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千奇百怪
醫院的一樓,紅彤彤的指示牌照亮了暗夜的上空。「急診」二字紅豔如血,遠遠地譜寫着生命的續章。
左邊,是攘來熙往的就診大廳,濟濟一堂,紛至沓來。播放器的叫號聲時而回響,又不時地淹沒在嘈雜的人流中。
右邊,是生死一線的搶救室。一塊紅燈牌亮起在大門頂端,「正在搶救」四個字帶着一份無力的幽咽,默默地徘徊着無盡的滄桑。
一個身穿白衣黑褲休閑衣裝的男人步履沉重地邁過候診大廳,推開了搶救室的門。
男人是個翩翩美男子,長着一副俊美的臉龐,約25歲的年紀,正當風流潇灑之齡。
他黑沉着一張英俊非凡的臉,如霜的面容将他一雙睿利的眼睛也染上了一片冰霜。
黑夜,深沉。
時針靜靜,默默地指向了十二點。
搶救室內,沒有人歡馬叫的喧鬧,沒有明亮如晝的日光燈。
略帶微黃的光亮忽明忽暗,伴着一陣冷風,将白色的簾幔搖起,拖起一道長長的暗影。
“嘀嘀嘟嘟……”
監護儀的報警聲時有時無。
男人來到了最裏間的一張搶救床旁,他雙腿一軟,跌坐在床邊。
床上,躺着一個女孩。
女孩年約23歲,長着一張鵝蛋臉,兩彎柳葉眉色如黛山,一張櫻桃大的小嘴卻蒼白得沒有一絲櫻桃的顏色。
Advertisement
她一頭烏黑的長發随意地披散在床上,一半濕漉漉的散發着一股血腥氣,另一半又散發着酒精消毒水的氣味。
即使她閉緊着雙眼,依然可從樣貌判斷,這是一個長相清麗,面容姣好的女孩,如蘭花般淡雅,素潔脫俗。
她靜靜地躺着,好似進入了沉沉的夢鄉。但那一張灰白的臉和冰冷的皮膚卻無時不刻在告訴別人,她已經死了,已經成為一具邁入鬼門的屍體。
男人伸出顫抖的雙手,将女孩的手緊緊地握在手心。
他的喉頭來回轉動了幾道,才從唇齒中擠出幾個字:“韓心夜,你,睡着了嗎?”
女孩沒有任何回應。
男孩心如刀絞,一行淚溢滿了臉頰。他頓了頓,臉上挂起一抹牽強的微笑,聲音溫柔似水,他說:“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你若去了別的地方,把我的心也帶走,讓他們陪着你,不離不棄。”
一陣冷風吹來,簾幔飄飄卷卷,一團虛影從床上飄起,蕩蕩悠悠,猛然撲向了身旁的男人。
男人沒有任何的異常,他依然望着女孩的臉,柔情似水,神情專注,深情地傾訴,“若是上天有靈,就讓它帶去我所有的思念、記憶和歡喜,讓它們永遠陪着你。我願無思、無喜、無憶,孤身一人。”
“滴滴答答……”
水滴的聲音清脆作響,響在耳畔,在靜靜的空中,伴随着一片沉悶的暗黑。
門開了,走進來兩道腳步聲,一道輕,一道沉。
蠟炬點燃,漆黑的眼皮外有了一絲光亮。
“睡了一天一夜了,還未醒,莫不是身子有病?”
聽話音,滿口的不耐煩之意,帶着濃厚的鄉音,說話的應該是一位鄉間的農婦。
“阿娘,沒事的。她落入麗己河中,定是受了風寒,這才許久未醒,再等等。”
說話的是一個男子,聲音粗厚,年貌不大,應是婦人的兒子。
婦人的聲音再次響起,“修遠,照我看,你就不該将她救回來。我們家三餐不飽,再養多一張口,一家子不得喝西北風。她若身子有疾,我們更請不起郎中為她醫治,還不知以後能不能活。”
男子勸道:“阿娘,你別愁。昨日是皇女慶道日,各地的名門貴女在麗己河游河賽藝,她保不定是哪家的千金小姐,不慎墜落河中,待她醒來,自然是要回家去的,又豈會待在我家?”
皇女慶道,是南越百年前興起的習俗。為紀念歷代皇後、皇妃,南越的官宦之家不約而同設立了一道喜慶道賀的儀式。
皇女慶道設在小滿之日,各地的名門貴女到及笄之年,紛紛乘坐花舫游賞麗己河。
說是游河,實為才貌的絕鬥,才貌俱佳者,被當地的官宦人家載入皇女圖冊,供放皇女觀。
皇女慶道這日,麗己河畔月朗風清。
程修遠來到鵲山之下砍柴,忽見麗己河邊飄着一個白衣女子,他不及細想,當即将人給撈上了岸,帶回了程家。
程修遠的阿娘來到了床邊,她仔細端詳着破舊的木床上躺着的女子,嘴一咧,誇道:“果然長的俊,與我兒很是般配,也不知是誰家的小姐?”
在程家阿娘的注視下,床上的女子眼睫微動。她努力了幾次,終于睜開了一雙亮晶晶的雙眼。
女子的雙眼木讷地看着破;
舊的茅屋頂半饷未曾轉動眼睛,圓圓的眼沒有一絲神采,像是一個布娃娃。
女子閉了閉眼,使勁地搖搖頭。
她掙紮着起身,試了幾次,也只能支起半個身子坐在床上費力地喘氣。
“小姐,你醒了?”
程家阿娘見她醒來,臉上堆滿了笑意,眼睛直直地打量着她,那眼神肆無忌憚,像在挑選自己的兒媳婦。
女子顧不及婦人的打量,她又搖搖暈乎乎的腦袋,仔細地環視了身處的環境。
這是一件破舊的木屋,說它破,它實在是破。普天之下,再找不到比它更破的木屋了。
木屋不大,一面放着一個石堆,石堆上架着一口鍋,一張殘缺了一條腿的桌子放在石堆旁,桌上放滿了雜亂的鍋碗瓢盆,此處應是廚房。
另一邊,正是女子所在的位置。她的身下是一張木床,木床很小,只夠容納二人,木床之下,還鋪了一張草席。
角落裏,堆着幾床陳舊的灰黑色蓋被和一些灰色粗布衣衫。此處,應是卧房。
屋頂上方的茅草陳年未換,滴滴答答的雨滴不斷地從茅草的縫隙滴下,落在木制的圓盤中。
女子的眼神一片迷茫,她不知道這是哪裏,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在這裏。
“這是哪?我是誰?”她開口問道。
程家阿娘的笑僵在了臉上,她愣了半饷,才驚叫出聲,聲音之凄厲,将漆黑的夜空劃開了一道光亮的裂口。“修遠,你不是說她是個千金小姐嗎?她怎麽是個啞子?”
那女子開口說的第一句話,是「哇哇哇」幾個單音字。一年後……
麗己河畔,涓涓細流卷着飄落的殘紅一往而去,清澈的河水倒影着一張張淩亂破碎的面容。
一群衣着粗麻灰衫的婦人們正在浣衣,她們一邊望着不遠處一對衣冠不整瘋癫模樣的夫婦,一邊擠眉弄眼小聲交談。
“程阿嫂如今這般失心瘋的模樣,都是怪那女子所為。”其中一名婦人說道。
另一名婦人也接話道:“那女子奴見過。初見時,奴以為是哪家的千金貴女。後來聽說她是在鵲山之下的河裏發現的,看來像是一個外地人。
她有手有腳,卻是什麽也不會,白吃白喝,賴着程武家不肯走,把程家阿嫂氣得天天破口大罵。這女子臉皮也挺厚的,怎麽罵也罵不走。”
也有婦人口沫橫飛,“奴也見過這啞子,看着柔柔弱弱的一個女娃,心裏可令人着恨!”
原來,這女子右手先天殘疾,記憶有損,還是一個啞女。
本是可憐之人,誰知卻令人可恨。她的可恨之處是死皮賴臉和不要臉,世人說,這就是禍福報應。
最初她來到程家時,經常呆呆地坐在樹底下看天,一看大半天。不吃不喝不說話也不幹活,跟個傻人沒什麽兩樣。
還是程家獨子程修遠左哄右哄,才吃了幾口飯,沒至于餓死在地底下成植物的肥料。
“後來,她不看天了,摘了一大片樹葉對着程修遠扔了一天。扔來扔去竟也沒把程修遠扔瘋,他們倆還高高興興地回家去。結果那天程修遠忘了砍柴,一家子沒飯吃。”
夜晚,鄉裏鄉親都聽見了程阿嫂破口大罵的聲音。
那一天後,她也不愛扔樹葉了,折了一支綠枝用未殘的一只手在地上歪歪扭扭的亂寫亂畫,一揮灑就是一整天。
她愛畫就畫,随她便是,可是程修遠偏還在意了起來。也不知她使了什麽法子,程修遠帶着她去了古畔村百年的學塾-杜家書香學堂上學,帶去學堂的還有程家飼養的唯一的一只雞。
學堂上了三個月,這啞女就被學堂的杜何歸老先生趕了出來。
古畔村的村民幾乎驚得下巴都合不上,他們才剛剛松了口氣,接下來這位怪女的做法徹底驚掉了一個少年哈哈嘲笑的下巴。她去了招搖城中的百年醫堂-妙林春。
去醫堂的第七日,那個掉了下巴不能吃不能喝不能說話的少年也被擡去了妙林春醫堂看診。
“你道奇也不奇?所有的大夫都表示愛莫能助,這個啞女二話不說,走到人頭邊,竟閉着眼咔咔兩下将掉落的下巴複到了那個少年的頭上。”
從此,除了程阿嫂抱怨幾句,沒有人敢明目張膽地罵啞女,誰罵了誰家可就要遭受那位掉了下巴的少年手持斧頭的熱情。
可是私底下一衆人仍然會聚衆閑聊,話裏話外離不開啞女。
別人再怎麽驚訝,不如程家阿嫂-程修遠他媽驚訝,她的心情近半年來七上八下,跌宕起伏,像歷經了戲曲人生中的百轉千回。
當程修遠把這女子從麗己河中救回來時,她看着那張白得毫無血色的面容,有那麽一刻是非常高興的。這女子長的好看,若嫁了她兒,将來生的娃兒也定是漂亮極了。
不;
過她僅僅也就高興了那麽一刻的時辰。
這女子醒來,表現的記憶全失,說出的字語是「哇哇哇」的單音,程阿嫂臉上的笑容僵成一道皺紋。
她念念叨叨地安慰自己,啞子就啞子吧,只要能與兒過好日子就行。
可這女子不但嘴不能言,手也不能拿筷吃飯,更別說做飯、洗衣、劈材、幹活,程阿嫂的心徹底涼了。
她逢人便道:“這要是當了兒媳婦,那就是供了一尊菩薩。臉看着好看不會幹活可沒用,一家子不得餓死。”
他們這樣的人家雖然祖上為習武之家,輪到上一代就是徹頭徹尾的農夫,靠的就是一家幾口起早貪黑的幹活才能勉強裹腹,這要是供一個閑人放家裏,全家還不得雞犬升天?
不當兒媳婦,又非親非故,還白吃白喝,程阿嫂三天兩頭會當頭抱怨說些難聽的話。
直到家裏唯一的雞不見了,程阿嫂老淚縱橫,再也難以控制,拎着一把柴刀就要把這啞女給砍了。
還是程修遠左磕頭右下跪,才把他老娘給拖住了。
眼不見為淨,啞女被趕出了程家。被趕走的啞女不知使了什麽方法蒙蔽了杜老先生的眼睛,直接住進了杜家學堂。
程家沒有了啞女的礙眼,家裏清靜了十分。
沒想到,家裏的平靜就維持了近三月。
別的學生持筆用的是右手,可啞女的右手殘疾,自然無法書寫。
一個人既不能說又不能寫,課堂能學多少道理?于是,啞女又被杜老先生趕回了程家。
程阿嫂一見她又恢複了憂心忡忡、唉聲嘆氣的怨婦模樣,每天念念叨叨不止不休。
退學後,隔壁古吳村主薄家的孫兒吳存寬提着大包小包的禮品前來說親。
吳家屬于當村內的權貴富庶人家,家有田地百畝,吃喝不愁。
吳存寬與啞女相識在杜家學堂,二人共為同窗。吳存寬看上了這個小啞女,要求納為妾室。
程阿嫂高興的不行,滿口答應了這門親事。一應的彩禮不久送進了程家的門,樂得程阿嫂的嘴都合不攏。
這小啞子卻不幹,冷着一張臉看着那些彩禮,好像送來的不是彩禮,是她的催命符。
在她的慫恿下,程修遠将所有的彩禮一把扔回了吳家。
程阿嫂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兒子,氣得說不出一句好話,足足在炕上躺了兩天。
她痛心疾首,捶胸頓足,“吳家的家境如此好,有田有地,吃喝不愁,能看上這啞巴已經是天大的福分,怎麽就不願意了?為什麽偏偏賴着我家的傻小子呀?”
沒有人回答她為什麽。
啞女終究還是離開了程家,去了一個旁人都意想不到的地方-妙林春。
得知啞女去了妙林春的程阿嫂從床上跳了下來,趾高氣揚地在村裏溜達了幾圈。一村人十仰九慕,還有幾個看熱鬧的少年鄙夷不屑。
程家有了學醫的啞女,比以往熱鬧了許多。今天這個身子不爽托程阿嫂帶點藥,明天那個頭痛腦熱求程阿嫂說個情帶去看醫,程阿嫂自是笑不合嘴,個個收了禮滿口答應。
程阿嫂高興了五個月,懸跳的那顆心如槁木死灰,跌倒了谷底。
那小啞子學徒未成,就在妙林春殺了人,被莊明府抓進了縣牢內,已是性命堪憂。
啞女在牢內待了一個月不知生死。自己的兒子和那掉了下巴的少年在牢外不眠不休,守了一個月未曾離開。
春節過後不久,程阿嫂失落的心還未平複,接下來的事情讓她一顆落在谷底的心再無落處。
啞子打暈了牢吏跑出了縣牢,從此不知所蹤。人人傳言她進入了鵲山,此後是死是活再無得知。
啞女是死是活程阿嫂不關心,她關心的只有自己的兒子。
啞女逃進了深山,她唯一的兒子程修遠從此也不知所蹤。
程家夫婦每日失心瘋般尋找兒子的下落,找遍了招搖的街道巷陌,依舊不見兒子的蹤跡。
村中人皆言,程修遠已然入了深山,九死一生,從此天人永隔,再也難于相見。
他們又言,啞女出逃那日,正是血色殘陽,熒惑西行,乃是災星亂世之象,天下将不得安寧。
——題外話;
本文原名「落花回風半面妝」,是一篇架空穿越的古言小說。
雖講的穿越,卻沒有按穿越的套路出牌,也不知是福是禍。
福也好,禍也罷,它是我寫的第一篇長篇小說。我從來沒有這樣認真地寫過一篇文章,從各種構思到各種規劃與學習,幾乎占據了我工作、睡覺外全部的生活。
為什麽寫一篇這樣的小說,也許是它存在我的心裏、夢裏很久了,我想讓它用文字描述出來。
開篇的皇女慶道日,意味着夜落不一樣的人生,她從前生而來,今生的路必定是坎坷的,請耐心等待女主的蛻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