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否極泰來

李裕不知道她又怎麽了, 這兩日溫印對待他明顯有些奇奇怪怪的。

不是特意疏遠他的那種奇怪。

相反,是無時不刻不在關注和管束他的那種奇怪……

這讓他說不出的別扭。

譬如當下,她會問他, “吃完了嗎?吃飽了嗎?”

李裕:“……”

溫印似是也覺察不怎麽好,又改口道, “那吃完了就去準備吧。”

他沒出聲,但心裏窩火, 也越發肯定,溫印眼下口氣中的關注, 是長輩對後輩的關注。

她以前不是這樣的。

近來不知怎麽了, 好像真像姐姐管束弟弟一樣, 而且越發變本加厲。

李裕沒吱聲了。

他今晚确實要通過密道再去趙記酒肆一趟,所以要準備。

終于到了同江之禮約好的時間,今日黃昏在趙記酒肆,所以很早溫印和李裕就在屋中用了晚飯,怕途中有事情耽擱,提早預留了時間。

李裕昏迷這麽久,醒來之後又在離院困了這麽長時間, 近乎全然斷了同外界的聯系,終于要同外界有聯系了,而且還是江之禮, 李裕心中其實隐隐有激動在。就似一個人在困境中呆久了, 即便前途未知,也忽然看到了希翼。

今日晨間,羅太醫來複診過, 李裕的傷勢幾乎康複了, 除了些繼續調理的用藥, 旁的藥都停了,藥童也不必每日都來。再加上前兩日貴平鬧了一出‘烏龍’,短時間內離院都不會再有旁的幺蛾子來,眼下是最穩妥的時候。

經過早前的事,溫印也多了些謹慎應對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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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後,溫印和李裕兩人在梅苑中散步消食,而後‘興起’,回屋中換了蹴鞠服在梅苑中蹴鞠。

蹴鞠服是上次霓裳坊來量尺寸的時候一并做的,因為簡單統一所以已經送來了,旁的冬衣要等到臘月下旬,尤其是年關時候的新衣。

離院中伺候的丫鬟婆子都遠遠見溫印和李裕換上了蹴鞠服,很好辨認,蹴鞠服都差不多,但看身形能很容易區分溫印和李裕。這兩人你踢給我,我踢給你,都不大精通,但玩一會兒歇一會兒,算是院中不多的能打發時間的事情了。

腳下力道不受控,很快,兩人的蹩腳球技就越踢越往梅苑深處去了。

溫印和李裕身邊有黎媽和清維照顧着,旁的丫鬟婆子沒跟上,人就在苑中,廢太子脾氣又不怎麽好,遠遠看着就是。

但因為離得遠,蹴鞠服又是一個模樣。方才嬉鬧時李裕就已經走了,換了身材同李裕相似的小厮在同溫印一道蹴鞠,旁人短時間內也看不出來。

李裕抓緊時間折回苑中,安潤已經準備好了火把和旁的東西,密道裏,兩人已經輕車熟路,李裕又囑咐了聲,“快去快回。”

安潤應好。

早前貴平之事雖然善後了,但李裕心有餘悸,他不想讓溫印一個人在苑中扛太久,他心中會擔心和不安。兩人近乎一路都在小跑,速度比早前那次還要快上許多,甚至在一個時辰不到的時間就抵達了密道出口處。

等到出口時,李裕額頭都挂滿了汗水,但應當比預期的時間快上很多。

這兩日在苑中的時候,安潤畫了趙記酒肆內部的構造和線路圖給李裕看,盡管李裕看得疑慮,安潤畫得太過清楚詳盡,不像是探路,但像是把人家東家的地圖給拿了過來,但溫印總能有辦法處理這些事情,他也只能暫時抛到腦後。

等兩人到酒窖處,剛剛才至黃昏。

“上去吧。”李裕囑咐一聲,安潤擰動機關。

密道出口處已經備好了衣裳,李裕雖然沒多問,但心知肚明,搞到這套夥計衣服容易,但難得是如何躲開酒肆中的夥計,将衣服放到密道口這處。李裕沒時間多問,兩人都很快換上。

但李裕剛換完,轉身時,冷不丁看到一身男裝的安潤,李裕整個人愣住。

安潤分明是男子,但真見他穿男裝,李裕只覺有說不出奇怪與違和。

“殿下。”安潤剛開口,似是也反應過來什麽一般,清了清嗓子,喚回了男子的聲音,“公子。”

這次不止李裕,連帶着安潤自己都開始別扭起來。

安潤尴尬笑了笑,平日裏一張嘴從來閉不上的安潤終于因為不習慣自己男聲的緣故,過于安靜了。

從酒窖的底層一直往上,因為安潤不怎麽說話,讓原本就緊張又安靜的氛圍生出幾分詭異,不影響旁的基礎上,李裕問起,“安潤,你怎麽會扮女裝?”

其實剛問完,李裕也覺得這麽問不妥,但安潤似是也沒想過避諱他,“我從小有個相依為命的姐姐,還有一個妹妹。小時候鬧饑荒,遭了災,父母在那場饑荒裏都沒了,姐姐帶着我和妹妹難逃,我們幾人才活了下來。這一路又累又餓,一直是姐姐在照顧我們,也帶着我們兩個拖油瓶,好容易到了安置處。但到安置處,她就病倒了,再沒醒來過。妹妹一直哭,說要姐姐,我也想她,最後就扮作她的模樣,替她活下去,安潤是我姐姐的名字……”

李裕愣住,他沒想到過。

安潤沉聲道,“我叫安寧。”

李裕歉意,“我不是特意想問的。”

安潤卻笑,“沒事,夫人都知道的,公子知道也是應當的。”

李裕又問,“那,你怎麽會和溫印一處?”

安潤還是笑道,“老夫人啊,就是夫人的外祖母,她收留了我和妹妹,我們一直留在婁家。老夫人對我們很好,讓人教妹妹識字算數,老夫人問我想學什麽,我說,我想學功夫,我想保護妹妹,老夫人就讓人從小教我練功。後來夫人來了定州,老夫人讓我跟在夫人身邊照顧,妹妹也跟着(夫)……跟着婁長空打下手。”

李裕從未聽溫印提起過這段,眼下才知曉安潤跟在溫印身邊的來龍去脈。提及此處,安潤又道,“我就是覺得,跟着夫人挺好的,夫人不會像旁人一樣看我,我是什麽模樣,她就尊重我什麽模樣。”

李裕也跟着笑了笑,“她是挺好的。”

安潤瞥他:“……”

一路悄聲說着話,不知不覺上了幾層酒窖,李裕不由嘆道,“今日好順。”

這一路,一個取酒壇子的夥計都沒遇到。按照上次探路時在酒窖中撞到夥計的概率來看,是有些過于順了。

安潤剛才話說多了,也說快了,所以一時嘴沒有把門,壓箱底的話漏了出來,“那當然了。”

說完安潤又懵住,遭了,又嘴快了。

李裕果真看他,“怎麽了?”

“哦,沒事,就是想了辦法,暫時支開了其他人,公子放心,我們直接上去就是了。”安潤說完,李裕心裏隐約猜到了些許,但沒有再問起,沉默着。

酒窖有七層,兩人很快到了酒窖出口。

這一路一個人都沒遇上,也一點聲音都沒有,這不叫支開,這是安排得妥妥貼貼。李裕剛才心中的猜測越發坐實了。

從酒窖到後廚,後廚中倒是有人,但後廚的人都在忙碌着,他們走了後廚那條取酒的路,很快就從後廚離開,而且沒人留意。而後從後廚的小道切到酒肆營業之處過夥計的路,這一路也确實遇到了酒肆的夥計,但不多,冷清得不像趙記酒肆這樣的金子招牌。

“怎麽人這麽少?”少得李裕可以開口問起,也不用擔心會露餡兒。

安潤應道,“人都在前面伺候呢,前廳在辦品酒宴,酒肆的東家開了一壺南順許府酒莊的私釀邀請品評。這酒一壇難求,前廳聚了不少人,都去品酒了,想要個彩頭,攢了不少人氣。”

李裕看他,“好端端的,怎麽會突然邀人品評?”

不由他不想,是特意幫他轉移視線,讓他同江之禮的見面安穩些。

安軟果真支吾,“這酒肆吧,最近喚了東家,估摸着換了經營方式,想多攬客吧。”

确實攬了不少客,路過前廳時很是熱鬧,到處都是夥計,他們也不顯眼。

兩人很快到了三樓,循着路線,抵達傳菜處。

菜是通過升降板上來的,兩人端了菜往三樓的雅間去。中途還遇到了不少夥計,李裕看得出都是和他身高差不多,身形相仿的夥計,混在其中不要說發現,根本沒人會多看一眼。這些都是特意安排好的。

趙記酒肆才換了東家……

那不用再猜了,李裕也知曉是婁長空。

這麽大的手筆,就溫印一句口信的功夫。

這種信任關系,堪比最信任了……

思緒間,兩人已行至東輝間門口,安潤已上前敲門,“貴主,上菜。”

李裕收起思緒。

“進。”李裕聽出是江之禮的聲音。

李裕跟在安潤之後入內,因為低着頭,又是一樣的夥計衣服,江之禮一時看不清,也不好第一時間動彈,只是目光盯向前方,看着李裕緩緩擡頭。

江之禮起身。

安潤朝李裕輕聲道,“公子,我在外面守着,上下左右周圍幾間都清空了,安全,有事公子喚一聲。”

李裕點頭。

等到安潤退出去,從屋外阖上屋門,江之禮上前,“殿下。”

早前朝中傳聞紛紛,從太子在戰場上受傷昏迷,到入京後被拘在離院,再到後來太子醒,整個太醫院跟着寝食難安,最後到早前離院的一場大火……

撲朔迷離的傳聞太多,江之禮從入京前就一直提心吊膽着,即便有丁勝來尋他,丁勝不可能有問題,但他都懷疑,真的是殿下?

但當李裕出現在他跟前,摘下頭上夥計的帽子,露出那張熟悉的面容時,江之禮恭敬拱手,“江之禮見過殿下。”

李裕伸手扶起他,“免禮,懷瑾,辛苦你入京一趟。”

江之禮擡眸看他,“殿下安穩就好,爺爺和叔父都擔心,要我親眼看到,他們心中的沉石才會落地。”

江之禮言罷,又退後一步,仔細打量起李裕來,眼中大都是慶幸,“還以為殿下會一臉愁容,沒有精神。眼下看,瘦是瘦了些,但精神還好。”

李裕想起了溫印說他最近越來越像飯桶的話……

“時間不多,我還要趕回去,直接說正事。”李裕淡聲。

江之禮先從袖間拿出那枚信箋,雙手呈上至李裕處,“殿下讓設法營救洛老大人,這是洛老大人給殿下的親筆信。”

李裕接過,很快通讀完。

洛老大人提及的重要之物,他知曉是什麽。

洛老大人曾是祖父的伴讀,不是太子太傅,但一直教授他,是他信任的人。

洛老大人原本已經告老還鄉了,這趟是因為聽說他在邊關重傷昏迷,舅舅送他回京,洛老大人才特意入京來看他,卻因此受了牽連。

這是他昏迷的時候隐約聽到有人提及的,但那時候他根本沒醒,剛清醒的時候也記不起,是後來才慢慢記起的,所以也托江之禮要設法營救,洛老大人不是朝廷命官,看管不會很嚴……

但他心中提及的重要之物,李裕知曉一定是父皇的親筆讨逆信。

李坦眼下是東宮,邊關兵權都在他手中,父皇又被軟禁在宮中,李坦可以挾天子以令諸侯。沒有父皇的信,他就算能平安離京也師出無名,若是李坦調動駐軍,也能對峙,但都是長風國中的內耗,受益的只能是東陵和臨近諸國。

他必須要拿到父皇的親筆信函。

李裕又問起,“洛老大人呢?”

江之禮低聲道,“殿下,這封是洛晚鐘老大人的絕筆。”

李裕全然沒想過。

江之禮繼續道,“前兩日信函送至我這處時,洛老大人還在,這兩日便過世了,洛老大人年事已高,一直在牢獄裏吊着口氣,眼下能聽到殿下平安的消息,也将消息帶給殿下,洛老大人也走得安心了。”

李裕眸間通紅,良久才開口,“霍老大人,洛老大人,趙國公,還要死多少人……”

江之禮意外,“殿下都知曉?”

他一直昏迷,又在離院內。

李裕也不隐瞞,“我都聽說了。”

江之禮寬慰道,“一朝天子一朝臣,趙國公也好,幾位大人也好,都在護着殿下,朝中和軍中還有不少忠臣良将,殿下需要的是時日。李坦逼死趙國公,倒行逆施,朝中有目共睹,趙國公也好,霍老大人也好,逝者已矣,殿下當下要做的,是重新審視朝中之事。李坦當初能謀事,與東陵之間勾結分不開關系,眼下又以賀家為名,做将國土讓與東陵之事,其心可誅。”

“賀家?”李裕詫異,“怎麽會是賀家?”

他記得溫印告訴他朝中局勢,賀家在滄州反了。賀瑜痛斥李坦借清君側的名義,謀害忠良,架空天家,還廢了太子,在東邊舉旗讨逆。

他也告訴過溫印,賀瑜在滄州,背靠環洲,緊鄰東陵,他若舉旗反了,會被李坦和東陵兩處夾擊,滄州撐不了多久……

江之禮看出他眸間疑慮,江之禮上前,“殿下仔細想想,滄州背靠環洲,當初殿下被東陵人設伏,東陵人的軍隊從何處來的?真的像事後說的一樣,在殿下必經之路設伏了六日?那時候戰況緊急,東陵哪有那麽多軍隊可以一直候着?”

李裕僵住。

江之禮繼續道,“殿下出事,陶将軍走都急,爺爺讓人私下徹查過此事,蛛絲馬跡都與賀家脫不了關系。李坦心思缜密,讓賀家舉旗,人人便都以為賀家同李坦撇開了關系,但實則是步極其精妙之棋。滄州若被李坦和東陵夾擊,在東陵進攻滄州之時,長風馳援必定疑慮,那東陵取滄州便不費吹灰之力,而以這樣的方式,将滄州讓到東陵手中,李坦也脫了幹系,一石三鳥。”

李裕攥緊掌心,“為了這個皇位,他連國土都可以喪,父皇都可以軟禁,他還有什麽做不出來?”

江之禮噤聲。

李裕看他,“父皇呢?有父皇的消息嗎?”

溫印能打聽到的朝中和宮中的消息很少,同江之禮比是鳳毛麟角,江之禮這處能憑江家的關系在京中打探不少事情。江之禮知曉他要問,早前就打探過了,“陛下初一宴要露面,李坦要做得漂亮,陛下就要安穩,只是身子不太好了……”

李裕喉間輕咽。

江之禮又道,“叔父還有一句話要我捎帶給殿下,忍一時長久,踏錯一步,前功盡棄,等,還要再等。”

李裕眼眶微紅,颔首,“我知道了,懷瑾,把李坦謀逆前後的事仔細說與我聽,你知道的我都要知道,越詳盡越好。”

兩人在桌前落座,江之禮事無巨細,将謀逆前後事情發生細節和時間點悉數說與李裕聽……

***

離院中,溫印半踢半歇,玩了好一陣子的蹴鞠,都入夜有些時候了,溫印才停了下來。

蹴鞠帶玩差不多一個多時辰,兩人分別沐浴洗漱的時間,也差不多一個多時辰,這就有三個時辰過去了。

溫印從耳房出來,躺在床榻上有些睡不着。

李裕未回,即便眼下一切都看起來平安,她心中也是擔心的……

床榻上,溫印開始想起旁的事情,臘月中旬了,時間過得太快,從她抵京起,差不多要将近一個月了,外祖母肯定擔心她了,但韓渠應當會告訴外祖母京中的事宜。相比起她,外祖母應當更擔心趙暖的處境。

溫□□中輕嘆。

溫印仔細回想起京中這一月,從開始時的諸事小心,處處透着危險,到今日,李裕去見江之禮,算是慢慢走上正軌了。

但溫□□中也很清楚,正軌,才意味着真正的危險才剛開始,而真正的好戲也才剛拉開帷幕而已……

溫印看了眼屋中的銅壺滴漏,李裕和安潤還沒回來,李裕要見江之禮,肯定會将李坦謀逆的細節,還有朝中和軍中的形勢都問一遍,沒那麽快。兩人見一面冒的風險極大,是要了解清楚,早不了。

***

李裕折回時,已是醜時前後,溫印已經在床榻上睡了。

從早前那晚之後,兩人一直默契得分開了兩處睡,到眼下也是。

溫印睡的床榻,他睡的小榻。

而當下,李裕回得遲,去耳房前,看到小榻前的案幾上放着一枚食盒,應當是留給他的,李裕緩緩打開,映入眼簾的是一串冰糖葫蘆。

李裕怔了怔,莫名有些東西在心底輕而暖得流淌着,不似江河沸騰,而是涓涓細流。

也伸手,拾起食盒中,糖葫蘆一側的字條至手中。

他見過她的字,也認得她的字。

——否極泰來。

李裕眼中微潤。

作者有話說:

明天周末啦,明天開始有周末紅包,要記得吐泡泡哦。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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