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等胡小薇從感冒中徹底痊愈，寒假已經過了大半。而在不知不覺中，年關将至，街頭上行人寥寥，每家每戶都漸漸熱鬧起來。
胡家人陸續“歸巢”，家裏也有了過年的氛圍，這幾乎是胡薇樂和胡小薇過得最高興的一年。
胡小薇期末成績超常發揮，沖入班級第十五名，胡建強和孫愛芳喜上眉梢；而胡薇樂作為姑姑胡建美的“代餐”突然回歸，更是讓爺爺胡智民樂開了花。
再加上胡薇樂的調和下，胡小薇和父母的關系終于有了“質變”突破，雙方各退一步，終于開始學着理解對方的思路，不再一味的鬧矛盾。
是以，這個新年，胡家人沒有争吵，也沒有冷戰，歡歡喜喜過了個年。
不過根據能量守恒定律，有人歡喜，則有人注定要愁。
大年初五，在家躺.屍的胡小薇接到一個電話，立馬鹹魚打挺，穿上衣服頂着風雪匆匆出門——
大概十分鐘後，胡小薇帶着一個女生進了家門。
同樣躺.屍的胡薇樂一看，嘿，這不是金夢瑤嘛！
往日在學校裏，大家都穿得是顏色版式統一的校服，新舊程度也差不多，尚且看不出家境的差異。但過年在家，學生們紛紛脫掉校服、換上自己衣服時，金夢瑤的衣服就有些不夠看了。
十五歲的胡小薇渾然未覺，殷勤給金夢瑤拿着拖鞋。
但二十五歲的胡薇樂看見金夢瑤的打扮，就有些刺眼了——金夢瑤穿了一身亮粉色的充氣羽絨，已經是多年前的款式，即使衣服洗得十分幹淨，但上面一塊補丁也在說明這是舊棉襖。更別提她質地廉價的黑色長靴了。
而胡建強和孫愛芳雖然不會給她買名牌衣服，但起碼每年新衣服都是質量精良的品牌，樣式也是緊跟每年的流行款式。
再聯想到十年後兩人截然不同的結局，胡薇樂只想嘆氣，什麽叫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她和金夢瑤就是啊！
“姐姐好。”金夢瑤給躺在沙發上的胡薇樂打招呼，無精打采，看上去心情十分低落。
理智告訴胡薇樂，現在胡建強和孫愛芳出門了，她應該給兩個小屁孩留下相處空間，但吃瓜的好奇心終于戰勝了理智——畢竟，吃自己的瓜，能算吃嗎？
于是她默默躺在沙發角落，突然對手中的漫畫産生了濃厚的興趣。
胡小薇給金夢瑤倒了杯水，正打算關切一二，就見金夢瑤捧着熱水杯，水霧氤氲下，一顆接一顆“金豆子”掉了下來。
胡小薇慌了，忙給金夢瑤拽紙，“怎麽了，你哭什麽？誰欺負你了？還是東西丢了？別急啊，你給我說，我幫你解決。”
金夢瑤只是搖頭，眼淚掉得更兇了。
胡小薇也莫名跟着難過起來。
半晌，金夢瑤才悶悶道：“小薇，我爸媽不想讓我上學了。”
“什麽？！”
“啊？”
兩個聲音同時響起，又對視一眼後，胡薇樂默默蓋上毯子，選擇繼續躺.屍。
“怎麽會這樣？！”胡小薇着急道，“你媽不是答應讓你上到高中嗎！”
聽金夢瑤講完事情經過，胡小薇感覺整個人都不好了——
大年三十那天，金夢瑤父母帶她回到了農村，住在爺爺奶奶家，正在省會讀研的哥哥也專程帶着女朋友回來，準備見家人過明路。
原本是一大家人溫馨團聚的時刻，但偏偏以金夢瑤爺爺奶奶為首的那幫親戚，都是一群重男輕女的家夥。
過年這三四天，金夢瑤爺爺、爸爸和哥哥等男人們，都是在飯桌上，享用八葷八素的年夜飯；而金夢瑤只能跟着媽媽和嬸嬸們蹲在竈臺，吃男人們剩下的飯菜。
白天，男人們整天在屋裏搓麻将打牌，金夢瑤不僅不能躲着，還必須以“小輩”的身份忍受着滿屋劣質香煙的味道，給那群長輩們端水倒茶，還要經常挨罵。
晚上，最好的房間給了老人，次之的房間給了高學歷的哥哥和女朋友，而金夢瑤只能和一群十多歲的表弟、表妹們擠在一起，面對已經不是小孩子的弟弟妹妹，金夢瑤晚上只能裹緊衣服，勉強睡四五個小時，第二天天不亮，又要被叫起來做飯……
最過分的是，那群親戚們，也意識到金夢瑤長大了，不知是誰先開口的——
“夢瑤今年都十五了，可以跟着村裏人出去打工了，一個月賺個兩三千，還能貼補家裏！”
“是啊，夢瑤她哥要娶媳婦回來傳宗接代，嫁出去的媳婦潑出去的水，夢瑤要趕緊找個對象，不然你哥的房子首付都沒着落！”
“女孩兒上個初中差不多了，村裏多少孩子上了小學就出去了！夢瑤她爸媽，你們已經夠仁至義盡了！養女兒，就是個賠本買賣，隔壁那家二女，初中畢業就出去打工，現在都給家裏彙了好幾萬。”
“夢瑤，嬸子認識個同村的，人家在城裏保.險公司上班，托人給你送進去，不少賺錢呢！”
“……”
男人們輕視女人，女人們貶低同.性。
最絕望的是，那天晚上，送走了親戚們，金夢瑤聽見自己的父母正在屋裏談話。
“要不然讓閨女跟着她表姐出去吧，都是親戚，也不會虧待閨女。”
“主要她哥對象是城裏姑娘，現在定下來，咱們總得湊個三金，不然多難看。”
父母聲音并不小，屋外也可以聽得一清二楚。
金夢瑤和哥哥并肩而站，她看向哥哥，哥哥卻将視線漠然移開，默許了父母的話。
驚天霹靂下，金夢瑤沒有告訴任何人，獨自上了回城的公交，又過來找胡小薇——在她眼裏，自己只會讀死書，死記硬背，而胡小薇卻總是無所不能，十分聰明的。
聽完金夢瑤的敘述，胡薇樂陷入了新的迷惘——
在她所在的世界，中考結束後，因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好像是金夢瑤暑假不肯出來玩，她大發一頓脾氣，和金夢瑤“絕交”，徹底斷絕了聯系。
再見面已經是大學，某年寒假她在街上遇到金夢瑤，簡單寒暄後知道對方就讀于某知名學府，剛從國外交流回來。雙方加了微.信，通過金夢瑤的朋友圈，考研失敗的胡薇樂知道對方又保研成功，簡直是人比人氣死人……
曾經她以為，金夢瑤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可是現在看來，她似乎從未真正關心過這個“好朋友”。
金夢瑤會上高中，這是既定的未來。但這個過程中，又發生了什麽呢？
胡薇樂不得不坦誠——
在中二腦殘的青春期，她從未将金夢瑤視作朋友，也從未過問對方的生活。因為那時候的她以為，能陪伴自己地久天長的，是貼.吧那群虛無的網友。
而金夢瑤，只是陪伴她在初中拒絕形單影只的過客。
真要感謝這場穿越，在無形之中改變許多事，彌補了許多錯過的遺憾。
胡薇樂一個鹹魚打挺，從沙發直起身子，簡單梳理了思路後，準備給金夢瑤提供一二三點建議——
一個更小的身影已經搶先，開始了自己的演講。
“金夢瑤，你一定要冷靜，情況還沒有到最差的地步。”是十五歲版胡薇樂，義憤填膺道，“如果你爸媽不讓你上學，你有什麽可以投奔的親戚嗎？他們不仁，也休怪你無義。這就和他們斷絕關系，老死不相往來！——等你爸媽老了，每個月給他們五百塊錢養老費足夠！”
“我不知道。”金夢瑤沮喪道，“本來我打算考到省一中，我有一個姑姑住在省會，她……和我們那邊早就不聯系了，我去年聯系上她，她願意讓我住在她那裏。”
“哇，你居然能考上省一中！”胡小薇下意識羨慕道。
胡薇樂：“……”
“咳，那你現在怎麽辦？”胡小薇苦大仇深道，“離中考還有一年半呢。”
就算金夢瑤平時可以住校，但生活費也是一筆不小的開支。何況學校平時還會征訂各種教輔資料，以及各種各樣的學雜費用。
“我不知道。”金夢瑤又說了一遍，快要哭出來了，“我可以去打工，但這次寒假都快過完，來不及了。”
“聯系你姑姑呢？”
“她不同意。”金夢瑤難過道，“她說放假我可以過去住，但不會給我爸媽掏錢養孩子……”
“怎麽會有這樣的親戚啊！”胡小薇有被無語道。
胡家人丁稀薄，但親戚們相處融洽，每年胡小薇都可以七大姑八大姨那裏收到上萬元的紅包，因此十分不理解金夢瑤的姑姑——金夢瑤爸媽那邊，已經在胡小薇心裏直接火化了。但這個住在省會的姑姑，看上去是個腦子正常的，卻憑什麽不幫落難的侄女呢？
“胡小薇！”胡薇樂眉頭皺起，喝斥道。
十五歲的初中生不理解成人世界，但她卻可以感同身受金夢瑤的姑姑，她能從糟糕的原生家庭脫離出來，已經付出了足夠的勇氣與毅力，當然不會放任原生家庭的親戚們“吸血”。
正因為成長在相同的環境，金夢瑤的姑姑願意拉她一把，為她提供住宿條件，但又害怕被金夢瑤父母賴上，拒絕金夢瑤的請求是再正常不過。
“小姑，那你說怎麽辦！”胡小薇叉腰。
“金夢瑤，我問你，你還想和你的父母、哥哥生活在一起嗎？”胡薇樂正色道。
“我不想。”金夢瑤的眼淚在眼眶打轉，聲音卻異常堅定。
關于父母不想供她上學的想法，她其實早就知道了。只是一直懷着一種隐秘而天真的想法——哥哥成績不如她，父母也讓哥哥去了大學，還讀了研，她當然也可以和哥哥一樣。
但這次過年，她看清了父母反複猶豫和遲疑下的真面目。她，不願成為哥哥的附庸，也不願成為哥哥婚姻的犧牲品。
“平時你可以住在學校，但節假日和寒暑假呢？”胡薇樂認真道，“你才十五歲，不可能一個人住在外面，必須要回家住。”
“不會的，姐姐。”金夢瑤急切道，“我可以去打暑期工，去找包食宿的，不會回去的。”
“那你父母來找你呢？你哥哥馬上要結婚，他們一定會來找你回去的。”
“我不回去。”金夢瑤的聲音帶着恨意，“等我長大，我會給他們養老錢，但也僅限于此。”
“小姑，你瘋了！”胡小薇聽不下去，拽胡薇樂袖子，“金夢瑤不可能出去打工，也不能一個人住，她要好好學習！”
“金夢瑤，我有一個辦法。”胡薇樂說道，“我認識一個銀行朋友，他們可以申請專門的助學貸款，包括每學期一萬元元的學雜費和每個月五百元的生活費，錢不多，但貸款持續到高考結束。在你大學畢業後，工作的第一年還清即可。”
“那有什麽申請條件嗎？”金夢瑤謹慎道。
“有啊。”胡薇樂笑道，“需要申請人提供自己每個學期的成績證明，期中和期末考試必須在年級前三名。否則随時取消貸款的資格。”
“姐姐，我可以做到的。”金夢瑤堅定道。
“好，等新學期開學，你來監控室找我，我會把錢轉交給你。”胡薇樂說道。
其實根本沒有什麽“銀行貸款”，只有胡薇樂一個人的工資和存款。之所以設定這樣的條件，只是為了維護金夢瑤的自尊。
即使知道金夢瑤最終也會處理好這件事，她的福氣在後面，胡薇樂還是不忍心看見金夢瑤太早受到社會的磋磨——她想盡可能的保護金夢瑤，正如保護十五歲的胡薇樂。
“謝謝姐姐。”金夢瑤又有種想落淚的沖動。
“等等——那金夢瑤，你晚上回哪裏啊？”胡小薇聽得迷茫，忍不住插嘴道。
“我買了去省會的車票，打算去找我姑姑。”金夢瑤羞澀道，“既然可以申請貸款，我節假日想去姑姑家住，可以看書。”
“好吧。”胡小薇拿出自己壓歲錢，數了一千元，強勢塞給金夢瑤，她看了眼胡薇樂，又猶豫道，“金夢瑤，你——要不要和我去七班啊？”
“不用啦，四班挺好的。”金夢瑤不好意思道，“老師們對我很好。”
她已經麻煩胡小薇一家太多，不能當一個貪得無厭的壞人。
她朝胡薇樂鞠了一躬，又握住胡小薇的雙手，感激道：“薇樂，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謝謝你。”
胡薇樂看向眼前模樣稚嫩、卻滿目堅定的少女，少女的模樣漸漸和十年後那個成熟溫婉的女人重疊。
曾經深埋在心底，那些陰暗的不甘與嫉妒，在此刻徹底消散。
胡薇樂終于可以坦蕩承認金夢瑤的優秀——她本該早些意識到的。
然而因為她的自卑和敏.感，她錯過了本該屬于她的友誼。
作者有話要說：改了文名0.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