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釀羊肚

等祝陳願收回視線的時候, 裴恒昭已經走遠了,雖然她時常看陳懷不順眼,但遇到了這樣的事情, 總不能過于冷漠。

看着陳懷包紮好傷口後, 還是那樣快馬疾馳,她放下了心。

也因着這件事情, 後面的宴席, 祝陳願都沒怎麽吃, 最後拉上宋嘉盈, 和褚小滿告別。

宋嘉盈一直端着在笑的臉出門後就垮了下來,揉揉自己的臉說道:“褚家伯母真的是讓人盛情難卻,我可招架不住她的攻勢。”

祝陳願沒說話, 悄悄拉了一把她的衣袖, 小聲說:“別在這裏說,我們先上馬車。”

兩人上了馬車後,也沒有多說什麽,只是她說了一句, “晚間我沒吃飽, 不如我們找個地方再吃一頓。”

祝陳願也沒有怎麽動筷子,當下應道:“最近有好長一段日子沒有去夜市了, 不如我請你去吃釀羊肚,我知曉有一家做的很是不錯。”

“那當然得去。”

兩人讓車夫拐彎去州橋, 一下車, 油煙味都被各種雜香味掩蓋, 每一間鋪子前都是人頭攢動, 現下這個天正是舒服的時候, 不冷不熱, 大家都願意出來覓食。

祝陳願說的釀羊肚攤子在一棵大樹底下,樹上挂着春旗,特別好找。

賣羊肚的是一對老夫婦,頭發半花白,手腳還算利索,外帶着兒子一家來幫忙,爐子不少,有些早早就烤好了,所以上東西很快。

她們兩個找了地方坐下,屁股還沒坐熱,冒着熱氣的釀羊肚就已經端了上來。

釀羊肚是用一整個洗淨的羊肚,加羊絲、羊脂和豆豉、姜、花椒末等,放到羊肚裏,用絲線将口縫緊,放到爐子裏埋灰烤制一個時辰。

洗淨的羊肚是焦黃色的,羊肚跟充氣的蹴鞠一般,表皮是皺的,上頭已經被切開,絲線已經去除掉,羊肚就慢慢卸了氣,露出裏頭的暗黃的餡料,香味從開口處借着春風飄到兩人鼻尖底下。

祝陳願拿勺子舀裏頭的釀餡,吹了吹氣,放到嘴中,在烘烤的時候,羊肚裏頭的油脂,餡料裏頭的汁水都滲了出來,所以釀餡嘗起來不是幹巴的,而是汁水豐盈,香氣濃重。

等她們嘗完了釀餡,小販過來将羊肚切成細絲,羊肚表皮有股焦脆感,但裏頭是又香又軟。

等嘴巴嘗着味了,肚子也有飽腹感後,宋嘉盈才暫緩進食的速度,有心想聊些什麽,可一瞧離她們最遠也只有一壁之隔的食客,還是歇了心思。

等吃完後踱步到沿河岸邊,才憋不住在自己心裏藏的話。

“你給我老實交代,一五一十說清楚,你們兩個之間的事情,我才不信你們沒點貓膩。”

宋嘉盈語氣拔高,雙手叉腰,像是衙門的官差在審問犯罪的。

祝陳願找了塊空地坐下來,旁邊恰好有從橋上垂下來的數盞燈籠,遠處是來回游蕩的畫舫,倒也不顯得這個地方幽森。

她感受江面上吹來的風,聲音缥缈,“哪裏有貓膩,不過是見了幾面,有些緣分而已。”

事到如今,也沒有什麽不可以說的,她就将自己在太學知道裴恒昭之後,一連串的事情都說了出來。

聽得宋嘉盈啧啧稱奇,轉頭又是瞪眼,“好哇,那日我們一起去的相國寺,我問你怎麽臉紅了,你還說沒事,就我個傻的,真以為你是日頭曬紅的。還有,我在寺廟每天忍受着孤寂,吃的也是清湯寡水,你倒好,日子可真逍遙。”

她說話語氣都是陰陽怪氣的,皺着鼻頭表示不滿極了。

“我這不是覺得丢臉,就不好講出來,你看,我現在不是個全盤交代了,一點遺漏都沒有。”

宋嘉盈聽到她的解釋,勉強表示自己接受了,又不是不知道祝陳願的性子,打小沒有确定的事情,都會憋在心裏。

她收起臉上的表情,這次倒是很認真地問道:“所以,他到底哪裏值得你動心了?”

祝陳願搖頭,她将頭靠在膝蓋上,看着前面劃過的春船,很是迷茫,“你說動心?好像也沒有到那上面。只是有些特別。”

這個特別之處,在于她從來沒有看見男子而臉紅過,也好比在那麽多人當中,她無法第一眼看見陳懷一樣,卻能一眼注意到裴恒昭。

當然,要她說再有其他的想法,那肯定還不到這一步。

宋嘉盈聽完她說的話,有些無奈,“我還以為能聽到點別的呢。”

盤腿坐好,手撐在腿上,接着說道:“看來問你是問不出什麽事了”,她轉頭看向祝陳願,眼睛亮晶晶的,“不過你眼神挺好使的,至少這個小郎君沒讓我覺得空長了一副聰明相。看他最後策馬上前用衣服罩住狂馬,這人屬實還可以。不然我真的要勸你,不能光看長相就心生愛慕之情,這個世上多的是這種讀書負心郎,娶妻納妾又攀高枝,到時候你被蒙騙的話,我得嘔血。”

祝陳願靠在她身上,語氣淡然,“別說現在還沒有走到這一步,便是真到情意互通又如何。你可聽過,聞君有他心,拉雜摧燒之。

摧燒之,當風揚其灰!

從今以往,勿複相思,相思與君絕!”

她自幼讀詩書,書中有很多至理名言讓她印象深刻,除了風花雪月以外的決絕,更讓人難以忘懷。

“更何況,縱然邁進了火坑,又不是非得要把自己的後半輩子都給當柴燒,那不是可勁作踐自己。看走眼了,那就和離,反正我有銀錢,又有娘家,管的別人怎麽說呢。”

祝陳願看着瘦弱且溫柔,旁人初次見她,便以為她的性子溫柔似水,是一點坎都邁不過去的女子。

其實她從小受到病痛的折磨,那些挨過的針,吃過的藥,所有痛到昏厥且難以入眠的夜晚,都讓她變得堅韌,更何況後來學廚,學詩經禮義,會丹青算賬,也讓她眼界沒有那麽狹窄。

世上并非只有後院。

至少在她心裏,自己并不是攀附着男子生存的,也并不是成婚後,他有二心,還要幫着納妾,養妾生子,她腦子有病才會容忍,除非她也可以養男子,那估計兩人才能繼續相處。

不過這般驚世駭俗的言論,她也沒有說出來過,這世道要求女子三從四德,在家相夫教子,她無法要求別人,便只能讓自己閉嘴。

“這真是像你的性子,歲歲,你說得對,世上男子千千萬,這個不行就再換,左右又無定親,只是動心,那就管他呢。”

能跟祝陳願玩到一起的,也不是什麽嬌花,且宋嘉盈更不服氣,“你看那些畫舫上左擁右抱的男人,一個個自己不守夫德,卻要求女子在家從父,出嫁從夫,或是恪守貞節,可真是仗着自己文人有嘴能說會道,有筆能寫,就幹盡荒唐事,呵,美得他們。”

祝陳願被她這一番話是徹底逗笑了,世上能有一個姐妹如此懂她,也算是此生之幸。

兩人在江邊說得暢快淋漓,以至于直到夜深回家後,祝陳願困得都睜不開眼睛,倒頭就睡。

這一番話說明後,祝陳願也更加的坦然。

隔日晌午,她就在廚房裏面忙活,宴請總得摸清人的口味,想着裴恒昭是杭城的,就做了幾個杭城菜,其中一個算是她自己拿手的。

叫鮮蝦肉團餅。

她用的是青蝦,倒不是杭城來的,剝去蝦皮,剁成肉末,拿一塊豬的肥膘來,煮熟後剁成泥,姜切成小丁,橘皮剪成小片,全都放到碗裏。

再拿胡椒、鹽、豆粉,上手直接攪和均勻。

等這個弄完,她先燒別的菜,時辰差不多後,再将鍋給燒熱,撤出柴火來,倒入一點油,上手沾取蝦料,按成圓餅後下鍋煎。

她在煎的時候,有人輕手輕腳走過來,在後頭喊了一聲“表妹”,差點沒将手裏的筷子給扔出去。

轉頭一看,果不其然是陳懷,祝陳願差點想翻個白眼給他看,不過一想昨日他也受了大罪,還是關切地問了一句,“表哥,你昨日手沒大礙吧。”

陳懷就是特意來的食店,他舉起手裏纏着白布的手掌,語氣莫名,“你覺得我這像是沒有大礙的樣子嗎?表妹,你哥我為了你可真是受了大罪,你是不是應該表示一下。”

看他莫名其妙過來,又說些不着四六的話,很不想搭理他,甚至想趕他出去,但轉念一想,這樣待會兒裴恒昭過來,她不可能上去作陪,眼下不就有個好人選。

一時間,祝陳願笑意盈盈,看得陳懷心裏發毛,她說道:“表哥,你說得極是,我今日還做了你喜歡吃的鮮蝦肉團餅,我盛幾個,你去外頭吃。”

陳懷斜着眼看她,倒也沒吭聲,直接坐到外間,他只包了手掌心,前面的傷口不算什麽,勉強可以用筷子。

鮮蝦肉團餅确實是他愛吃的,明州盛産青蝦,他從小就好吃這一口,低着頭費勁地咬了一小口,細細品嘗,豬肥膘放到蝦肉裏面,不僅沒有讓蝦肉變得葷濁,而是更加細嫩,放了豆粉後,蝦餅在煎制時也沒有散開。

所以表皮煎制到金黃,色澤好看,且咬下去外酥裏嫩,口感香脆。

等他嘗完了一個,就聽見不遠處的祝陳願語氣懇求,“表哥,你看我這麽誠心,你是不是得幫我個忙。”

“要不我吐出來還給你?”

祝陳願無語凝噎。

陳懷開始夾第二個餅,低頭說道:“什麽事。”

“等會兒,我有個客人要來,就是昨日與你一起打馬球的朋頭,你看,你能不能作陪。”

本以為陳懷會問,卻沒有想到,他一點多餘的反應都沒有,只是點頭表示明了。

祝陳願心裏生疑,總覺得陳懷知道點什麽東西的模樣,只是不等她細想,門外就有敲門聲。

沒等她上前,陳懷一撂筷子,直接上前去開門。

門外的裴恒昭看見開門的是陳懷,揚起的笑容突地收起來,瞬間一點表情也沒有。

聲音無波無瀾地問候他,“陳郎君,昨日的傷已經好得這麽利索了嗎?”

還有精力在這裏蹦跶。

陳懷請他進來,臉上笑容洋溢,“自是托了你的福,不然哪有我的今日。”

裴恒昭皮笑肉不笑地看了他一眼。

等進了裏頭,看見站在一旁等他們的祝陳願時,倒是沒再擺臉色,溫和地說道:“今日還是勞煩小娘子了。”

“不勞煩,小郎君,這是我的表哥,他從明州過來看我的,你們年紀應該相仿吧,讓他作陪可行?”

祝陳願隐約感受到兩人的微妙氣氛,心裏暗想,不會是陳懷又說些什麽不中聽的話了。

“自是無妨,只是沒想到陳郎君竟是小娘子的表哥。”

裴恒昭謙和地表示,聽到是表哥後,他心裏本來就緊繃的弦,拉得更緊了。

表兄妹成婚的不再少數,何況昨日陳懷一上來就敵意滿滿,這不是虎視眈眈,又是什麽。

一時心裏更加防備起他來。

祝陳願請他們到二樓坐下,自己去端菜。

兩個人上樓坐下的時候不久,葉大娘和夏小葉将菜端上來,裴恒昭只是口頭道謝,穩坐如山。

最後一盤鮮蝦餅是祝陳願拿上來的,裴恒昭立馬站起來,伸手接過,“真的麻煩小娘子費心了。”

祝陳願笑笑,“你們愛吃就行,我先下去了。”

他等人走了,再坐下,并不急着動筷子,嘴上說道:“昨日打馬球的時候,不知道陳郎君是小娘子的表哥,要是知道的話,我必會手下留情的。”

陳懷木然的聽着他暗暗的諷刺,心想這跟他猜想的反應不一樣啊,難道不應該是讨好嗎?怎麽還陰陽怪氣上了,嘿,這小子。

“我、可、是、她、的、表、哥。”

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企圖能看見裴恒昭別的反應。

可聽在裴恒昭耳朵裏,還以為陳懷是在挑釁他,冷笑道:“表哥又如何。”

又不是最後一定會成,也值得他如此炫耀。

陳懷愣神,拿手指按按額頭,好像眼前的少年郎誤會了,他今日又不是來對罵的。

嘴裏直說道:“我想你是誤會了,表哥就是表哥,我已經定親了好嗎!你哪裏看出來,我是來跟你搶人的?!”

這話倒讓裴恒昭難得出現了錯愕的表情,一時好像難以理解自己聽到的。

難道真是自己搞錯了?

他狐疑地看着陳懷,又聽見陳懷說道:“本來我今日還想替你在我姨母那裏美言幾句的,看來你怕是并不需要。還有瞧你這般愛拈酸吃醋,等我回去,必定将我家裏幾個未成婚的弟弟帶過來,總有一個能得到歲歲青眼。”

陳懷雙手抱胸,一副你再橫,我遲早得把你的窩給端了的姿态。

裴恒昭幹咳一聲,誰讓陳懷上來就是這種語氣,又聽了褚長隐的一些話,看到後不就自然而然地誤會了。

不過他能屈能伸,扯出個僵硬的笑容來,拿起旁邊茶壺給陳懷斟了一杯茶,雙手送上,“陳郎君,是我有眼不識泰山。”

陳懷姿态做足了,昂着下巴,“你放那兒吧。”

臭小子,還敢跟我鬥。

不過想起他的救命之恩,陳懷覺得自己還是得指點這小子,“你就不好奇,我到底是怎麽知道你的嗎?”

作者有話說:

聞君有他心,拉雜摧燒之。摧燒之,當風揚其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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