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松黃餅
願見信者安好:
我知曉當我寫下這封信時, 早已就不在人世了。
從得知患病後,日子一下子就難過起來,麻風病太折磨人, 身上起紅斑, 皮都沒一塊好的,自己一個人住在暗無天日的房間裏。
當時難得慶幸, 爹娘沒有被染上, 可是後頭, 爹也發病了, 家裏只剩下阿娘。
阿娘除了每天給我們送飯送藥,還要忙着做醬菜,我隔着門縫看她, 好像瘦了很多, 卻還是告訴我,病會好起來的。
我時常怨恨世事不公,恨不能一頭撞死在牆上,也好過看着身上的皮肉全都潰爛, 整個人散發出難言的味道來, 我根本不敢照鏡子,害怕看見讓人作嘔的臉。
可我不能, 我不想阿娘以後無人贍養。
整個人躲在只露出一點光的屋子裏頭,我在無數張紙上寫下, 活下去。我還是想要活下去, 活在這個世間。
但麻風病醫不好, 哪怕湯藥灌到肚子裏頭, 身上的肉卻還是一點一點爛下去, 我知道自己快要不行了。
可是我到這個時候, 卻越發清醒起來,寫了很多很多的信,全都放在一個盒子裏頭,讓阿娘放到了醬菜鋪裏進去的門邊上。
信裏寫的是我在那麽多個日日夜夜裏頭,無數個想要活下去的緣由。現在我用不到了,但是如果有人不想活的話,可以請他看看,也許當那人看完後,或許就不想死了。
原諒我,以前沒病時就喜歡做這種爛好心的事情,要死時,也還是這般想着。
不是總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如果真的能救人的話,我好想老天知道,将這些功德都積在我阿娘身上吧。
這輩子她過得太苦了。
阿巧
後面的字跡越發淩亂起來,很多字縮在一起,一團團淚漬,需要細細辨認,當祝陳願看到信最後的落款人時,明白這是張娘子的女兒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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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阿巧,知道張娘子只有這麽一個女兒,聽聞她給女兒專門請了先生教導,那時阿巧也很活潑愛笑,又愛做善事,大家都說張娘子有福氣着呢,可是誰知道世事無常。
祝陳願說不出來自己是什麽心情,只是當她看到紙張上出現了另一種字跡,歪歪扭扭的,像是剛會握筆的人寫下的。
努力辨認後,發現是一個地方,叫做小青山,完整的是小青山前頭走進去第三棵樹旁。
那是汴京埋葬人的地方,是阿巧的埋屍地。
她恍然想起來,那天送走張娘子後,她說:“怎麽今年清明這麽遲才來,我等不到那時再走了。要是有人能替我去看看阿巧就好了。”
可是當祝陳願追問地方在哪裏,她卻只是笑着,并不言語。
這般隐晦。
她凝望着窗前的明月,久久不能平息內心的悸動。
清明,今年來得好遲,可又快要來了。
祝陳願摸黑出去洗了把臉,眼睫處很濕,她回來後,才把那張紙放到了櫃子裏,連同那本翻完了的醬菜冊子。
默然地盯着蠟燭上頭的燈火,看燭光晃動。
良久,嘆息着,突然有了無數想要傾訴的欲望,她從旁邊的紙箋中抽出一張信紙,磨墨,在紙上寫下想跟宋嘉盈說的事情。
見信順遂:
阿禾,近來你越來越不高興,都不怎麽愛笑了,就算是出來玩,也心事重重。
我心裏也很難過,卻又不知如何安慰你。世上有很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的,譬如婚事,譬如生死。
我不願總與你談那些人生至理,想必你也不會想要聽,那就說說日子裏頭的趣事吧。
還記得前年你和我一起栽在我房間前面的那顆柳樹嗎?它今年已經長出了新的枝芽。那時一起買的花,落了又開,現在葉子也又綠了起來,只是得等到秋日才能再看見花開。
我總時常忘記它們,可是它們長得卻很好。
還有,你很喜歡的雪蹄和橘團,近來越發愛玩鬧,橘團還從牆頭爬上去,溜到旁邊梅花嫂子的院子裏,偷了一根她晾在那裏的魚幹,急得雪蹄在下面大喊,卻驚動了梅花嫂子,抓了個現行。
可憐我還得賠禮道謝,不過梅花嫂子人很好,她還專門給橘團蒸了一條魚。
不過偷來的那根魚幹,最後還是沒吃着,太鹹了吃着要掉毛的,我給它曬了一些,它總要爬到屋檐上去偷一根下來,不單自己吃,還不忘了給雪蹄。
我聘它時,還以為是只性情好的小貓,哪曾想是這般頑劣的性子,時常去打別的小貓,兇橫得不行,惹得那些貓都不敢從牆根底下過。
你下次再見它時,可能又得胖一圈。
你好像也沒有怎麽見過勉哥兒了,他現在長高了一些,早先跟你說過他寫的字,最近寫的也越發好起來,照舊是愛玩,有了幾個好友以後,連食店裏頭都待不住,玩鬧到快打烊才回來。
還有……,
祝陳願在信裏絮絮叨叨寫了很多小事,寫到最後她說,阿禾,人生總是很難圓滿,日子好像也并非每天都無波瀾,如果你真的覺得很難過,很難高興起來,那就寫下來,畫出來,就像你小時候常做得那樣。
盼望你歡愉。
寫完後,她思忖了一會兒,拿出畫筆來,在紙上将院子裏的柳樹,花朵,打鬧的橘團和雪蹄,以及別的提到過的東西都畫下來。
畫了很久,才終于畫完,信和畫另裝一個信封,祝陳願寫完後,心裏頭才沒有那麽沉悶。
夜裏睡下時,她也睡得并不安穩,做了好幾個夢,隔日一早醒來時,人還蔫蔫的。
吃完早食後,精神氣才算好點,她踱步到儲物間去看之前做好的藏介,本來是留着放到夏日吃的。
不過她打開壇子聞到那股辣味,看到壇中的芥菜都癟下去了,就知道藏介好了,提早吃也沒有問題。
再看看前幾日腌的酒蝦和腌蝦,都已經熟了,可以直接拿點來嘗嘗。
祝陳願先夾的酒蝦,裏頭雖然放了花椒,卻不是很辣,在酒液的浸透中,微微發麻而已,她剝開蝦殼,蝦肉被腌得微粉偏黃,咬一口,特別彈牙,酒味濃重,不适合多吃。
腌蝦裏面放的是糯米飯,又倒了酒,味道并不算臭,反而聞起來有些甜津津的,顏色倒是變化不大,蝦肉很滑膩,吃起來很新鮮,那股微甜的口感吸附在蝦肉上,回味無窮。
她嘗了幾個後,掏出一些裝到另外的小罐裏頭,放到籃子裏,準備提到董溫慧的宅子裏頭去。
宅子離祝家倒不是特別遠,走幾條街巷過去,就在國子監旁邊不遠的地方。
門前種了一棵柳樹,牌匾挂着董家,她想着應該是這裏,上前敲門,門裏有人應了一聲,過來開門。
出來的是阿香,她看見祝陳願很高興,忙請她進來,轉頭就跑過去找董溫慧出來。
院子不大,花架上擺滿了花盆,芍藥、金紗、千葉桃、香蘭等,點綴着小院,還有竹竿上随風飄蕩的衣裳,停留在牆頭上的麻雀,暖黃的日頭下,祝陳願不由感嘆,真好。
董溫慧出來得很快,她正在裏頭忙着蒸糕點,匆匆洗了手就出來了,看見祝陳願,還是有些不好意思,卻露出個笑臉來。
“先坐下來,我讓阿香去泡茶了。”
她提過祝陳願手上的籃子放到石桌上,笑意盈盈地說道。
“上門總不能空着手來,我便拿了自己做的腌蝦和酒蝦,你和阿香兩人吃,酒蝦會醉人,還是要少吃一點。”
祝陳願拍拍罐子,交代董溫慧。
她們說話的間隙,阿香端着茶盞和冒熱氣的糕點過來,然後又跑回廚房裏頭。
“快嘗嘗,這是我近來學會做的松黃餅,味道還不錯。”
董溫慧将那盤松黃餅推到祝陳願的面前,一臉期待着讓她嘗嘗看。
松黃餅是用松黃做的,用松樹上抽出新芽的花骨朵,二三月時,則取上頭的粉末,謂之松黃。
拿來釀酒再合适不過,可若是用松黃加熟蜜,再拌到面粉裏,做成餅狀上鍋蒸熟味道也不錯。
祝陳願拿了一塊,咬下一小口,粉末簌簌往下掉,松黃本就不苦,還是味甘,添上熟蜜後味道就更甜。
董溫慧雖然餅味道做得不錯,可面餅放太多了,吃得發幹,她咽下後,趕緊喝了口茶水。
“味道不錯,看來最近是在學廚打發時間。”
祝陳願的一句話,明明誰也沒提到,卻讓董溫慧又悄悄紅了臉。
她用手扇風,反正昨天也切實想了很久,還是想跟祝陳願說:“最近,确實是在學廚。我以前從來沒有下過廚房,更別提拿過菜刀了,即使到這裏,大多都是阿香下廚。可”
說到這裏,她明顯地沉默了一下,垂頭看茶盞,“那天你帶我去吃黃老的春日宴後,我發現自己除了想吃不一樣的風味以外,更想自己做點吃的。可又不好意思來打擾你,就想着跟阿香學,跟阿姐學。我先學會了買菜,趕個大早去,有好多次,都能在那裏碰到蔣四。”
這個名字她念得又輕又快,匆匆帶過去,“他每次都很熱心告訴我哪家的菜最好,一來二去我們就有些熟了。我原以為,世上大多數的男子都跟我爹那般,在家總是橫眉豎眼,摔摔打打,又或是喝花酒,一點精神氣都沒有。可是,他好像并不這樣。
也并不溫柔體貼,卻從來不會大聲嚷嚷,說話間也會考慮到我的感受,從來沒有看他皺眉發怒過。歲歲,我是真的很害怕男子朝我發怒,雖然我面上不慌張,可我會手抖,會心慌,會整夜睡不着覺。
所以後來,他說去相國寺的時候,我同意了。”
董溫慧沒有沉浸在兩人的相知相識裏,反而是平複着呼吸,她太厭惡她爹了,以至于在腦中想到他發怒的模樣,都忍不住手抖。
以前她就想過未來相公,最好是從不大聲說話且不會發怒,不會動手打人的,蔣四滿足了這一點,董溫慧覺得自己很難有理由不動心。
“那他就沒有說,以後要怎麽樣?”
在祝陳願的心裏蔣四應該是有擔當的,可若只字不提,那人品着實有待商榷。
“他”,董溫慧說到自己的人生大事,還是會羞赧,“他說,我們先定親。這件事,我還沒有跟阿姐說過。”
畢竟私底下與男的私相授受,估計堂姐都不太能相信這是她幹出來的事情。
董溫慧低頭,聲音很輕,“要是真定親了,就請你過來吃飯。”
“那可是件大喜事,黃老指不定高興地合不攏嘴呢,哪裏還要你請吃飯。”
祝陳願笑得很開心,更多的是寬慰,她哪裏能想到當初一心求死的董溫慧,不僅絕境逢生,還即将獲得屬于自己的幸福呢。
她覺得春日可真好,哪怕是背陰的花,都得到了日光雨露,從枯萎到慢慢盛開。
“如果那一天到的時候,我必然親手給你送一份嫁妝,以後,就不要再想那些不好的事情了,要好好過日子。”
祝陳願上前擁抱了董溫慧,在她耳邊輕輕說了這番話。
她忽然泣不成聲,“會的,一定會的。”
最後,祝陳願還是吃了頓午食再走的,走在回程的路上,她走着走着就笑起來。
能夠見證一個人向死而生,她如何不高興呢。
這樣的情緒一直延續到她做完食店裏的菜,直到米夫人來接她的時候。
交代完一切後,她坐上了馬車,只有米夫人在車上,祝陳願看見她時莫名地有些心虛。
“小娘子近來可好,我最近忙着操持家裏頭的事情,也沒有過來看過你,實在是不應該。”
米夫人客套了好些,才語氣低沉地說道:“我們家老米應該也跟小娘子你說過了,他這個人早年間可是個招貓逗狗的頑主,家裏頭遭了事後,就投身到邊關去。哪裏想過,現在成了這番模樣。到時候小娘子你見了他,別被吓到,也別盯着他看。”
祝陳願點頭,她明白如果眼睛瞎了,身上又有了殘疾的話,總會很在意別人的目光,更何況是在戰場上厮殺的将士,如今成了這番模樣,更讓人難以接受。
她們先到祝家拿醬菜,再趕往曲府。
米師傅在門口迎接兩人,一臉愁容,語氣又憤憤,故意說得大聲一點,“我們回去好了,哪裏管得了別人的意願。他就樂意躺在那床上,餓死他算了。”
也是被府裏的曲融折騰地有了怨氣,以前脾氣就不好,現在脾氣越發古怪起來,樂意的時候說話,難受就拿獨眼看着別人,橫豎怎麽樣就是不開口。
米師傅自覺也不是沒有脾性的人,泥人尚且還有三分的火氣在裏頭呢,誰管他死活,作勢就要往外走。
被米夫人白了一眼,她自己上前輕輕推開那扇門,院子裏頭已經很久沒有住過人,光禿禿的,要不就是殘花敗柳,毫無生機一般。
連絲暖意好像都沒有。
裏頭的椅子上坐着個人,瞧他們進來,就擡起那只沒有瞎掉的眼睛看他們,眼裏有銳氣,可祝陳願卻看他,好像被挖了根的樹木一般,失了生氣。
整個人幹癟發瘦,好似紙人一般,連喘息聲都沒有,一道傷疤從左眼上方斜着貫穿到鼻尖,左手的衣袖空蕩蕩的。
米師傅消了那陣氣後,看見他這模樣,又忍不住心痛,“我記得你以前就愛吃醬菜,尤其愛吃藏介,這麽多年沒見,也不知道你口味變沒變。”
他越說聲音越低,打開祝陳願帶過來的三罐醬菜,一罐藏介,專門蒸過的,另兩罐是糟蘿蔔和糟姜方,是她按之前按張娘子寫在開頭的方子腌的。
米師傅每樣都給裝了一點倒在盤子裏,又拿出一碗飯,走上前去說道:“你要是想吃,我就給你端過來。曲融,別跟自己較勁了,你也是上過戰場的,心胸能不能開闊點。”
又忍不住說了這一句,他看見曲融那半死不活的勁就來氣,也明白誰攤上這種事,指不定都不想活在這世上了,只能憋着氣,差點沒把自己給氣出好歹來。
米夫人也上前勸了幾句,一直呆坐在那裏的曲融,望向不遠處的醬菜,才扶着椅子緩緩起身,他右腳是跛的,走路并不穩,又不讓人扶他,就這樣走着坐到桌子前。
他盯着桌子上的藏介,沉默地用一只還算完好的手夾起一根芥菜,直接往嘴裏塞。
藏介是芥菜曬幹加鹽加水後封到罐子裏頭的,幹吃是很辣的,果不其然,祝陳願看着他整張黝黑的臉都有些發紅,下一秒就咳嗽起來,眼角也滲出一滴淚來。
曲融哪怕辣成這樣,還是嚼完了嘴裏的芥菜,他低頭,沒有再吃一口。
而是用幹裂嘶啞的語氣說道:“別看我吃飯。”
米師傅本來還圍在他旁邊的,一聽這話立馬雙手叉腰,從鼻子裏哼出一聲來,“你當大家稀罕看你吃飯一樣,夫人,小娘子我們出去!”
他故意踩着格外重的腳步,拉上米夫人出去,祝陳願回頭看了一眼,大抵這個世上所有用來形容落寞孤寂的詞,都能用在這個人身上。
等大家都出去後,曲融才接着嘗芥菜,他在邊塞二十年,早就換了口味,舌頭也不認家鄉的味道了。
他哂笑,明明以前最想的就是藏介,可現在呢,吃下去除了辣到嗆人,居然什麽別的味道都嘗不出來。
喘着粗氣靠在椅背,遙望頭頂蔚藍無雲的天,他眼前卻出現了一大片血紅色,濃重而又無法消散。
曲融試圖用力去揮開那些血霧,散開的霧氣後頭是坑裏成百上千将士的屍骨。
他想從喉嚨裏發出聲音,可臉憋得通紅,也發不出一個字來。
屍骨上又起了大火,燒得半邊天都紅得發亮,燒了好久好久,最後只剩下灰燼。
血,都是血,彌漫在曲融眼前的只有紅色。
漆灰骨末丹水沙,凄凄古血生銅花。
曲融從椅上跌落到地上,眼前的霧氣散開,可那一張張臉龐,他卻永遠無法忘懷。
作者有話說:
希望大家看文要開心,如果哪裏看得不高興了,就點叉吧,感謝大家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