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白白淨淨
以沖喜的名義成親的,大婚當日新郎官臉上沒有血色不吉利,所以會抹一層淡妝,這是喜娘告訴她。
但眼下看,是上了妝,卻有人卻借題發揮,給病榻上的李裕先撲了一層白得滲人的粉,再在他臉頰上抹了大紅的胭脂。若不是這屋中紅燭搖曳,他身上穿着那身大紅色的喜袍,鼻尖還有微弱的呼吸在,他整個人安靜躺在床榻上,像極了喪事的妝容……
這是有多恨他,才會在新婚夜給他畫這樣的妝?
她早前就聽父親同祖母說起過李坦心胸狹窄,如今看,他能這麽對李裕,是棒打落水狗的意味在。能折辱到這份上,雖然未必就是李坦授意,那也是他下面的人依葫蘆畫瓢揣摩了李坦的心思才會如此……
人心就是這樣,雪中送炭的少,落井下石的多。
但能由人這麽作踐李裕,李裕身邊應當沒人了。
今日李裕母親的忌日,特意挑在今日成親,還畫這樣的妝……
是誅心。
溫印垂了垂眼眸。
黎媽聽了溫印口中的話,不由上前看了看,但這一看便呆住,也伸手捂住嘴角,“這!”
黎媽心中似吃了蒼蠅一般的難受!
就算是廢太子,那也是天家的血脈,是侯府的姑爺啊,今日還是大喜日子,怎麽能這樣!
黎媽心中似憋了一股火,但又清楚這裏不是侯府,到處都是東宮的眼線,黎媽生生将火氣壓了回去。
溫印溫聲,“去吧,黎媽,打些溫水來,我給他擦幹淨。”
“好。”黎媽應聲照做。
臨出屋門口,黎媽深吸一口氣,斂了臉上愁容,恢複了平常的神色出了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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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媽未回,溫印先捏起手中的帕子,坐在床榻上替李裕擦臉,他臉上撲得東西太厚,不先擦幹淨沾水就是一團,溫水也洗不幹淨,溫印只能先用手帕将他臉上浮誇的東西先擦掉。
她原本是想好好看看的。
哥哥豁出性命也要救回來的人,是什麽模樣……
但眼前的人都看不清原來的模樣了。
溫印耐性擦拭着。
黎媽端了溫水回來,穩穩放在床邊一側的架子上,溫印伸手就可以夠到。
黎媽也沒走,就一旁安靜候着。
溫印伸手将毛巾從水中撈起,清澈的水聲裏仿佛都藏了溫柔,她指尖捏着溫熱半濕的毛巾,平和耐性得擦拭着剛才已經用手帕擦過的地方,眼中沒有慌亂、嫌棄之色,也沒出旁的聲音,真就是細致得替他擦臉。
稍許,溫印低聲,“黎媽,再換一盆水來。”
“好。”眼見着姑爺的臉快要擦出來了,黎媽趕緊應聲。
溫印伸手将毛巾放回,盆中的水和毛巾都被染成了胭脂遇水的顏色,不能再用。
另一盆水打來,溫印繼續替他擦着臉,認真而專注。
修長的羽睫輕輕眨了眨,似振翅欲飛的金翅蝴蝶,側顏隐在紅燭微光下,剪影出一道明豔的輪廓,動人心魄,又不着半分痕跡……
溫印慢慢松手,這次,有人的臉終于洗幹淨了……不像先前那般滲人的大紅配慘白,露出一張年少俊逸的臉。
溫印将毛巾放回水盆中,仔細打量他。
好賴替他擦了這麽久,也應當好好看看……
李裕一直病着,也在病榻上躺了許久,氣色不應當好,但她方才一直在用溫水給他反複擦臉,溫和的水溫反倒讓他臉上多了些自然的紅潤顏色。
溫印也才看清他本來的模樣……
一張極富少年氣的臉,至少,不是她印象中固有的那幅牙齒都沒長齊的模樣,還隐約有些好看。
帶了少年氣的好看……
溫印不由多看了一眼。
溫印身側,黎媽也由衷得贊嘆了一聲,“哎喲~”
黎媽不敢高聲,特意壓低的聲音反倒讓贊嘆裏多了些旁的意味……
溫印轉眸看向黎媽,“怎麽了?”
黎媽早前一直緊繃着的神色,眼下仿佛忽然緩和了下來,眉間的愁容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眸間露出的會心笑意,也如實朝溫印道起,“方才見姑爺那幅模樣,老奴其實是真的吓倒了,心裏怎麽都不踏實,但等姑爺的臉擦幹淨,仔細這麽一看啊,我們姑爺的五官還真挺端正的,越看越俊俏……”
溫印:“……”
黎媽會錯了意,湊近了些, “二小姐您看,睡不開颌,雙眸緊閉,是睡相好。睡着的時候閉了眼睛,沒有了眼神交流,還能有這樣精致的相貌,只能是五官生得極好。”
黎媽不由嘆了嘆,聲音裏帶了稍許遺憾,“可惜姑爺病重,姑爺這要是沒病,倒真是一幅好顏色,俊俏兒郎……”
言及此處,黎媽頓了頓,忽然意識到不應當這麽說,遂又趕緊改口,“等姑爺醒過來,身子調養好了,肯定相貌堂堂。”
溫印又看了李裕一眼,沒有出聲。
短暫的喜悅一過,黎媽眸間又染憂色,“二小姐,今晚老奴留下陪您吧。”
雖是新婚夜,但姑爺這幅模樣,黎媽是擔心她害怕……
溫印輕聲道,“不了,黎媽,這府中上下都是眼線,不要留人口舌……”
也是,黎媽颔首。
溫印低頭,又從袖中掏出三枚短香,是她早前在府中的時候,讓劉媽幫忙尋的。
黎媽驚訝看她,“二小姐,這是?”
溫印輕聲朝黎媽道,“今日是他母親的忌日,東宮特意安排了今日做婚期,不管怎麽樣,他人既然躺在這裏,心中多少都是有牽挂的。死者為大,黎媽,替他給母親上三柱香吧……”
黎媽雖然意外,卻也在情理之中,“是,二小姐。”
溫印目光又瞥了瞥屋門外,囑咐了聲,“黎媽,仔細些,別節外生枝。”
“好。”黎媽做事穩妥,心中也有數。
溫印坐在床榻上,遠遠看着黎媽點香。屋中就有香爐,黎媽将香插在香爐上,權宜之計,只能心意到了就是……
稍許,黎媽折回,“二小姐,好了。”
溫印掃了一眼,颔首,“先去睡吧,明日還得打起精神來,早些休息,也好應對。”
眼下這處宅子在何處,有多大,府中多少人,什麽情形,她們都不清楚。成親不過才剛開始,成親之後,府中還有大把要操心的事,今日反倒才是最容易的一日。
“老奴知曉了。”黎媽說完,又遲疑了片刻,還是問道,“二小姐,當真不怕嗎?”
溫印看了看一側的李裕, “他又不是魑魅魍魉,我就是要怕,也不應當是怕他……”
黎媽會意,二小姐說的是,倒是她沒想這麽通透。
“還有,黎媽。”溫印又擡眸看向她,認真叮囑道,“眼下已經到了府中,當改口了。府中都是東宮耳目,謹言慎行,別被人挑出錯來……”
黎媽恍然大悟 ,“老奴一時糊塗,夫人放心。”
姑爺的太子之位被廢,現如今又沒個封號,是應當稱二小姐一聲夫人,周圍都是等着她們出錯的人,是應當仔細謹慎。
“去吧。”溫印輕聲。
黎媽離開,屋門嘎吱一聲從外阖上。
夜色已晚,溫印起身,在妝奁前落座。
她本就沒上什麽妝,也不用特意卸妝,只是伸手慢慢從發間取下簪釵,而後才是耳環和旁的首飾,最後只留下了手腕上那枚祖母送她的翡翠玉镯。
銅鏡前,映出一幅螓首蛾眉,美目含韻,但這身喜袍日後應當也沒機會再穿了……
溫印又看了鏡中幾眼,而後才起身去了耳房洗漱。從耳房出來時,溫印已經寬下了喜袍的外袍與中衣,只穿了一層單薄的大紅色裏衣。
寒意襲來,溫印快步上了床榻,牽了一側的錦被給自己裹上。
屋中燃着碳暖,不應當這麽冷,但明顯這屋中的碳暖還比不上她回京路上她那輛馬車中用的碳,府中的境況可見一瞥……
溫印伸手摘下盤發的玉簪,青絲如墨般潑下,少許垂在肩後,稍許斜堆在肩處,明眸善睐裏透着說不出的明媚動人。她同李裕成親了,不想在旁人眼皮下惹麻煩,只能睡一張床上。
躺下前,又想起黎媽口中說的五官精致,相貌堂堂,她将信将疑,稍稍壓低了身子看他。反正他還昏迷着,這麽看他,也不用怕他忽然醒來。
沒留意耳邊幾率青絲綴下,輕輕拂過他臉頰,床榻上,李裕的指尖微微動了動,只是一瞬間的事,溫印沒有覺察。
溫□□中想,黎媽是愛屋及烏,話說過了。相貌堂堂這幾個字,怕還是遠了些。
畢竟李裕才剛滿了十六,少年氣是有,但模樣還沒長開,頂多稱得上一個清逸俊朗,但真要說相貌堂堂,也要幾年後去了。
溫印眸間微滞,那也得他和她都能活到那個時候。
溫印斂了思緒,輕聲道,“也挺好,白白淨淨,溫和儒雅……”
李裕身上還穿着厚厚的喜袍在,脖頸處都被勒着,溫印伸手,從衣領處開始替他解開衣裳。青絲垂下,再次拂過李裕頸間,他指尖再次短暫動了動……
溫印替他解開外袍,中衣,一層層,一件件,臨到只剩裏衣時,卻不經意間看見衣領下的傷口。
溫印怔了怔,還是遲疑伸手,輕輕撩開他的衣領處。
是傷口。
還是觸目驚心,數量不少的傷口。
他才十六歲……
溫印想起祖母口中說起過的,太子在邊關遭遇伏擊,戰況慘烈,幾千人的隊伍就這麽沒了,只剩了李裕一個。
溫印指尖輕頓,繼續揭開他胸前的禮儀,胸前也是……
那旁的地方也不用再看了。
他是哥哥從死人堆裏背出來的,他傷成這樣,哥哥該是什麽模樣?
溫印不敢再想。
溫印眸間浮起紅潤,簡單替他攏上裏衣,又伸手替他牽了牽錦被蓋上,再背對着他躺下。
心中有事,溫印阖眸也睡不着。
眼前的燭光越發刺眼,溫印坐起伸手,解開了系在兩側床柱上的錦帳,床榻內被隔絕成一方天地,只有紅燭的淡淡微光透了進來……
溫印也牽了喜被替自己蓋上,強迫自己阖眸。
她也是今日才抵京,就似做了一整個冗長而真實的夢般疲憊,也沒全然反應過來。
長夜漫漫,輾轉反側,她也不知幾時入睡的,但她從小就怕冷。
尤其是這屋中的碳暖也不暖,錦被不算厚,一床錦被無法禦寒。迷迷糊糊裏,她蜷了兩床被子給自己蓋上,這才終于暖和了。
全然忘了被子被卷走,還有人會冷這事兒……
***
子夜剛過,東宮寝殿處尚未熄燈。
早前那個名喚茂竹的內侍官自離院折回,匆匆行至東宮寝殿前,朝着苑中值夜的另一個內侍官拱手,“貴平公公!”
“小聲些,殿下快歇下了。”貴平看了他一眼,“是離院的消息?”
茂竹谄媚點頭,“是,那邊剛歇下,小的就趕緊過來了。”
貴平微微皺眉,方才讓他小聲,他卻佯裝不覺,又特意朗聲。
果真,茂竹話音剛落,就聽寝殿中東宮的聲音傳來,“讓他進來。”
貴平淡聲,“去吧。”
茂竹直接越過了貴平。
貴平看了看他。
寝殿中的暖閣內,東宮正伏案寫字,一側的青燈映在他臉上,映出一張好看,卻冰冷若深谷寒潭的側顏,隐約同李裕有幾分挂像。
茂竹入內,“殿下。”
李坦沒有擡頭,清冷的聲音道,“說吧。”
茂竹小心翼翼察言觀色着,“廢太子那邊,親成了,也歇下了。”
李坦繼續落筆,“然後呢?”
茂竹應道,“原本以為這侯府的二小姐會哭哭啼啼的,也想着她怕是會哭鬧,害怕之類,便同離院中伺候的人吩咐了,要是這二小姐不肯安分,就直接将人綁了扔床上,但這二小姐好像平靜得很,就這麽成親了,也沒哭鬧,眼下還歇下了。”
李坦這才懸筆停下,擡眸看了他一眼,“有意思。”
茂竹頓住,正揣摩着東宮口中這句有意思的含義……
“讓貴平進來。”李坦吩咐。
茂之意外,原本還想留在東宮跟前久留,眼下卻不得不退出去。
貴平入內,李坦剛好寫完手中的字,“溫寧缺最疼她這個女兒,早前他不願意将女兒嫁孤,那今日嫁給李裕更好。”
貴平看他。
李坦放下筆,“明日你親自去一趟,把這幅字送到李裕那裏,就說孤送他們的新婚賀禮,看看溫印的反應。”
貴平接過,映入眼簾的幾個字讓貴平倒吸一口涼氣。
—— 國色天香,佳偶天成。
“出去吧。”李坦淡聲。
貴平躬身。
***
溫印醒來的時候,窗外的光已經有些刺眼。溫印想伸手搭在眉間,遮住亮光,但手臂似是被什麽暖暖的東西壓住一般,拿不起來。
忽然間,溫印整個人都醒了……
難不成兩床被子都被她裹在身上禦寒她還冷?要不,她怎麽還把有人一道卷過來了?
溫印:“……”
作者有話說:
魚寶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