突然興起想要看看曾經讓董溫慧看盡人間百态的城門口。
一個人走了很遠的路,才到入城的關口,夜色剛黑,可城門口的人卻越來越多,都是想要趕去夜市買賣的。
她在那裏瞧了許久,一行行人從面前經過,挑菜的老丈、補鞋小販、叫喊着锔碗、補鍋的匠人、抱着生病孩子的大娘、成群結隊的役夫…
突然感覺,本來有些難受的心情,在慢慢好轉起來,她站在街頭想,自己應該幫忙的,哪怕是爛好心,哪怕這個人只是今日剛見過面。
祝陳願不忍心,看着一個在戰場上厮殺,拼命守衛一方安寧的将士,半個身子都陷在泥沼裏,到生命的最後也沒有幾個人肯拉他一把。
她沉重嘆氣,今日看到的場景,比之前看到董溫慧時還讓她覺得揪心,沒有言語的痛苦,沒有表情的頹敗,都讓人倍感難過。
思緒被菜餅子的香氣給打斷了,她聞味望過去,旁邊站着的是提着籃子賣菜餅子的大娘,她今日走到現在屬實是餓了,買了四個菜餅子,自己吃一個,剩下的帶回去。
剛出爐不久的菜餅子除了香,就是燙,隔着油紙都覺得有些燙手,祝陳願嘶嘶呼氣,趕緊咬一口,菜餅子就是要趁熱才好吃。
大娘做餅子應該有十來年的時間了,面團發得很好,面皮薄卻很松軟,裏頭的菜是崧菜,汁水很多,和一點葷油混在一起,既不顯得寡淡又不會太過膩味。
鹹淡适口,崧菜特意去除了菜梆,只留菜心的嫩,和面皮一起吃,兩者都不遜色,菜餅子雖然不是山珍海味,可卻同樣好吃。
祝陳願邊走邊吃,慢悠悠地嘗完了一個菜餅子,剩下的她拿布袋子給裝起來,提在手上,準備慢慢走回去。
畢竟天色不早了,再則對于怎麽幫忙,她也有了初步的打算,可人算不如天算。
回程的路上,得拐過一個小巷子,走這條路的人不多,卻燈火通明,前頭是一家員外的府邸,門口都有看門的守着,她倒是不怕。
可走着走着,她感覺有人跟在她後面,不是正常過路人的聲音,只要她放慢腳步,後面的腳步就會變得緩慢,甚至駐足不前。
側頭看旁邊,有一個影子打在牆上,祝陳願心裏倒不是特別慌張,前頭就有人,過了這條小巷直走就是大街。
而且聽腳步聲,跟着她的人應該是個小孩。
前面有個拐彎口,過了那就是員外府,她思來想去,準備加快腳步,可不料後面的人突然跑動,影子撲閃過來。
祝陳願正準備跑遠點大聲喊,想要拿腳踹人時,她手上的菜餅子被一把搶下,緊接着那小孩抱着東西縮在牆角,瑟瑟發抖。
她縱然知道後面的是個小孩,還是被吓得不輕,驚魂未定地看着緊貼在牆上的孩子,瘦弱的一團,根本看不出年齡。
衣衫破爛不堪,還只有單薄的一件,露出的頭發全都糊在一起,渾身散發着難聞的異味。
是一個小乞丐,她才恍然想起,城門口有個破廟,裏面住滿了乞丐,但他們基本都不會從這條街過,皆因這個員外府的看門人看見乞丐就會拿棍子趕走。
祝陳願一時無言,看着眼前這個身形瘦弱,骨頭突出的小乞丐,她想起自家那個胖弟弟來,心裏也沒有什麽怨氣。
“你若是要吃就拿着吃吧,可別搶別人東西了,看你這樣也沒少挨打。”
祝陳願瞧他一搶東西就先護住自己的頭,東西也死死藏在懷裏的模樣,就知道,沒少被別人打。
那小乞丐聽了她的話,反而抖得更厲害了,緊閉着眼,只等着那指甲掐進肉裏,再轉一圈的刺痛到來。
不過他想,只要能把這餅子帶回去,給妹妹吃,就算再一次被打得血流不止也沒關系。
一想到這,他将那餅子貼在自己肚皮上,雙手緊緊抱住骨瘦嶙峋的身子。
“真不打你,你轉過頭讓我看看你的臉,我就,我就再給你買點餅子。”
祝陳願看這小孩抖得更厲害,借着燭光都能看到開縫的衣服裏頭滿是透出來的淤青,生了恻隐之心。
小乞丐害怕又是騙他的,等轉過身子來,迎面的就是拳打腳踢,他身子抖得更加厲害,死死咬住嘴唇,一句話都不肯說。
等後頭兩人僵持了一段時間,小乞丐才轉過身子,擡起頭看她。
小得可憐的臉上,青一塊紫一塊,還有沒有幹涸的血漬,沒有愈合的傷疤,露出的脖子上也都是掐痕,混在滿身的泥垢中。
眼睛根本不敢直視她,轉過身子時,餅被他藏到了身後。
祝陳願看到他這張臉時,鼻酸一瞬間就湧了上來,她想說話,卻根本說不出話來。
該說什麽呢?
她忍不住呼氣,将頭轉過去,“你知道自己幾歲了嗎?”
慈幼院雖接受孤兒乞丐,可也不要年齡太大的。
小乞丐低頭,他知道自己幾歲,從爹娘死後,他就會自己記日子了,生怕忘記他和妹妹的年歲、生辰,不然世上就沒人會記得他們兩個了。
“十二。”
他的聲音很輕,又很幹啞,想早點回到橋洞去,妹妹肯定在那裏等急了,要不是今日是她的生辰,兩人又很久沒有吃東西,他也不會去搶別人的東西。
“那你要去慈幼院嗎?”
至少比在大街上要飯,搶東西還被人打要好。
小乞丐使勁搖頭,他不要去那個地方,又不願意再說話了。
祝陳願也發愁,總不可能真就爛好心帶他回家,又或是讓他幫忙做別的事情,一時也想不到更好的辦法。
她就說道:“我給你去買點餅子饅頭和膏藥吧,別去搶別人的東西了。”
只見那小乞丐立馬跪在地上,使勁磕頭。
吓得祝陳願連忙扶起他,他卻下意識地往後躲,她也沒轍,只能轉過身回頭,讓小乞丐跟上來。
城門口別的店鋪不多,可管飽的饅頭店、包子店卻開了一家又一家,她趕忙進去各種餡都買了一些,提了一大兜出來。
生怕那小乞丐跑走了,可祝陳願看見,他就遠遠地蹲在偏僻的角落裏頭,根本不敢挨着別人的衣角。
祝陳願心都開始泛酸了,十二歲的年紀,個頭卻還不如勉哥兒高,矮得跟個七歲的孩子一般。
想到那張臉,她又很難過,跑去旁邊的藥鋪買了一點治跌打損傷的藥,帶來的銀錢全都花光了。
氣喘籲籲跑回到那裏,她将東西放在小乞丐的前面,喘着氣說道:“你不願意去慈幼院,我現在還不知道怎麽幫你。買了點饅頭和包子,還有點藥膏,你先帶回去。要是你遇到什麽問題了,就來鶴行街的祝家食鋪找我。”
她又細細跟他說了位置,生怕他不識字,又不肯去問別人。
小乞丐難得擡頭盯着祝陳願的臉看,他想記住這個好心的小娘子,流蕩在外頭四年,很少有人這麽關心他。
他不會說什麽好聽話,就跪下去磕頭,祝陳願拽他也不肯起來,一直磕到額頭發紅,聽到鐘聲知道時辰要晚了,才咬着嘴巴。
磕完最後一個響頭,抱起地上的東西,快速跑進人群裏頭,生怕別人搶他的食物,又怕妹妹等急了。
祝陳願在原地看着他逐漸消失的身影,并不為今日的爛好心而後悔。
可難得做了善事,卻也不高興,越長越大後,她就明白,衆生皆苦,她不是活佛,渡不了人。
可悲又無奈。
路上很吵鬧,頭頂星辰閃耀,而世上有幾個人的命運卻開始改寫,日後緊緊相連。
作者有話說:
這個故事還有幾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