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小姐,我是沁蘭啊……
人群裏的這個聲音實在是虛弱極了。
圍在她身邊的人全是一些身形高大的男人,說着粗鄙不堪的話,在紛亂的腳步空隙裏,沈至歡看見了一雙細白的手臂,女人穿着灰色的素衣,長發散亂。
沈至歡看不清她的臉。
落雲跟着頓住了腳步,一臉的不明所以:“怎麽了?發生什麽了?”
落雲話說完頓了片刻,還以為沈至歡是看不慣別人欺負人,想要讓他們出手相救,便同沈至歡道:“夫人,聽他們說着,這個被打的人偷人家銀子,我們不能不分青紅皂白的就救人,而且咱們這趟出行還是不要過于招搖的好,你不明白……”
落雲的話沈至歡一句也沒有聽進去,冬日裏的輕風一陣一陣的吹着。
“小,小姐,是你嗎……”
她是在跟自己說話嗎?
沈至歡想要走近去看看,一直在她身後不發一言的連尤突然上前來擋在了沈至歡面前,也擋住了她的視線。
沈至歡看向連尤:“你幹什麽?”
連尤道:“夫人,集市人群多而繁雜,還是不要多露面的好。”
可沈至歡沒想露面,她只是想看清楚那個女子的長相而已,她沒有回答,而是偏過頭繼續去看那個女子。
長發擋住了她的臉,沈至歡只能看見她蒼白的唇。
她還在喊着:“…小姐!”
這樣呼喊對于那些對她動手的人無疑是一種刺激,下手的動作又重了些:“叫什麽小姐,今兒要是不把偷爺的錢拿出來,甭管誰來了你都別想走!”
連尤卻再次擋住了她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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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至歡想要再看,連尤卻像是誠心不想讓她看一樣又擋住可她:“夫人,您還是上馬車吧。”
沈至歡一門心思都在那個女子身上,她推了一下連尤的肩膀,一定要看到她。
連尤不好對沈至歡動手,只得試圖再去攔她。
就在這樣的争執裏,沈至歡還是看清了那個人的臉。
是很清秀的長相,一個溫蕙的女子,唇角帶着血,正在緊緊的盯着她。
輕風乍起,掠起了沈至歡臉上的面紗。
女主陡然睜大了眼睛,在那種驚詫中似乎還帶着巨大的狂喜,她就像是瘋了一樣想要朝她爬過來,可是打在她身上的拳腳卻絲毫收斂。
她的聲音大了許多:“…小姐!小…姐。”
“是奴婢啊!小姐…”
沈至歡有些疑惑的盯着她,同她對視着,輕輕的斂着秀氣的眉。
這個人的确是在看她,可是沈至歡不記得自己曾經在哪裏見過她。
而且她為什麽要喊自己小姐?
連尤甚至沒有回頭看一眼,他再次站在沈至歡面前擋住她,語調頗為嚴肅:“夫人,我們必須馬上回去。”
沈至歡終于被這句話拉回了注意,她問:“怎麽了嗎?”
連尤道:“夫人,此地還是不宜久留,方才屬下發現了幾處不對勁,請夫人還是立馬離開。”
落雲也靠了過來,他神色肅然道:“在哪?”
連尤面無表情的看了落雲一眼。
畢竟是多年夥伴,落雲也裝着看了看四周,然後臉色越發不好看:“夫人,的确有些異常,我們還是快走吧。”
沈至歡不是習武之人,她的五感沒有他們強烈,她又偏了偏身子想要再看一眼那人,可是連尤卻一副很是急迫的模樣:“夫人,不能再耽擱了。”
而那道虛弱的聲音仍舊在強撐着,沙啞中甚至帶着聲嘶力竭“小姐,小姐……!”
連尤垂着眸:“夫人。”
沈至歡還想再确認一下,可眼下的形勢就像是忽然緊迫起來一樣,似乎如果她不走,下一瞬就會有人沖上來一樣。
她皺眉道:“可是我覺得……”
落雲也管不了那麽多了,他直接拉住了沈至歡的手臂,道:“夫人!不能再耽擱了,必須快點離開。”
沈至歡被迫轉過身,她回過頭去,那道聲音因為焦急而變的尖利…
“奴婢在這裏!小姐!您看看奴婢!”
“小姐您等一等,奴婢是沁蘭啊——”
沈至歡已經被半推半就的坐上了馬車,身後那道原本就虛弱的聲音也好像徹底消失了,車廂阻隔了外頭的喧鬧,讓一切都變得朦胧起來,就像是隔着一層薄霧一樣。
沁蘭是誰?
可是眼下該關心的好像不是這個,她問落雲:“方才怎麽了?”
落雲沒有出聲,連尤的聲音透過車簾穿進來:“我們被人盯上了,在西北角的一處閣樓裏,他們如果在街道上動手,恐傷及一般百姓,而且人員繁雜,屬下不敢讓您有閃失。”
沈至歡她當然不知道西北角的閣樓到底有沒有人,方才的一切都發生在瞬息當中,叫剛才的她根本來不及思考什麽。
她掀起帷裳,想要回頭看過去,可是馬車已經走遠了。
落雲問:“咦,夫人,你是還在擔心方才那個人,要不屬下去幫您把她救下來。”
方才那人的臉在腦中突然閃過,沒來由想起她被打,心裏有一陣不舒服,于是她道:“好。”
落雲只是問問,沒想到沈至歡居然真的答應了,他愣了一下正要躍下馬車,連尤卻道:“讓屬下去吧。”
沈至歡沒有多想,覺得左右是救人,連尤和落雲應當都一樣,她道:“都行。”
連尤跳下馬車,沒過一會就走到了方才的混亂之地,方才那場還算激烈的毆打已經結束,身形纖細的女子無力的躺在地上,身上沾滿了灰塵,人也已經散去了。
一個身材微胖的高大腦子站在沁蘭旁邊,用腳踢了踢她的背:“讓你乖乖的伺候老子,你還不樂意。”
“想跑?老子有一萬種方法治你。”
口腔裏全是血腥味,沁蘭張開嘴微微喘着氣她就像是全然沒有聽見男人的威脅一樣,擰着眉回想方才的事。
剛才那個帶帷帽的女子,她确信一定是她家小姐。
她跟在沈至歡旁邊十幾年,一開始看不清她的臉,憑着身形才勉強能認出來,可是小姐為什麽會出現在葉康?
而且方才小姐看她的目光,分明是無比陌生的,簡直就像是不認識她一樣。但不管怎麽樣,小姐還活着,這便是最好的消息了,她都要找到她。
她撐着手臂想要站起身來,面前卻忽然停了一雙靴子。
她仰頭看過去,男人面色冷峻,身材高大,正垂眸睨着她。
沈至歡靜靜的坐在馬車裏,腦中不停的回想着剛才。
那種像是被營造出來的緊迫感一過,怪異感就明顯了起來。
第一個叫她小姐的人是陸夜,第二個就是這個姑娘。
剛才她應該就是在看自己沒錯,可是她說的話沈至歡卻一句也不懂,自己以前見過這個人嗎?
沁蘭。
沈至歡在心裏默念了一遍這個名字,竟然覺得無比的順口,可是她也不知道為什麽會覺得這麽順口。
難道是江南小苑裏伺候她的人叫竹蘭?
而且怎麽就那麽巧,偏生在她想要去看看那個女子的時候,連尤告訴她得必須走還三番兩次的阻擋她上前。
但是其實也能說的通,有人在盯着她們,連尤擔心自己多管閑事看住她好像也沒什麽不對的。
沈至歡揉了揉腦袋,很多東西她一往深處想就會覺得頭痛。
而她已經有段日子不覺得頭痛了,好像是……
沈至歡仔細想了想,才發覺好像是自從喝了盛白胡給她配的藥起,她頭疼的次數變少了,以前總是會做一些帶領零散畫面碎片的夢,現在也不怎麽做了。
連尤去了很久。
直到落雲帶着她回到莊子,連尤都沒有回來,而沈至歡心裏的怪異感,越發的明顯了。
小丫鬟扶着沈至歡下了馬車,沈至歡問:“連尤怎麽還沒回來?”
落雲與連尤共事多年,他雖不知道發生什麽了,但也明白得配合連尤,摸着後腦笑了笑道:“連尤他辦事一向超妥當,夫人您就放心吧!”
沈至歡問:“我問得是他怎麽還沒有回來。”
落雲愣了一下,道:“就是因為妥當嘛,他肯定得把那個姑娘安頓好了才回來。”
沈至歡抿了抿唇,也不知道對這個說辭信了沒有。
她進門時遠遠看了一眼旁邊,蘇嘉月的馬車馬車已經不在了。
這讓她稍稍送了一口氣,扶好臉上的帷帽,沈至歡道:“那就進去吧。”
她想了想又道:“連尤回來的時候,你記得讓他過來找我一趟。”
落雲點點頭,道:“夫人放心,我一定會跟他說的!”
這會進莊子的時候,不知道是不是沈至歡的錯覺,同她問好的人明顯多了一些,就連平常讓她覺得如芒在背的偶爾瞟過來的審視目光也少了一些。
落雲也察覺到了這些,他前頭看了眼仍舊帶着帷帽的女人,沒有出聲。
走了好長一段路之後,沈至歡才明白過來,可能是陸夜說什麽了。
可是這樣的改變,并沒有讓她開心起來。
陸夜晚上跟沈至歡說他下午就會回來,可眼看着太陽都要落山了,陸夜還是沒有要回來的意思。
沈至歡一下午都坐在房間裏,用過午膳之後,丫鬟端過來她常常喝的湯藥,這湯藥沈至歡接連喝了有七八天了,雖然苦,但也稍微适應了些。
陸夜不在,她仰頭一口喝完,然後皺着眉讓丫鬟端了下去。
天色晚了,沈至歡站在門口站了一會,今天上午從外面回來之後,她就一直悶在房間裏,還是想要出去走走。
但是這會她沒有選擇去人來人往的前苑,而是只選擇去房子屋後的那一塊青石板小路上走走。
她沒讓丫鬟跟着,這個丫鬟跟她并不親近,尋常也不會主動跟她說說閑話,就好像只是一個照顧她生活的木偶一樣。
石板路有些潮濕,沈至歡走過的時候,裙裾會擦過一旁的枯草,牆角有一株紅梅孤零零的開着。
沈至歡一邊走一邊想着最近這些讓她覺得心情郁燥的事。
她跟陸夜的生活相比從前也沒有什麽變化,等陸夜回來,吃飯,一起說說話,然後帶着沈擺擺出去散步,然後回來上床,跟他燕好,睡覺。
有時候醒過來陸夜會在她身邊,有時候不在。
他在的時候對她會很貼心,不在的時候也會跟她提議這個或者那個讓她解悶,但她其實都不太感興趣。
她不想出門,也不想看見別人。
雖然今天她回來,這些人對她明顯熱情了很多,可沈至歡還是不喜歡。
她走着走着,不自覺就從後院走到了垂花門,在往前兩步就是議事廳了,那兒來往的人多,沈至歡連忙頓住腳步,想要回去。
可當她正要轉身的時候,聽見了不遠處有人在小聲的議論着什麽。
“依我看,她不可能待的長久的,管的了咱的嘴管得了咱的心嗎?”
這種明顯帶着鄙夷的議論,沈至歡突然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還沒聽清楚說的是誰,那種羞辱感就朝她洶湧而至,一種熱從臉頰升起,好像血液都開始逆流。
沈至歡知道,如果不想給自己添堵,她現在必須得立馬轉身離開,或者強硬一點,直接的走過去,他們準不會當着她的面在說什麽。
可是沈至歡覺得自己的腳步就像是被釘在原地一樣,就這麽站在原地聽了下去。
“長的确是好,可以色待人又能到幾時,主上今日被她迷惑,明天呢,後年呢,又會如何?”是個女聲,語調有點随意。
另一人道:“可是主上今日處決的那兩人,态度已經很明顯了。”
“那又如何,你說長成她那樣,想去迷惑誰不就是勾勾手嗎,主上年輕氣盛,她給主上吹吹枕邊風,殺兩個人又算得了什麽。”
女人又笑道:“不過話說回來,我聽說主上生性薄情,看上她興許只是暖床好用。”
“唉,嘉月小姐性格直爽坦率,騎馬射箭一樣不落,生的又美,父親還是蘇統領,陪了主上那麽些年,結果出了這麽一個截胡的……”
“那個女人天天在房裏也不出來,你說她是不是察覺到我們都不喜歡她了?”
“應當沒有吧,我每回見了她都問好,別的不說,她長的是真好,說話也溫溫柔柔的。我自己回去回味一下也覺得麻麻的……”
“不裝成這樣,怎麽去引.誘人呢?”
沈至歡聽到這裏,忽而覺得手腳冰涼。
仿佛被拉扯着跳進冰冷的海水,一寸一寸的淹沒她的口鼻,窒息感慢慢的從胸口升起,她張開唇,大口的呼吸着。
她慌忙扶住牆,眼眶很紅,裏面的淚水如果不掉下來,好像還給她留了一絲體面,就這樣掉下來了,就讓她覺得,她其實是個醜陋的提線傀儡,在衆人眼裏的一言一行都是在表演然後引來一陣恥笑。
她也不想去面對,慌忙的轉過身,扶着牆就像是逃一樣,一聲不吭的默默走了。
原本就低的說話聲也離她越來越遠,直到聲音模糊到完全聽不見,她才停了下來。
而兩人的對話還在繼續。
男人嘆了口氣,道:“其實可能她也沒做錯什麽,興許是我們先入為主認為她長成那樣一定是蓄意勾引呢,主上他那麽厲害,看上的人也不會差的吧…”
女子的聲音有些急了:“你也被她那皮囊騙了?”
“就算她不是蓄意勾.引,那她上午還在門口挑釁嘉月姑娘呢?落雲在場,連他都默認了。再說了,這個女人出身卑賤就罷了,還成天待在房裏讓人伺候,她居然還跟主上告狀說我們看不起她。”
“可是……”
“別可是了,這兒但凡接受她的都只是相信主上而已,這會主上為了她殺雞儆猴,表面裝的再好,不滿她的人心裏還是不滿。”
男人不說話了,大概是默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