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當年

霍洲進屋的時候, 霍夫人正坐在沙發上玩手機。

見霍洲回來,霍夫人立即站起身,拿着手機快步走到霍洲面前, 想給這位深夜歸來風塵仆仆的兒子一個擁抱。

霍洲及時停住腳步, 微微後退一步,隔着一段距離看着霍夫人。

霍夫人的動作僵了一下,看着霍洲那張冷淡的臉,她舉着那雙尴尬的手, 深吸一口氣,盡量保持微笑地看着霍洲道:“好幾個月沒見, 收到了天大的好消息, 擁抱慶祝一下也不行嗎?”

霍洲臉上浮現出了為難的表情, 看着霍夫人熱情的模樣, 他忍耐了幾秒, 最終勉強走上前, 彎下腰, 輕輕地擁抱了一下自己的母親。

“抱歉。”他在霍夫人耳旁輕聲道。

霍夫人臉上閃過一抹失落, 不過很快就重新揚起了微笑:“說抱歉的應該是我, 你媽媽這樣傾國傾城的佳人, 即使是你也只準擁抱兩秒,就算你是我的兒子也一樣。”

她說完, 主動推開霍洲,坐回到沙發上,伸手将兩杯茶擺好,端起自己的那一杯,低頭抿了一口,把心中的那抹遺憾也吞咽了下去。

她的兒子, 自小冰雪聰明,黏人可愛,最喜歡和她這位媽媽膩在一塊。

二十年前,霍家事業高速騰升後,霍桐山與她的哥哥整日忙着生意應酬,霍夫人閑着無聊,帶着兒子滿世界瞎溜達,最後一站便是華國。

霍夫人雖然是俄國人,但自小喜歡華國文化,她的丈夫霍桐山就是華國人,生的兒子霍洲為中俄混血兒,霍夫人想帶着兒子和她一同熏陶五千年的文化歷史,在華國四處游歷,卻沒想到,竟然發生了意外。

車子沿着山崖翻滾而下,等霍夫人蘇醒過來的時候,她已經在醫院接受救治,偏生她的兒子卻是下落不明,再無蹤影。

搜救團隊說,他們到達現場的時候,只看到霍夫人一個人。

從那麽高的山崖上翻滾而下,要換做普通的車輛,怕是在半途中就直接炸裂。

虧得霍夫人駕駛的是安全性能極高的定制防護車輛,車子翻滾下山崖後,雖然變形損毀,但卻沒有爆炸。

當時霍夫人生死不知地歪斜在車內,整個車輛內到處都是血跡,搜救團隊當即将霍夫人救出送往醫院,事後再在現場探查發現,這大部分血跡都是霍夫人的,只有車內小部分有霍洲殘留的血液。

霍洲傷勢沒有霍夫人重,卻神秘失蹤了。

幾個月後,好不容易将霍洲找回,彼時霍夫人減少了一半壽命,虛弱得不成人形,而她的孩子,也同樣性格大變,不僅沉默寡言,并且再也無法與人保持親近的狀态,即便是面對她這位母親,也一樣。

醫生說這是他在失蹤時遭受創傷後,留下的應激反應與心理障礙,必須經過長期的治療,由霍洲自己克服。

可惜轉瞬二十年過去,霍夫人的身體逐漸被調養得當,霍洲卻再也無法變回從前。

甚至伴随着霍洲逐漸長大,這種冷清冷性的症狀越發嚴重起來。

連最親昵的母親靠近都令他萬分難受,更不用說別的人,這麽多年下來,就沒見他和誰親近過,不論何時何地,都孤單單的一個人。

雖然霍洲始終表示,他很享受這種保持距離、獨身的感覺,但霍夫人身為母親,自然還是更希望,還是能變得正常一些。

這個世界這麽熱鬧,唯獨他一個人冷冷清清,實在是……太寂寞了。

溫熱的茶水飄着袅袅的水霧,抿入口中,清沁醒神,驅散了深夜的涼意。

霍夫人想到近日發生的事,勉強從回憶中抽離出來,她率先恢複常态,開口道:“你和我差不多時間回到華國的,怎麽這麽晚才回來,剛才溫……瑩瑩的酒會,你去過了嗎。”

霍洲沉默着,沒有立即回答。

霍夫人卻是耐不住的急性子,霍洲不說話,她便索性獻寶似的,将自己的手機舉到霍洲的面前:“你快看看我今晚拍到了什麽。”

霍洲低下頭一看,便見霍夫人打開了手機相冊,将一張非常模糊的人像糊圖展現在他的面前。

橘色的路燈下,一名十幾歲的少女站在不遠處,她似乎發現了偷拍自己的人,轉過身朝這個方向看來。

因為她的舉動,所以手機鏡頭沒有捕捉清她的五官,只将大致的輪廓拍攝了下來。

霍洲的目光在照片上停留了兩秒,臉上的表情沒有分毫變化。

霍夫人正滿面期待地看着他,見他一點反應也沒有,霍夫人頓時急了:“看這照片,你就沒點反應?”

“我該有什麽反應。”霍洲冷淡地道。

“她啊!我們這次回國,不是為了她嗎!”霍夫人急切地道。

霍洲的目光又停留在了照片上兩秒。

霍夫人期待地看着他,期盼霍洲能給出什麽不同的答案,然而霍洲依然面色平淡,分毫沒有找到新線索的喜悅。

霍夫人頓時坐不住了:“你忘了嗎,二十年前,你失蹤後,我和你父親找遍了整個華國,都找不到你的蹤影,當時華國科技不如現在,天眼也搜不到你的蹤跡,最後硬是靠着你父親祖上那點兒情面,求到長玉道長出山,把你找回來……”

霍夫人急急忙忙地道,說到後頭情緒激動,她普通話又不太好,實在是太不利索了,索性直接用母語噼裏啪啦說了起來。

那長玉道長,在當地德高望重,被尊稱活神仙,所有人都以為他是個百歲老人,但實際上,真正了解內情的人才知道,他已經年歲兩百有餘。

霍洲祖上曾對長玉道長有恩,在長玉道長落難時救過他的性命,長玉道長當初就許諾,總有一天會回報霍家。

對霍洲先祖而言,當初的恩情不過是舉手之勞,從未放在心上,也從不求回報。

這些年,長玉道長與霍家斷斷續續總有往來,霍家幾輩下來,早就将長玉道長當做了自家長輩,期間不是沒有遇到風浪,最嚴重的時候,霍家連續死了不少人,但也從來沒有求到長玉道長的頭上,為的就是不挾恩圖報。

直到霍洲神秘失蹤。

霍家這一輩,只有這麽一個孩子,一旦霍洲出事,霍家直接斷代,對霍家而言,打擊不可謂不大。

無奈之下,便求到了長玉道長的頭上。

一直住在山上的長玉道長,卻像是早就料到有此一劫,沒有任何推诿。

活神仙出山,只說兩句話:一、要找到霍洲,需要折損霍洲最親近人的一半壽命,追尋到他的下落;二、無須感念他,霍洲命中該有死劫,早已求得別的貴人相助,終得以平安歸來。

霍洲父母尋子心切,見活神仙有辦法,大喜過望。

原本應該由霍洲的父親,來折損壽命尋找霍洲的,但在霍夫人的強烈要求下,最終折損壽命的人,換成了她。

是她帶着霍洲回到華國,是她開車冒險入山,是她不小心走神,最終車子翻下山崖,最讓她自責的是,只有她被救了回來,霍洲卻下落不明。

當時霍夫人已經有了死志,無奈之下,霍洲的父親只好同意。

其實他們夫妻二人,常年在海外,經歷過無數最艱難的歲月,特別是霍洲的父親,打拼了這麽多年,他向來信己不信命。

求到長玉道長頭上,也是實在沒有辦法,司馬當活馬醫。

誰也沒有想到,一切應驗得那麽快。

長玉道長當天仙逝,霍夫人次日病倒,不久後,霍洲在一個小女孩的陪同下,負傷歸來。

長玉道長被埋在了家鄉故土,剩餘三人,則火速被送往醫院,進行治療。

其中小女孩症狀最輕,只是常年的營養不良。

霍洲不僅十分瘦弱,身上更是有被人虐待的痕跡,最讓霍家人焦心的,則是他的精神狀态似乎出了問題。

最不可思議的是,霍夫人就像真的被人抽掉了半條命似的,即便是全世界最頂尖的醫療團隊,也束手無策,只能讓霍夫人悉心保養,至于能不能活過六十,全看運氣。

長玉道長的話一一應驗,終于覓得兒子的霍家人,不敢再怠慢,不僅竭盡全力治療霍夫人和霍洲,更是将那個小女孩奉為座上賓,她就是霍家的恩人與貴人。

直到……

“長玉道長用我一半的壽命,找你的蹤跡,我在昏迷的時候,明明看到過你,也看到過陪伴在你身邊人的模樣……雖然看不清臉,但我可以肯定,根本不是溫瑩瑩——不是那個溫二丫!

“我說溫二丫不是你的救命恩人,你父親還不信,一直到你清醒過來,雖然忘記了之前的事,但我們母子連心,都明白溫二丫不過是冒名頂替。要不是長玉道長死了,那個村莊也全部被毀,溫二丫是唯一的線索,我早就——”

“不是她。”霍洲聽着母親的絮絮叨叨,忽然開口,打斷了霍夫人的話。

霍夫人面部表情還停留在咬牙切齒上,霍洲忽然開口打斷,她愣了一下,随後立刻就炸毛了:“怎麽會不是她!當年你回來的時候,連爸媽都不認得了,整個人渾渾噩噩,醫生說你失蹤的這段時間,很可能被囚禁,被毒打,被虐待……

“那個溫二丫說,你被拐賣後,是她把你救出來的,沒錯,她說的是毫無破綻,那個時候,能把你救出來的,只有她,最後把你帶回來的,也确實是她,可是你醒來後,根本就不想和她有任何接觸!

“要真像她說的那樣,你喜歡她,還跟她許諾要娶她,你怎麽可能會是這種反應。她要是心裏沒鬼,幹嘛要照着我當年畫的人整容。

“更不用說,你最近明明想起來了,救你的那個人,年齡比溫二丫要大,對不對!”

霍夫人越說越憤怒,幾乎快從沙發上跳起來了:“我們母子兩才是當事人,才最有發言權,偏偏你父親那個蠢貨,一定要留着這個溫二丫,給她身份地位,給她公司管理,連她那個弟弟,都照拂得好好的,放着真正的恩人不去找,倒是對冒牌貨好得要命……”

霍夫人情緒激動,說話語速奇快無比,霍洲無奈地看着她:“父親考慮周全,你不要老因為這個事情和他吵架,這次你一個人偷偷溜回國,他很擔心你……”

“你想起一些當年的事情,我是和你一起回來找人的,什麽叫偷偷溜回國!”霍夫人瞪眼道。

霍洲頓時拿她沒轍了。

這是自己的母親,因為當年那件事落下病根,壽命比常人要短很多。

誰也不知道,她能堅持多久,這些年來,整個霍家都順着霍夫人的意,偏生霍夫人就是和當年那件事情杠上了。

霍洲在華國被拐賣,霍夫人又為了這件事日夜不思,為了全家人好,霍洲的父親帶着妻子與兒子一同離開華國,十幾年來,都沒有再回來。

為的就是避免大家再想起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只盼着霍洲和霍夫人能精心調養,早點恢複健康。

霍洲治了這麽多年,精神早就恢複正常,就剩下點兒不與人親近的小毛病,倒是霍夫人始終沒有放下這件事。

長玉道長臨死前,囑咐的兩件事,一件是霍夫人的壽命,另一件就是這位恩人,霍夫人始終牢牢記在心中。

找不到人,她就無法心安,更不用說,她始終覺得溫瑩瑩是冒名頂替。

只要一想到還有這麽個人,留在華國冒充他們的恩人,霍夫人心中就不太痛快。

偏偏,溫瑩瑩的證詞,沒有任何破綻,所有一切,全部都符合推測,霍家不可能因為霍夫人神秘的第六感,就放置溫瑩瑩不管。

更不用說……如果溫瑩瑩真的是假冒的,這個人反而更要留着,而且一定要掌控在霍家人的手中,将來才能發揮作用。

這些霍夫人其實都懂,所以這十多年,吵架歸吵架,不滿歸不滿,但也從來沒在外人面前露過餡。

表面上,霍家待溫瑩瑩十分寬厚,真是當做救命恩人般對待,但範圍只限于北陽市,至于霍夫人,便再也沒回華國,索性眼不見為淨。

一直到前幾日……平靜了十多年的霍家,因為霍洲突然想起往事,而又起漣漪。

由于精神受創,關于被拐賣期間發生的事情,霍洲基本都不記得了,這些年來,也從來沒有夢過那些事。

對于霍洲而言,他就是出個車禍,醒來後就已經回到了霍家,被拐賣的那段記憶,宛如根本不存在似的。

雖然精神受創後遺症一直給他的人生造成影響,但對霍洲本人而言,那件往事卻是缥缥缈缈,一絲線索都抓不到。

溫瑩瑩的證詞沒有破綻,霍洲會站在霍夫人這邊,憑靠的也是他的第六感。

這種感覺太虛無缥缈了,所以霍洲本人是支持他父親的做法,暫且留着溫瑩瑩,以便日後行事。

他們都在等待新的時機,原本所有人都預測,很可能會是溫瑩瑩先露出破綻。

結果誰又能想到,最先提及二十年前那段往事的,竟然是霍洲本人。

塵封的記憶,在幾天前像是被人悄悄打開,朝霍洲施舍般地,洩露出了一絲一毫。

從幾天前起,每到深夜,霍洲便會夢回二十年前,那個将他拐賣囚禁的小山村。

但是夢中的記憶,卻十分的模糊,等霍洲清醒後,殘留給他的,只剩下一點無法言說的感覺,以及偶爾的只言片語:

南山中學,朋友,小寶……

每一絲感覺,每一句話,都牽動着他的心神。

經調查,南山中學位于華國北陽市,恰好便是當年霍洲失蹤後,重新被找回的那個城市。

當年的事既然有契機浮出水面,霍洲自然不會再耽擱。

他當即啓程,當然,臨出發前,他還順道聯系了一下幾年沒有聯絡的溫瑩瑩。

既然要找人,這枚棋子,自然也要開始派上用場。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