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暮春時節,草木叢生,枝繁葉茂。
當屬槐樹最先展露花期,墜滿了一枝頭得白,冰晶玉串般的随風輕拂,散發着淡雅幽香。
今日正是長寧侯府老太爺的壽辰,上京城內達官顯貴皆來祝壽,候府前門庭若市,來往賓客絡繹不絕。
前廳熱鬧,後院卻有一處極僻靜的院落,遠離喧嚣。
院內房門緊閉,門口立着三個神色緊張的婢女,屋內時不時傳來此起彼伏的哭泣聲。
“都是父親的女兒,我卻要日日受欺負擠兌,那丁嫣柔處處都要欺負我,母親卻沒有精力替我撐腰,你們說我這到底是個什麽命,怎麽就這麽苦呢。”
說話的是長寧侯府嫡長女丁懷柔,她是侯夫人溫氏所出,溫家乃上京城勳貴大家,溫氏當年嫁給丁正謙時,他還只是家中庶子,不能承襲爵位,又不想只得蔭封,庸碌一生,如此立志要考取功名,挑燈夜戰,刻苦讀書。
少年有鴻圖之志,溫大人見了欣賞不已,斷定此人日後必有所成,如此便将愛女嫁給了她。
溫氏嫁給丁正謙時是下嫁,而丁正謙也因岳父的助力提點,成功走上了仕途這條路,功成名就。
可奈何溫氏體弱,終日纏綿病榻,丁正謙又是庶出,更偏愛憐惜側室。
如此長寧侯府的掌家之權旁落妾室尤氏之手數十年,而丁懷柔明是侯府裏金尊玉貴的嫡女,卻因母親不理事,一應吃穿用度全由尤姨娘做主,從小受了不少委屈,吃了不少啞巴虧,還處處受丁嫣柔的欺負。
方才在壽宴上,只因她不善言辭,丁嫣柔就嘲諷她小家子氣,上不得臺面,還暗指丁懷柔這庶女作态,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是嫡女,丁懷柔是庶女才是。
“我從沒因她是庶女而瞧不起她,可她卻因我性子柔弱就處處踩壓我,凡事都要高我一頭就算了,如今竟當着衆人的面嘲諷,這可叫我以後還怎麽有臉出去見人呢!”
丁懷柔一邊說,一邊哽咽着用帕子拭淚。
她不善飲酒,可此翻從前廳挪移到後院這閨房姐妹局,她卻吃了一壺的果子酒。
自己吃還不算,還拉着陪着她的兩個好姐妹一起一醉解千愁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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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嫣柔那個小蹄子,我這就去揍她一頓,替你出氣!”
接話的是坐在一旁,定國公之女郁司寧,她家是武将出身,父親和哥哥都是骁勇将軍,如此她性情直爽,為人做事也直,在上京城貴女圈子裏沒人敢惹。
她若說要和誰動手,決不是說說而已。
可丁懷柔是個怕事的,她不過是訴訴苦而已,還不到伸手打人的地步。
她怕自己一個人勸不住,忙向身旁另一女子求助,“婉婉,你快說說她,她最聽你的話!”
被叫婉婉的女子是太傅容懷鐘之女容念婉,她喝多了,正支着下巴,在桌子上阖眼小憩。
酡紅的面頰,濃密缱绻的睫毛上翹,形成一個彎彎的扇形。
她不知方才的發生了什麽,聽到丁懷柔的話,如夢初醒般睜開熏醉的杏仁眼:“怎麽了?”
丁懷柔快速的和她說了一下情況,婉婉這才了然,耷拉着搖搖欲墜的眼皮,半夢半醒道:“司寧,去之前記得先教會柔姐姐武功,不然我怕咱們走了之後,她會挨家法。”
此話一出,郁司寧立刻似洩了氣的皮球,氣勢全無。
丁懷柔也道:“你能保我一時,卻護不了我一世,家裏這些事,終究還是要我一個人來面對。”
“我……我大抵就該是個命苦的。”
丁懷柔說着,又紅了眼圈小聲啜泣了起來。
丁懷柔一哭,郁司寧便有些不知所措,半晌她安慰道:“不管怎樣,你好歹還有娘,你看我,自從娘沒了開始,我爹和我哥就開始嫌棄我,一言不合就揍我。”
她撸起衣袖,潔白手臂露出一大塊淤青傷痕,“你看,我這到現在還青紫着呢。”
提起郁司寧的傷心事,挨打受罰,棍棒居多。
丁懷柔最是膽小柔弱,哪裏敢看郁司寧觸目驚心的傷,不由得垂眸別去目光。
郁司寧則是被打慣了,毫不在意的放下挽起的衣袖,繼續道:“我想着這家我是呆不下去了,就想找個夫君嫁了,可竟沒人上門提親,我就瞧着我爹軍營裏的小将軍不錯,有意讓他提親,你猜怎麽着?我竟然被他給拒絕了,你說愁不愁。”
郁司寧提起這件事,郁悶的又自飲一杯,那小将軍拒絕她的理由是她功夫太好,覺得配不上她。
郁司寧想不明白,難道她找夫君就一定要找一個比她功夫還好的嗎?若是這樣,她這輩子豈不是很難能嫁出去了?
忽然想起在一旁許久沒吭聲的容念婉,“婉婉,又睡着了?”
她回頭,便見容念婉手肘支着下巴,又阖起了眼,發髻上的小魚流蘇微蕩。
“沒有呢。”
婉婉這次并沒睡,所以第一時間回答,“眼皮太沉了,想要眯一會,你們說,我都聽着呢。”
三人裏,屬她酒量最不好,幾杯果酒下去,眼皮就開始打架。
郁司寧偏着頭,顯然也是醉了,不過她酒量最好,見婉婉沒睡,在桌底下戳了婉婉一下,給了婉婉個眼神。
婉婉順勢看去,便見丁懷柔還在一旁默默的拭着淚,委屈極了。
“若說慘,咱們誰都沒有婉婉慘,婉婉你說是不是?”
丁懷柔是個愛哭的性子,眼淚窩子淺,遇到委屈,不哭上個幾個時辰是過不去的。
能為她止哭的最好辦法,就是說一個更慘的事,将她的委屈縮小。
婉婉立刻領悟,附和道:“啊……對對對,我最慘了。”
她雖這麽說,可委實沒什麽可訴苦的事兒。
丁懷柔當衆被庶女嘲諷,郁司寧情系小将軍被拒,而她……不過是個臨時被抓過來喝酒湊數的。
可見郁司寧和丁懷柔二人紛紛投來期盼的目光,丁懷柔是眼淚汪汪的同情,郁司寧則是給她鼓勵,成敗在此一舉。
婉婉眼眸一轉,豆大的淚珠說下就下“你們兩個這都算不得什麽,我才最苦。”
美人潸然落淚,打濕了手上繡着梨花的潔白錦帕。
“柔姐姐的母親不過是身弱了些,不常管事,可只要身子見好了,還是會護着柔姐姐的,司寧的父親雖粗了些,可郁将軍血性,說過要為亡妻終生不娶,便無人再敢提了,可我父親……我眼看着就要有繼母入門了。”
說到這,婉婉簌簌哭泣,淚如雨下:“你們知道我一歲便沒了母親,娘是何模樣都不知,這些年姑母隔三差五的來給父親說媒,若日後父親娶了續弦,有了正牌夫人,我便有了名正言順的繼母,繼母再為父親生兒育女,到那時我連個維護我的生母都沒有,你們說我的處境是不是比你們兩個更慘?”
婉婉一歲多時,母親蘇氏因生育三胎難産而亡,她是由父親和哥哥從小帶大的。
若說命苦,大抵誰都會有一些不如人意的悲慘遭遇,在自己的心裏落下一個深深的影子,亦或是人生的遺憾,解不開的結。
郁司寧連連點頭,贊同道:“我母親雖早逝,可我父親說了,此生不會再娶的,我亦是沒有後母之憂。你那個姑母的确讨厭,說來說去,還是你最慘。”
丁懷柔還想哭,可一想婉婉連娘都沒有,自己怎麽說還有娘在,這點小委屈她若是再哭,那婉婉還不得哭死?
好姐妹怎麽能在人心口上戳刀子能?于是哽咽着,哽咽着,可她還是說什麽都忍不下去,憋得漲紅了臉,唇瓣都失了顏色。
良久道了句:“咱們三個怎麽都這麽命苦呢。”
說完,緊緊抱住了婉婉和郁司寧,嗚咽起來。
丁懷柔的性子,大抵不痛痛快快的哭上一通是過不去了,郁司寧想着自己堂堂國公之女,竟沒人願意娶,還要在那個家不知要過多久,挨多少揍,也忍不住情緒的哭了。
婉婉有點懵,這時丁懷柔拉着婉婉的手,心疼的擦着她眼角可憐巴巴的兩顆淚珠。
自己哭得同時還不忘善解人意的開導婉婉:“傻姑娘,別忍着,心裏不舒服就和我們一起哭出來,哭出來就好了。”
郁司寧也抹着眼淚勸她。
婉婉見她倆都哭了,只落下自己一個人,不哭似乎不合群……
于是三個姑娘湊在一起,洪水決堤一般,抱頭痛哭起來。
守在門口的三個婢女聽到屋裏的驚天地,泣鬼神,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眼瞪小眼。
最先開口的是容念婉的婢女楓荷,“她們這麽哭,不會把人招來吧?”
丁懷柔的婢女蓮兒道:“我們姑娘這院子偏僻,通常不會有人過來,不過要按着這個哭法,有點懸……”
“老太爺過壽這樣大喜的日子,三個姑娘跟哭喪似的,被人知道不太好吧?”郁司寧的婢女胡兒性子和她家小姐一樣直。
蓮兒道:“要是被尤姨娘和二小姐知道了,肯定又要生事,說不吉利呢。”
說着,趕忙将虛掩的門關個嚴實,将聲音盡量不外洩,可哭了一會,屋裏卻并沒有漸消的意思。
蓮兒有點急了,怕真的把人引過來。
胡兒忽得想起什麽來,忙扯高了調門向屋裏道:“聽說蕭國公府的小公爺到了,還帶了兩只仙鶴,可好看了,席上的小姐們都去看了?”
許是屋裏的音量太高了,胡兒的聲音并未很好的傳遞,這時楓荷忙接過話茬道:“仙鶴稀奇,送仙鶴的人更是難得,我看那些小姐們看仙鶴是假,看送仙鶴的人才是真。”
“可不是。”胡兒也附和道:“聽說席上的小姐都跑去了前院看小公爺,這功夫再不去,咱們可就搶不到好位置了。”
蓮兒聽着屋裏的動靜,聲音忽然漸消了,于是道:“那倒也沒什麽,左不過那仙鶴也是留在府裏的,姑娘現在不去看,一會等人走了,也能看見。”
“可人走了,就看不到小公爺了啊!”胡兒一副可惜模樣,“這功夫人正在呢。”
三個丫鬟你一言我一語的,再轉過去聽屋裏的動靜,果真靜悄悄,連個哽咽的聲音都沒有了。
婉婉是最先聽到外面的說話聲,戳了戳丁懷柔,“小公爺來了,你不去看?”
丁懷柔正哭得投入:“什麽小公爺大公爺的,跟我有什麽關系。”
婉婉覺得她是哭傻了補充道:“蕭國公家的小公爺,蕭合呀!”
蕭合二字一出,果然是止哭的神器,丁懷柔頂着一雙腫眼泡問婉婉:“真……真的?”
婉婉點頭,用最真誠的眼眸告訴她,好姐妹不騙人!
丁懷柔吸了吸鼻子,擦了擦眼淚,忽然想到了什麽天大的事,拉着婉婉問:“怎麽樣,我的眼睛沒哭腫吧?還能見人不?”
特別是心上人的那種!
婉婉很負責任的告訴她:“現在用水粉遮一遮,還能補救。”
郁司寧也忽然得到了什麽啓發,問向婉婉,“前廳是不是會有許多人,說不定能物色到一個夫婿?”
婉婉把她拉到銅鏡前,叫她先看看自己哭得花貓似的一張臉,“別說找夫婿了,出了這個門就要被人笑話死了。”
郁司寧瞧着婉婉不施粉黛,卻還如璞玉般無暇,怎麽哭都哭不花的臉頰,不禁在心裏暗嘆了一番上天的不公。
于是在婉婉的臉上蹭了一道水粉。
婉婉的臉頰是雪白的肌膚裏透着股淡淡的粉色,水粉卻是冷冷地一道白,畫在婉婉的臉頰上界限分明。
郁司寧笑道:“你還說我,你看看你不也是了。”
三個姑娘都是愛美的性子,哭歸哭,傷心過後,再走出這道門,展現在人前的,自然還要是最整齊,最美的自己。
蕭國公府的小公爺不止是丁懷柔心裏的白月光,更是整個上京城女子心裏傾慕的對象,如此去前院的路途異常複雜,時不時便要碰到一同去看“仙鶴”的貴女們。
婉婉,丁懷柔和郁司寧三個飲了酒,走起路來,有些發飄。
三人并行,看似姐妹情深,實則只有她們自己知道,只有這樣,才能完美的走出大家閨秀的端秀蓮步來。
當三人走到前院花園時,環廊下已經聚集了許多人。
丁懷柔最先看到了老太爺和身旁的太夫人,她驚訝道:“祖父和祖母竟然也來了,還有定國公,安國公,順國公,敬國公,高國公……還有婉婉你父親。”
她帶着些酒意,一個一個的念過去,都是朝中重臣,且這些人因年長身份貴重,通常情況下是不會親自過來的。
放鶴這種趣事,一般都是愛熱鬧年輕人的天地。
可突然都來齊了,丁懷柔疑惑道:“這仙鶴的魅力真大,竟将人全都請動了呢。”
婉婉看着這陣仗,覺得委實不像只是看仙鶴這麽簡單。
這時,人群裏安國公之女洪箐箐聽到丁懷柔的話,忍不住道:“一只仙鶴哪裏能将這些老臣都請來,是翊王殿下也來了。”
她知道些小道消息,如此見丁懷柔疑惑,忍不住在她面前賣弄。
“翊王?”丁懷柔轉過一雙微醉的眼睛看向她,“翊王不是在邊關,怎麽會在這呢?”
洪箐箐得意道:“怎麽你不知道?翊王邊關大捷回京了,據說這仙鶴還是小公爺托翊王在邊關帶回來的呢。”
翊王歸來是朝廷機密,丁懷柔自然不知,震驚着:“所以,翊王會和小公爺一起來?”
“那是自然。”洪箐箐傾慕翊王已久,若不是知道翊王此次會來長寧伯府,她才懶得過來。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的,而婉婉在一旁聽到翊王兩字時,心裏便忍不住咯噔一下。
她有一個秘密,那就是她自從半年前病過一場後,便經常會做一些奇怪的夢,夢裏總是有一男子用強硬的手段欺負她。
情景難以啓齒,不堪入目……
這麽久過去了,夢始終都在,可她卻從沒看清過那個壞人的模樣。
可當婉婉聽到翊王的名字時,卻莫名背脊生寒,夢中之景縷縷浮上眼前,直覺叫她下意識覺得這個翊王不是好人,她想要離開這個危險的地方。
身體的反應總要比思維來的更快,她如一只受了驚吓的小鹿,慌亂的抽身,離開了人群。
周圍人很多,婉婉離開,便有無數人湧上來,丁懷柔和郁司寧并未有任何察覺。
楓荷緊緊跟在小姐身後,卻發現小姐好似受了什麽驚吓似的逃離,她竟一時追趕不上。
婉婉脫了人群後,便急迫的向馬車方向走去,她只希望自己能趕在翊王到來之前離開長寧候府。
可她飲了酒,又見了風,走起路來整個人暈乎乎的,路線似乎也不大符合心意。
楓荷不知小姐好端端得,怎麽突然就走了,還走的這麽快,一邊追一邊道:“姑娘您慢點,小心石階。”
話剛落,女子的繡鞋便落在了布滿青苔的臺階上。
“啊……”
身子傾斜一瞬失去了重心,冷冰冰的地面就在眼前,婉婉心裏默念完了完了,要臉着地了,倏得酒意也消散大半。
花容失色的姑娘吓得一聲驚呼,卻還未來得及親吻大地,便覺腰腹一緊,先一步跌入了一方堅硬的胸膛。
身子被強有力的臂膀攔住,一雙大掌便扶住了她的繡臂,掌心用力,十分輕松的将她整個不紮根的身體托了起來。
身側發出一聲銀鈴脆響,是婉婉發髻上的銀簪滑了出去,跌落在青石臺上。
銀燦燦的簪體頂端做了幾朵精致浪花,浪花下墜着個由狼牙磨成的小鯉魚。
那人扶着婉婉,待她站穩後才俯身拾了她的發簪。
旋即一方大掌映入眼簾,掌中盛着的便是她的小鯉魚簪花。
婉婉垂眸,便見發簪上的小浪花與男子衣袍上的祥雲紋樣很是相似,目光再下移,是雙一塵不染的黑色長靴,比起自己的繡鞋不知大了多少。
婉婉抿了抿唇,蓮步後移将那雙小巧玉足全部藏在裙擺中。
“你的發簪。”
頭頂傳來極有磁性的男聲,可也就是這倏然而來的聲音,讓婉婉的心瞬時漏跳了一拍。
“多……多謝。”
她說服着自己不可慌亂,卻還是無意識的顫着手去拿落在男子掌中的發簪,将其握在手中後,連頭也未擡,慌忙福了個禮便匆匆離開了。
身後的楓荷見小姐又跑了,只能咬牙繼續去追。
男子望着那個慌慌張張的小姑娘,深邃鳳眸目送着皎麗身影,只見她裙袂随風微揚,翩翩如畫,似一朵俏皮可愛的鈴蘭花。
作者有話說:
婉婉:這聲音聽着,怎麽這麽像……強烈抵觸!
高湛:開局就十級難度,追妻路漫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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