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爺爺的辦事效率很高，第二天一早，就有人帶着胡薇樂去學校報到，辦理了相關手續。

胡薇樂深知，高效的背後是無休止的忙碌。

爺爺退休後返聘回企業，成為某廠的高級顧問。父親胡建強是商人，母親孫愛芳是律師，都在忙着各種出差。

即使是“胡建美”的回歸，也并未讓他們匆匆的步伐停留。

當然，胡智民和胡建強對學校打了招呼，并沒有人為難胡薇樂。

事實上，學校辦事處聽說胡薇樂是一個智障後，特意分配了一個中年阿姨照顧胡薇樂，兩人一起坐在監控室。

在逐漸消化并接受穿越的事實，再加上勸阻胡小薇“發糞塗牆”失敗後，胡薇樂很快陷入了新的迷茫。

如果在原來的世界，25歲的她應該在考證的路上艱難跋涉，與拖延症反複鬥智鬥勇，最後要麽考證成功順利上岸，要麽青春耗盡接受父母的安排。不論哪一種結果，都是可以預測并接受的。

但現在，所有的一切被劃上了終止符。

在十年前的世界，這裏的一切如此陌生，“內卷”這個詞尚未被發明出來，互聯網公司的浪潮剛剛興起，年輕人們紛紛辭掉鐵飯碗，本科學歷已經足夠在社會上橫着走，大專學歷遍地都是。

胡薇樂倒是想找到人生新目标，但在這個比爛的時代，她驚訝地發現自己的條件居然算是優越：小康之家，本科學歷，能看的長相，甚至還有一份足夠穩定的工作……

回頭，學校的同事大多是平庸之輩，同事是将近四十的中年大媽，談話主題永遠圍繞孩子、房子、票子。

保安室裏，沒有人聊理想這種虛無缥缈的事情。

而破罐子破摔，也是需要氛圍的。

大家都在卷，一個人獨自擺爛，是十分快樂的；而大家都躺平，甚至躺的姿勢比你還要平，擺爛只會讓人感到無聊。

雖然看不到回家的希望，但胡薇樂确實産生一種想法：要不然，還是繼續把英語翻譯證考下來？

不過這樣的念頭只是轉瞬即逝，胡薇樂寧願發呆度過一天，也不想奮起折磨自己。

當天下午，課間操鈴聲響起，胡小薇帶着同學到監控室，才喚醒了胡薇樂模糊的記憶。

“小姑，這是我的好朋友，金夢瑤。”胡小薇高興道。

雖然她是一條鹹魚，是班上的差生，但鹹魚除了對于學習不求上進，其他方面還是積極熱愛生活的。

“姐姐好。”金夢瑤躲在胡小薇身後，小聲打了招呼。

看見眼前這個怯生生的小姑娘，胡薇樂有些恍惚。

金夢瑤，她曾經的閨蜜——之所以是曾經，是因為金夢瑤太優秀了。高考這座巨大的分水嶺，讓她們産生巨大的差距，一個進入高等學府，一個進入三流本科。彼此的共同話題越來越少，從而漸行漸遠。

在胡薇樂僅剩的印象裏，金夢瑤很聰明，學什麽都很快，是她們小鎮的“金鳳凰”。大學時她們最後一次聯系時，胡薇樂得知，金夢瑤獲得全額獎學金，即将公派出國留學，碩博連讀，走向人生新的舞臺。

而現在的金夢瑤，只是一個15歲的小姑娘。她穿着土土的衣服，梳着一個麻花辮，也只會躲在胡小薇身後，小聲打招呼，很書呆子氣。

誰能想到，十年後，兩人的處境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呢？

看見幼年體金夢瑤，再聯想到未來，胡薇樂心裏酸水直冒，根本不想搭理眼前的兩個小屁孩。

于是她轉過身，背對兩人，充當一大坨空氣。

不過15歲的胡小薇暫時意識不到25歲的煩惱，她帶金夢瑤溜進來，兩人問完好之後，便邊玩邊聊天。

“金夢瑤，你媽媽太過分了吧！憑什麽不讓你念高中啊，你成績那麽好，将來清華北大随便挑！要是我爸媽，肯定樂壞了！”胡小薇大聲道。

“小薇，你小聲點……”金夢瑤瞥了一眼胡薇樂，小聲提醒道。

“你放心，我小姑腦子不太好，她不記事的，也不會告訴別人。”胡小薇保證道，“這裏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你告訴我問題，我幫你解決！”

“……”胡薇樂繼續裝死。

但兩人的談話勾起了胡薇樂的好奇心。在她的記憶中，金夢瑤從未和她談論過自己的家庭，也從未出現過金夢瑤休學的可能性——高考結束後，金夢瑤是全市狀元，拿到企業贊助的十萬元獎學金，十分風光呢！

或許正是她的出現，在胡小薇眼中創造了一個絕對安全的地方，才有了這場談話。

金夢瑤輕輕嘆了口氣，語氣哀傷，“他們沒有不讓我繼續念書。只是高中學費太貴了，之後還有大學費用。他們想讓我念一個職高，聽說每個月學校還會發幾百塊的生活補助。”

“哇，上學還給錢啊？”胡小薇聞所未聞，立馬被震住了，“那你成績這麽好，肯定可以考上！”

“嗯，我也問過人，說是将來職高畢業可以考大專，再專升本，拿到的畢業證是本科的，國.家是承認的。”金夢瑤長嘆一聲，“雖然不能上高中，但是可以給家裏分擔一部分壓力，也算是好事。”

“啊，這樣啊。”胡小薇拍了拍金夢瑤的肩膀，“沒關系，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北大畢業的還去賣豬肉呢，職高也有光明的未來!”

“小薇，謝謝你！”

“……”胡薇樂簡直想拍飛眼前這倆小屁孩。

她忍無可忍，打斷了胡小薇的喋喋不休，“金夢瑤，你腦子進水了嗎？你知不知道你的高考分數是700分，B大和F大争破頭要你？最後你拿到了十萬元的獎學金，大學沒有出一分錢。你不是一直想去英國嗎？我告訴你，你的未來閃閃發光，‘人生贏家’四個大字刻在你的DNA中。所以，你憑什麽不上高中啊？”

“還有你，胡小薇，我忍你很久了。你十五歲的腦子裏塞得是稻草嗎？哦不，這簡直是對稻草的侮辱。是空氣，你腦子裏全是空氣！你到底什麽時候才能長大，才能意識到你現在這副自以為成熟，實際上毫無主見的做派令人如此作嘔！別人根本瞧不起你，事實上，你自己都看不起自己！醒醒吧，你才是那個該去職高學門手藝的人！”

“……”

“……”

面對兩個小孩震撼的表情，胡薇樂長出一口氣，總感覺胸中那股無名怒火散去一些，“我說完了，你們繼續。”

“小姑，你——腦子不好，對吧？”半晌，胡小薇不确定道。

“小薇，我覺得你的小姑姑好像不是傻子。”金夢瑤弱弱道。

“小姑，你詳細說說。”胡小薇露出一種神聖的表情。

雖然指點這兩個幼年體并沒有任何成就感，胡薇樂也堅信她們會走上自己注定要踏入的道路，但在此時此刻，胡薇樂突然就真情實感了那麽一回。

“我問你，為什麽你好端端不打算上高中了？”胡薇樂拽來一個凳子，審訊道。

“因為……家裏太困難了。”金夢瑤低下頭。

胡薇樂一愣，“你不是有一個讀本科的哥哥嗎？”

她之所以記得，完全是因為當時高考報志願時，險些成為金夢瑤哥哥的師妹——金夢瑤的哥哥就讀于某三流大學的三流專業，一年學費就要六萬多，怎麽看也不像是沒錢的家庭。

“媽媽說，女孩沒必要讀那麽多書，最後還是要嫁人的。”金夢瑤的表情有些難過。

胡小薇直接傻眼，還是胡薇樂推了她一把，她才上前抱住了金夢瑤。

“可是你的成績一直很好，怎麽會這樣……”胡薇樂也有些無措，之前金夢瑤從來沒和她說過這些，她一直以為金夢瑤拿的是天之驕女的劇本。

那些被時光淡忘的回憶漸漸被喚醒，小時候忽視的那些細節漸漸清晰。

金夢瑤洗得發黃的校服，住在偏遠的鄉村，周末回家要做繁忙的家務……胡薇樂記得以前自己向金夢瑤發過好幾次脾氣，因為她不相信金夢瑤周末要給全家人做飯洗衣服，是她不想陪自己玩，故意找的借口。

她一直以為，金夢瑤的人生是開挂的，因為她擁有智商超群的大腦，可以輕松解出數學難題，看懂鬼畫符般的英文。

現在看來，沒有人的成功是可以輕易實現的。

胡薇樂想起自己的父母，試圖安慰道：“我的父母為了面子，也會強迫我去找工作，逼我去做不喜歡的事情……”

不過很快，她意識到自己的問題——胡建強和孫愛芳起碼保證了她的衣食無憂，從來沒有因為她的成績差而讓她放棄讀書。

“如果不是因為年級第一，媽媽面子好看，我早就出去打工了。”金夢瑤的語氣依舊溫柔，但難掩低落，“姐姐，雖然這樣說很不恰當，但父母的‘面子’，已經是我唯一的機會了。”

“那怎麽辦啊？”胡小薇茫然道。

金夢瑤搖了搖頭，流露出與年齡不相符合的成熟，“只要我還是第一名，就會有獎學金，還可以繼續讀書。所以我的中考目标是全市第一名，拿到高中的免學費。”

“夢瑤，你真厲害。”胡小薇衷心誇贊道。

“小薇，謝謝你，我好受多了。”金夢瑤甩了甩辮子，跳下監控室的木板床，“還有你，姐姐，謝謝你安慰我，今天見到媽媽，我真的好難過。”

“沒關系。”胡薇樂聽見自己這樣說。

上課鈴聲響起，胡小薇和金夢瑤匆匆離開。

監控室的同事大媽端着熱茶缸回來，繼續和朋友煲電話粥，方言滿天飛，依舊吵鬧刺耳，讓人崩潰。

胡薇樂卻久久沉浸在金夢瑤的話中無法回神——

她想起以前看過的一個故事，主人公因意外流落街頭，手上長滿了凍瘡，整日哭哭啼啼，向每一個遇到的人抱怨自己遭遇的不公、委屈與憤怒。

直到主人公遇到了一個失去雙臂的小孩，小孩說：“你抱怨自己的手上長滿了爛瘡，可是我的雙臂已經沒有了。”

每個人都在遭遇着或大或小的磨難，從未有真正意義上的慘，總會有人比你更慘，所以比慘是沒有意義的。

比起糟糕的境地，更可怕的是，每時每刻都沉浸在悲傷中。

如果你因錯過太陽而流淚，那麽你也将錯過星星。

這一天的胡薇樂和胡小薇都覺得，自己不能再這樣頹廢下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如果你因錯過太陽而流淚，那麽你也将錯過星星。[1] 《飛鳥集》泰戈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