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糟豬蹄爪

裴恒昭看着他, 只說了一句,“洗耳恭聽。”

陳懷夾了一口菜,沒有開口, 倒不是端架子, 只是在想該怎麽說。

他接到信後,花了好多天從明州趕過來, 先去的文繡院, 陳歡在繡院外的茶坊跟他見面。

那時她第一句話說的是, “阿懷, 讓你從明州趕來,這一路上辛苦了,只是姑母這件事, 還真得托付給你。

你表妹今年雖然生辰未過, 卻也将至十八。我和你姨父日夜操心,今年終于有了眉目,他為人看着不錯,父母和妹妹也可以。”

陳懷問道:“既然不錯, 姑母又為何憂愁。”

“世上有些人大多面甜心苦, 又或是表裏不一,我當娘的, 又怎麽可能只憑幾次照面,就将女兒匆匆許配出去。你怕是不知道, 太學臨近的一條街, 就是妓館, 學子經常會去那裏, 我想要你幫我打聽打聽。”

陳懷又問她, “姑母, 你就這麽看重此人,雖然人家還未婚嫁,可要是已經有了喜歡之人,可如何是好,更何況你們并未說開,這樣到時又該如何?”

“好兒郎自是要早早下手,我多打探一番,到時候若是人好,讓你姑父找人說去,若是打探出來不盡人意,那就再換,若是一個又一個都不成事。

索性不嫁,我帶着你表妹去外頭呆幾年,回來就說和離了可成,反正到時候真到這一步了,女兒我又不是養不起。何必非得一定要在矮子個裏找出人來嫁。不用多言,你就幫姑母打探一番。”

陳歡性子不軟,她生在海商世族裏,又不是沒有見過爾虞我詐,軟弱可欺且無城府的人,在這個世道也無法混下去。

不然也不可能回到汴京兩年時間,就在文繡院當上了教頭,她的心思可比祝清和要來得深,要想得更多。

陳懷回過神,看向裴恒昭,費力地做了個揖手禮,十分坦蕩地說:“在這裏先跟你陪個不是,我跟了你幾天,也打聽了不少你的事情。這件事情不管我是何想法,都不算光明磊落。”

主要是陳懷怕以後他得知了此事,兩人又已經成親,到時候還因為這個鬧生分,那不是害人。

他以為裴恒昭會動怒,可是卻沒有,只是很平靜地問他,“然後呢?”

這個還真沒有什麽好生氣的,他每天都在太學,又沒有幹任何不好的事情,連勾欄瓦舍都未曾去過,并不怕人打聽。

身正不怕影子斜。

更何況,對他而言是件好事。

陳懷覺得眼前人的心思很難猜,并不按照尋常路來,他攤手,“如果要談你在太學裏白天讀書,晚上還要伏案,每天都在裏頭沒出門,那确實沒有什麽好說的。不過若是談到,你曾有一日出門,站在食店外頭良久的事情,那可就值得大說特說了。”

“行了,此事我已經知曉,也不會計較,你不用再往下說了,就此打住。”

裴恒昭打斷了他的話,這事要是再說下去,兩個人之間就真的沒什麽好聊的。

兩人默默對視一眼,陳懷倒是有心接着說下去,還是換了個話題,喝了一杯茶後,隐晦地說道:“你也莫怪,我聽得一句古話,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

裴恒昭默默點頭,從知道陳懷定親開始,他心裏就明白了此間關系,世上父母大多這般,無可指摘。

“看在你救了我的份上,這件事我會幫你美言的,但你可盡快說明才是”,陳懷壓低聲音,“畢竟我姨母手裏還有不少人選,一個不成就再換。

況且我是覺得,雙方既然彼此都有意,又有些知根知底,何必在此事上拖延,你說對吧?給你支個招,我表弟後日的生辰,正值谷雨,你看是否賞個臉,我也好幫你們先口頭促成此事,至于如何商議,那就是你和我姑母姑父的事情了。

當然,最要緊的就是我表妹的态度,我們家從來不奉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一套,你看如何?”

陳懷也就是面對救命恩人才有這麽好心,旁人他哪裏會這般盡心盡力,才不會管別人死活。

“如此草率?怎麽也得我娘從杭城趕過來,親自商議此事才對。”

裴恒昭哪怕再想快一步,也不能這樣直接自己上門談,這一點都不鄭重,他做不出來。

更何況這信才剛寄出去,想要等人過來,也沒有那麽快。

“懂什麽叫口頭商定嗎?實話跟你直說,我姑母打算的就是榜前約婿,并不是正經定親,你要是定親自己一個人上門,看她會不會把你給趕出去。若是你覺得可行,就那天過來。”

陳懷一副你自己看着辦的表情,随後開始吃菜,辛辛苦苦準備的菜都要冷掉了。

留下裴恒昭心不在焉地夾着菜,榜前約婿,好像并無不可。

只是得好好想想,那日該怎麽說。

樓下的祝陳願忙活着食店裏的事情,不知道兩人在樓上聊什麽,就看見兩人下來後,還不等裴恒昭說話告辭,陳懷直接将他推到門外,一關門了事。

轉過身回來一笑,“表妹,這不是裴郎君急着走,我做好事給他送出去。”

心裏想的卻是,解氣了。

祝陳願白了他一眼,默默回到食店裏,最後打烊的時候,只有她和陳懷一起回去。

祝程勉最近都是跟着祝清和在書鋪裏念書寫大字,并不來食店裏。

“表妹,你看我這麽大老遠過來,是不是得給我也燒一桌好菜,在外面替別人忙碌,風餐露宿,偏偏正主還不知道,哎,表妹,祝陳願!你給我走慢一點,不燒就算了,你走那麽快幹嘛,不知道你表哥身上有傷嗎??”

陳懷眼見祝陳願越走越快,在後面氣急敗壞地喊道,小丫頭脾氣還挺大的。

“行了,別喊了,明天中午給你做頓家宴,正好我阿娘她休沐。”

祝陳願屬實不耐煩聽他講一堆話。

“這還差不多,小沒良心的。”

陳懷念叨了一句,等之後他們兩個要是成婚,送他一份大禮不為過吧,在海上翻船都沒有受過這麽大的罪,倒是一上岸,還受傷了,疼得他龇牙咧嘴的。

其他人都還沒有回來,陳懷挨不住了,對祝陳願喊了一聲,“你跟姑母姑父還有表弟說一聲,我今日疲乏,先回屋歇着去了。”

“要不我給你煮點東西,吃了再睡,表哥,你身上沒有哪裏不舒服吧。”

“現在啥山珍海味我都吃不下,我就等着吃明日這頓家宴。沒什麽事,就是累了,你也趕緊回屋歇着去。”

陳懷擺手,走到客房歇下。

等到隔日天明,他才去找陳歡,夫婦倆帶着他到隔壁書房說話。

陳歡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看着他包好的手,心疼道:“要是早知道會發生這樣的事情,說什麽都不該讓你去的。”

“姑母,不過是小傷,你忘了我小時候爬樹摔下來,還躺了好幾天呢,這才哪跟哪,過兩日就好了,回明州後一點也看不出來。好了,不說這個,之前你托我辦的事,有眉目了。”

陳懷趕緊轉移話題,生怕等會兒陳歡自責。

“你快說說,我瞧着含章是個不錯的孩子,應該不會有什麽問題吧?”

陳歡語氣有些着急和不确信。

“先不說旁的,只說我這一雙手,要不是他在一旁上前來,只怕我那日受的傷不輕。”

他大概說了一下當時的情況,還是讓陳歡聽得揪心,後面接着說道:“是個坦蕩的君子,至少表裏如一,愛憎分明。至于你擔憂的問題,姑母,你還不如擔憂他日後與書為伴好,每天不是忙着讀四書五經,就是早晚習射,未曾去過那些地方。”

也如實說了,自己向裴恒昭坦白的事情。

陳歡也并不心虛,此事如果她不做,到時候萬一找了個人面獸心的,後悔也沒有用。只是之後還是得當面說清楚。

“你說得對,這孩子沒什麽大問題就好,我和你姑父也算是可以稍稍放下心來,也別怪我們兩個如此謹慎,這女兒家的大事,還是得要細細考量思慮過的。”

陳歡微微嘆氣,這世道就是如此,男子休妻再娶都是常事,女兒家就得守潔,也不知道那些文人掀起的什麽風氣,真真叫人作嘔。

“姑母,這确實得好好看,我請了他明日過來,我瞧他也是少年慕艾,既然兩方有意,大家都是敞亮人,不如說開,若是能成就商量,不能成就就再細想。你們也別覺得快,畢竟好兒郎也總是搶手的,我昨日打馬球時,他一出來,有些小娘子都差點扔繡帕,錯過可比不成還要讓人難受。”

陳懷不愧是經商的,心思活泛,短短幾句話,讓他們夫妻兩個都動搖了心思,确實不能拖。

今年的省闱晚,科舉也延期到八月末,若是按照榜前約婿,到時候放榜,考中了則皆大歡喜,沒考中也随兒女心意,正好趕上歲歲九月的生辰,到時候定親走個半年,便可成婚。

“你去廚房看看歲歲做了什麽好吃的,我和你姨父在這裏商量一番。”

陳懷聽着這話,識趣地出門,才剛邁出廳堂,就聞到了一股香味。

裏面的祝陳願正在切配料,陳懷探頭過去問她,“好香啊,歲歲你準備燒什麽?”

“表哥你不是遠道而來,我當然得燒點你愛吃的東西,可別說我沒良心,在做你愛吃的糟豬蹄爪還有肉鲊和蛤蜊米脯羹,配點小菜,反正你天天就吃這三樣也不會覺得難受。”

祝陳願調侃道,要是陳望和陳祁兄弟兩都愛吃筍,那麽陳懷則是吃這幾樣東西,可以每日換一家食店,也不點別的,就點這幾樣。

杭城和明州人有多愛吃糟貨,從酒樓到小攤上都有賣,過路邊上擺滿了糟貨,萬物皆可糟,諸如糟羊蹄、糟脆筋、糟蟹、糟蘿蔔和糟黃芽等。不過雖然不用濃油醬赤,吃起來也別有風味。

“還算你有良心。”

随着陳懷的聲音,她将鍋中焯好水的豬蹄撈出來,稍微放涼等到能入手後,用手有方法的拍打,握住骨頭,用巧勁将骨頭全部都給取出來,保證豬蹄的完整。

放到盆裏,倒入酒糟,放上兩個時辰,恰好到晌午吃飯。

陳懷那麽個人站在這裏礙事,祝陳願幹脆讓他看火,自己收拾已經泡了有段時間的蛤蜊,放到沸水裏去燙,去殼取肉。

等快到晌午了,再放到砂鍋中,倒姜末和水,上頭的浮沫不能要,全都拿勺子撇掉,再加米糁,煮一炷香時間即可。

蛤蜊米脯羹剛好,陳懷去叫陳歡兩人過來吃飯,桌上已經擺好了一大盤的豬蹄、肉鲊和一鍋羹,兩盤綠油油的小菜。

浸在酒糟裏的豬蹄味道誘人,恰好迎合了飯桌上兩位明州人的脾胃,祝陳願看他們一口口吃得很香,自己也上手拿了一只。

吃豬蹄還是得上手,筷子夾不住,豬蹄外層的肉很軟爛,輕輕一撕,連皮帶肉進嘴,酒糟的香氣濃郁,皮肉香濃的酒味,卻又不醉人,也不顯得油膩,吃起來很是爽口。

又沒有骨頭,吃起來很是暢快,可酒糟豬蹄爪畢竟是冷物,祝陳願嘗了一只後就沒再動手,還是舀了一碗蛤蜊米脯羹。

羹湯用的是碎米,所以煮出來并不粘稠,淺黃的蛤蜊漂浮在白米上,加了一小把蔥花看起來不錯。

蛤蜊本來膻腥味重,稍稍加酒和姜末腌制後,就沒有了腥味,米裏沒有加其他的調料,蛤蜊的原味在米中更加濃厚,米湯淡卻滑,要是嘗到一顆飽滿的蛤蜊肉,肥厚鮮甜的口感讓人忍不住再嘗幾口。

這幾道菜讓陳懷和陳歡吃得連連點頭,最後剩下的菜都進了他們的肚子裏,兩人趴在那裏不能動彈,碗筷還是祝清和洗的。

祝陳願則去食店,在那裏教夏小葉做醬菜,一下午在忙碌中過去了,等打烊後,是陳歡來接她的。

“阿娘,你怎麽過來了?”

“當然是來接你,我們娘倆每天也就早晚見一面,我都很久沒有跟你好好說過話了。”

陳歡借着燭光看自己亭亭玉立的女兒,心裏惆悵萬千,旁人的心思她不知道,可是自己的卻很明白,從生下來跟瘦弱的貓崽子一般,到現在已經要談婚論嫁,時間過得太快了。

“阿娘,你今日有心事。”

祝陳願轉過頭看她,中午吃飯的時候就發現了,有段時間心不在焉的。

陳歡摸摸她的頭發,只字不提別的事情,指着停在碼頭上的畫舫說道:“我包了艘畫舫,我們去上面游一夜,你阿爹和勉哥兒都已經在上面了。”

祝陳願心裏疑惑,不過看她不想多說什麽,也就沒有多問,只是并肩一起往畫舫前走去。

父子倆坐在船頭,祝程勉看見她們過來,使勁擺手喊道:“阿姐和娘快點過來,阿爹說等會兒讓我放河燈。”

他的臉上全是興奮,手舞足蹈的。

“這孩子,明日是他的生辰,我說等過了子時,就讓他放河燈,把該許的願都寫在紙上,結果現在就纏着放河燈。”

祝清和彈指敲了敲他的額頭,他們一家每年到過生辰時的前夜,就會包一艘船,到子時,也是新一天的開始,要放一盞祈福的河燈,也是陳歡在明州時自家的習俗。

“現在可不興放,你若是真想玩,讓你爹去岸上給你買幾只,放着玩好了。”

陳歡的話剛落,祝程勉撐手從船頭跳起來,纏着他去買,走遠了都能聽見聲音,“阿爹,你給我買幾只兔子燈來,我喜歡那個。”

等父子兩回來後,船才慢慢駛出河岸,兩人在船頭玩放河燈,而陳歡卻拉着祝陳願的手來到船艙裏。

分坐在桌子一旁,陳歡手抵在桌上,語氣沉沉,“歲歲,阿娘想聊聊你的婚事。”

她看着自己的女兒,露出一個很溫柔的眼神,“這件事情我們好像之前就說過了,但這次,又得重新談一遍。你先聽阿娘說完,我們并不是一定要你成婚,只是,如果可以的話,我和你爹都想看到你出嫁的那一天,想你以後有個良人陪在身邊。

歲歲,我們到現在都不敢相信,自己真的養大了你。”

陳歡今日的感情是很複雜的,祝清和亦然,只是他們都覺得,這件事情由娘親來說會更好。

她呼了一口氣,讓自己盡量保持平靜,現在都想哭的,到那天真的出嫁不是得哭成淚人。

“歲歲,你能如實告訴阿娘,有沒有心上人或是喜歡的?”

祝陳願沉默,她沒有想到今日陳歡會談到這件事,心上人還不到那個程度,只是喜歡,大概是歡喜的。

只是好像真的太快了。

“阿娘,大概是有一個看見會歡喜的人。”

“是誰??”

陳歡震驚地脫口而出,覺得自己聲音過大,趕緊捂住嘴,瞪大眼睛看着她。

原本只是走個過場問問的,因為她知曉女兒并沒有相熟的男子,也不可能會私相授受。

只是沒想到還是出了纰漏。

祝陳願被她盯得都不好意思起來,聲音很輕,“是裴恒昭。”

“誰?”

祝陳願無奈又重複了一遍,這次陳歡臉上由震驚改成恍然,自己怎麽就沒有想到呢。

一時接受不過來這樣皆大歡喜的事情,她激動地好半天說不出話來,還是喝了一杯茶後,順氣才說道:“可真是月老牽的紅繩。”

“我和你爹打算給你榜前約婿,這個人就是含章。本來還想了諸多說辭,現在倒好,也用不上了。”

陳歡還在那裏感慨緣分這件事,心裏想着什麽時候讓祝陳願去拜拜,姻緣路能走得更加順暢一點。

祝陳願愣神,她結結巴巴地說:“阿娘,這是不是快了點?”

“不快了,到時候如果他同意,等到你生辰定親,再走禮,剛好還有一年的時間。你要是不同意,那明日我就跟含章說清楚。若是同意,你們兩個人明日私底下聊聊。”

陳歡仿佛這件事已經成了一般,只要稍微算算,時間是正好的,抓緊備嫁妝,繡嫁衣都來得及。

當娘的還是懂自己女兒,從小到大她只要喜歡上某件東西或是人,從來沒有改變這一說,也不知道這個長情的毛病到底是好還是不好。

“那,由阿娘你們做主。”

祝陳願扪心自問,好像和他共度一生,不是難以接受的事情。

她坐在畫舫上,透過窗戶看對面的酒樓燈牆,思緒萬千,昨日還聊着此事,今日就已經初展眉目,不過一晃眼的事情,着實太快。

可是讓她拒絕,好像也并無理由,只是,總有點惆悵,淡淡的,說不清道不明。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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