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釀魚
明日在圍牆外衆人紛至沓來的腳步聲中漸漸到來。
日頭很好, 院子裏的竹竿上,曬了一排又一排的衣裳,影子随風搖晃, 橘團和雪蹄靠在一起曬太陽, 前幾天櫻桃被裴枝月帶走後,兩小只有幾天都懶洋洋的, 連吃東西都提不起勁, 現在才慢慢好起來。
說到裴枝月, 那天領走貓後就沒有再見過她, 被她哥給禁足在宅子裏不能出來。
祝陳願晾曬完最後一件衣裳,又給它們喂了食物和水後,剩餘的放到一邊, 便提着一堆東西往曲家的方向走。
路有些遠, 等她走到門口後,門前荒廢的小路上栽種了一朵朵野花,從中冒出幾叢翠綠的野草,門又重新刷了黑漆, 透着光亮, 檐下挂了兩只花燈,兔兒燈和虎頭燈, 頗有意趣。
祝陳願将這些變化默默看在眼裏,擡手敲了敲門, 很快門後就有一個清脆又歡快的聲音響起, “來啦!”
在一聲吱呀後, 門向兩邊打開, 門檻後頭是穿着一身櫻草色襦裙的安安, 幾個月來長了不少肉, 發黃的臉白皙了不少,幹枯的頭發也漸漸有了些光澤,最要緊的是,吃好喝好以後,她長高了點,眼神也不再總是怯怯的。
“姐姐!”
安安的聲音很驚喜,上前過來拉祝陳願的手,也不說話,就這樣滿含歡喜的看着她。
祝陳願摸摸她的頭發,邊走邊說:“姐姐最近忙,也沒有時間來看你,可是現在一瞧,你長個子了,以後怕是比我還高呢。”
安安最近掉了兩顆牙,說話漏風,她不說話,捂住自己的嘴巴笑得眉眼彎彎。
院子裏之前幾個月種下去的花開滿了花圃,花團錦簇中,随處可見孩子玩樂的東西,桌上的撥浪鼓、小弓箭,秋千架下的蹴鞠、檐下的鳥籠、散落的紙鳶…
明明有些淩亂,卻讓人倍感溫暖。
有種鮮活的氣息撲面而來,而那些沉重腐朽的,早已被埋葬。
她進去的時候,阿芒正在那裏練字,身材板正,一筆一畫都寫得特別認真,少年拾掇的幹淨整潔,臉上的淤青紅腫都消散後,也能看出樣貌端正,就是常年忍饑挨餓,短時期內是很難拔高。
他看見祝陳願過來時後,比安安還要高興,放下筆就跑過去拿椅子過來。
“小娘子,你坐這裏。”
兄妹兩高興的時候,都會露出一個小小的酒窩,拿亮晶晶的眼睛看人,明明什麽熱情的話也沒有說,就是讓人覺得很舒服。
大抵是真誠。
“阿芒,聽說你近日要去國子監了,字都認得一些了嗎?”祝陳願将東西放下來,探頭一看,誇贊起來,“你的字寫的端正,才學兩個月,能寫出這樣的字來,已經是頂好了。”
阿芒羞澀地笑,看着自己勉強能認出字形來的大字,擺手道:“小娘子可不要誇獎我,寫的都算不得端正。字已經認識一些了,只是還不多,還得多學。”
“這還稱不上好?你只要想着,能認識所有字就已經很厲害了,到時要是還能學會寫詩,字也寫得好,那不就是更上一層樓。”
祝陳願寬慰他,明白阿芒從颠沛流離到有穩定的日子,再能夠進學堂,是他以前可望而不可即的,可不就是抓住點機會,就要比旁人更努力。
這時,曲融從房門裏出來,人逢喜事精神爽,穿着簇新的衣裳,臉色紅潤,眉宇間一掃愁苦。
“小娘子來了,今日又得勞煩你了”,曲融走了幾步,寒暄話說完後,以尋常人家的孩子爹那種語氣說:“我也這般說他,年紀小,正是長個子的時候,不要變成個書呆子。得吃飽玩好,跟安安那樣才好,可他倒是真愛書,每天只顧捧着書看。”
幾個月前還不愛說話的曲融,現在變成了個唠叨的老父親,滿臉上都是操心。
“看書還不好,我家勉哥兒是一到家就扔了書箱,痛快玩上一圈後,再摸黑回來練大字。改日讓他們幾個小孩一起玩,只要曲叔你日後不後悔,孩子怎麽成天不見人影就好。”
祝陳願語氣調笑,她也覺得阿芒過于老成,哪怕他玩鬧起來都是小心翼翼,會很注意眼色,自己哪怕很想玩,都會讓給別人。
曲融也正是擔憂這點,本來孩子以前日子就過得苦,沒有享過一天福,現在到了這裏,反而走上了晝夜讀書的路,過得又有什麽快樂可言。
“我可不會後悔,孩子連個伴都沒有,整天就陪我個糟老頭子,拘在院子裏有什麽意思,我巴不得都出去玩,等吃飯了再回來,出去前說一聲就好。”
他對孩子要求很低,過得高興就行。
“有你老這句話我就放心了,晚間就讓幾個孩子過來。不能再多說了,我要進去做菜了,不然到晌午可沒得吃。”
菜式是昨日祝陳願拟定好的,菜蔬是米師傅一早采買的,全都堆在廚房裏,米嬸正在裏面洗菜。
她抖抖菜葉子上的水,從窗戶可以看見在蕩秋千的安安,語氣感慨,“人有時候真的要靠別人拉一把,別聽什麽良言難勸該死鬼的 。
以前看着曲融半死不活的模樣,哪裏能想到他有今天,每天都很高興,一只手還能教阿芒練射箭,投壺,阿芒和安安呢,受了那麽多的苦,一個讀書進學堂,明事理,一個無憂無慮,只顧玩樂就行。小娘子,我是真的高興,畢竟我家溫慧就是這樣走出來的。”
米夫人洗起另一把菜來,說道:“哪有人是向着死的,大多都是有難言之隐,還是得盡力拉人一把。”
祝陳願感同身受,過得苦的人,才越不想留在世間,不過萬幸,那些心存死志的人,都還好好活在這個世間。
她時不時低頭和米嬸聊着,手下動作不停,開始處理釀魚,魚是從米景店裏拿來的,個頭不算小。
将鱗片刮掉,拿刀從腹部劃一刀,露個小口就行,取出不要的肚腸來,浸在水裏洗幹淨後,用鹽和料酒腌制一炷香的時辰。
在等魚腌制好的時候,先弄餡,鮮羊肉切成小丁,放姜末,等鍋熱了倒油,投入蔥段爆炒出味,切成小丁混到羊肉裏。
再往裏面加黃豆醬、鹽和米飯,炒熟後盛出,全都塞到幾條魚的魚腹裏,無需縫合。爐子燃起來後,魚身刷好醬汁,慢慢烘烤到兩面焦黃即可。
釀魚在烤的時候最容易出香,哪怕在炒別的菜,鼻尖裏都是魚肉上醬汁烤後的味道。
饞的祝陳願忍不住從邊角夾了一小塊,嘗嘗好不好吃,她夾的那塊是靠後的魚皮,表皮金黃酥脆,有股微微的醋味,到嘴裏後,醬香味就濃重了起來,魚皮緊實,嚼起來風味上佳。
被包裹在裏頭的魚肉,汁水十足,肉質綿密,魚肚子裏的餡口感豐富,羊肉細嫩,米飯沾滿了羊的鮮味,姜末和蔥段的香味,鹹香可口,還有一股淡淡的煙熏味,味道層層交疊。
熏得她受不了,搬出去給外頭幾人看,後頭來的人也不聊天了,全都圍在爐子前,生怕烤焦,又怕烤得少,幾筷子就夾沒了,各自打着小算盤。
等到祝陳願看人都來齊了,祝程勉、茅十八還有晉平安是晌午告了假出來的,米師傅把幾個小孩子帶過來。
她便将菜都端上去,人全部都齊了後,不等曲融說客套話,一雙雙筷子急急地落在釀魚身上,不過片刻,盤子裏空無一物。
米師傅是連剩下的魚骨都拿去嗦幹淨了,等他吃完後,再看桌上,其他的菜也沒了大半。
在心裏嘀咕着,這些人是多久沒有吃飽飯了,自己下手的時候比誰都兇,旁人搶不過他的筷子。
好好的吃飯,搞得像混戰,不過大家卻很高興,搶着吃的,嘴裏的菜都要香上不少。
等到盤子裏的湯汁都被大家拿去拌飯後,桌上是再也找不出一點吃的時候,衆人才故作矜持,拿帕子擦擦嘴,又是一副光鮮的模樣。
幫忙一起撤了飯桌上的碗筷,衆人坐回到桌邊來,每個人面前都放了一只空碗,曲融站起來,面朝大家的目光說道:“要是沒有大家夥的幫忙,我曲融也不會有今日,估計早在幾個月前就成了一具白骨。正是仰仗大家,我不僅還活着,也不再是孤身一人。”
在寂靜無聲中,他單手拎了一壇酒,用力挨個給大家倒上一點,嘴裏的話不停,“大家也知道今日我辦這個家宴是為什麽,以後阿芒和安安就是我曲融的孩子了,不管他們兩個以前怎麽樣,只要不嫌棄我這個當爹的身有殘疾。我就把阿芒養到能自食其力,安安呢,給她備一份嫁妝,以後再找個好人家。這輩子想想也算是有盼頭了,今日讓大家做個見證,看看我曲融能不能說話算話。”
曲融挨個倒完酒,端了一杯澆在面朝東方的地上,酒液在地上四濺開來,在大家的目光中,他跪在地上,磕了三個響頭。
起身的時候喊道:“爹娘,大哥小妹,其餘的各位親人,以後也不用再挂心我了,我有後了,等百年後,再來與你們相聚。”
他坦然一笑,拍拍自己身上的灰,又倒了一碗酒舉起來,仿佛回到了軍營中那般豪邁,“這碗酒,敬大家,這段日子仰仗各位的照顧了,以後有我曲融能用得着的地方,盡管說,反正這條命也是你們救回來的。”
仰頭一口幹了半碗,酒液淅淅瀝瀝從碗中流到下巴處,濕了大半的衣裳。
米師傅也一口幹掉,他只說了一句,“我有一件事要你幫忙,以後好好活着,這樣等我老了,還有人陪我下棋,品茶,我的日子才不算太過孤單。”
曲融愣神,看着眼前這個已經不再年輕的老友,鄭重地點頭。
大家都幹了這碗酒,嘴裏的祝詞都是花樣百出,幾個孩子就別具一格。
祝程勉:“以後我帶着阿芒哥你去玩,我知道有個地方可好玩了,那裏撲蝶最有趣,保管你樂不思蜀。”
茅十八:“十二了,個子有點矮,看來要多吃點東西,你都只有半個我那麽瘦。以後我的東西分你一半。”
晉平安:“我與你性格相仿,以後應該聊得來。”
說得阿芒臉紅,看着前面的玩伴,又興奮又激動地點頭,只有安安,舔了舔筷子上的酒,縮在米夫人懷裏,有些醉意。
等到大家都送完東西後,最後才是曲融坐在椅子上,阿芒牽着安安,結結實實跪在地上,改口道:“爹!”
給曲融磕了三個響頭後,他眼睛中仿佛有東西流出來,趕緊側過頭用衣袖去擦,哆嗦地從衣服裏掏出兩個紅封。
一人給了一個,上前去拉安安的手,說道:“好孩子,快點起來吧,以後我們就是一家人了。”
家這個詞對于從小四處漂泊的孩子來說,不僅是可以遮風擋雨的地方。
是雨夜有人送傘,是晚間可以吃到熱乎的飯菜,是被打了有人庇護,是不用在為吃的而去偷去搶,是以後的人生從漆黑走向了光明。
是只要在嘴裏念到這個詞,都會讓人生出無限的力量和慰藉。
作者有話說:
以後這些之前出現的人物,他們的最終結局會分開寫,但是統合成放在一個番外裏,大家都會分別,每個人也都會走上不一樣的路,是每個人都是自己故事裏的主角。
感謝大家地支持,愛你們@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