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這天下午，期末最後一門科目考試結束，全校都洋溢着寒假即将來臨的快樂。

溫度越來越低，學生們也從秋裝校服換上了厚厚的紅色棉襖，整個走廊都響着桌椅挪動的聲音。

胡小薇考完最後一門，回到教室，連日緊繃的心情突然松懈下來，反而讓她有些無所适從。

勤奮二字，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因為它不是一時的激情，而是經年累月的乏味日常，每時每刻都在考驗着一個人的心性。

不知不覺中，胡小薇已經堅持了兩個多月的“4小時睡眠法”——對于這一點，胡薇樂本人也表示不敢置信。

或許真的是因為年輕，胡小薇每天睡四到五個小時，居然也順利活到現在。

不過此時此刻，徹底松懈的胡小薇感到身體的每一個感官反應都被放大了無數倍——頭暈乎乎的，鼻子也很不舒服，接連打了三四個噴嚏，很像是感冒的前兆。

“金夢瑤，你寒假要做什麽？”胡小薇張嘴，發現自己嗓子也啞的不像話。

“我要回老家，過年走親戚呢。不過小薇，你感冒了嗎？”金夢瑤驚訝道。

“不知道啊，可能吧。”胡小薇感覺自己頭更疼了，明明剛才考試還沒有這麽難受的。

老實講，她這兩個月每天只睡四五個小時，完全是憑着一口要“惡狠狠打臉班主任”的氣，才堅持下來，她的身體負荷早已經撐到了極限。

胡小薇心想，她大概的确感冒了，希望這場感冒可以快點過去。

于是她趴到桌子上，默默等待晚自習到來。

期末考試出成績很快，最後一天下午四點考試結束後，學生們統一留在教室上自習課，而各科老師加班加點，當天晚自習教務處就會打印出年級排名的成績單。

可是等到晚上，胡小薇覺得自己感冒好像更嚴重了——額頭滾燙驚人，嗓子被濃痰堵住，根本說不了話，而眼睛也一直流淚，淚水剛流出來就感覺被熱氣“蒸發”了。

她覺得自己快要死了。

同桌十分擔心，“胡薇樂，你要不要請假，給你家裏打個電話啊？”

“不。”胡小薇□□道，“我要等成績出來。”

“……可是你好像發燒了哎。”同桌害怕道。

胡小薇的臉頰通紅，呈明顯不自然的紅暈，趴在桌子上一下午，一動不動，實在讓人擔心。

胡小薇擺了擺手，重新窩回了角落。

不知過了多久，胡小薇在睡夢中隐隐聽見有人喊道“成績出來啦！”，她下意識起身，卻被椅子絆倒，驚天動地一聲響。

“胡薇樂，你沒事吧？！”

周圍人都去看成績了，只有同桌伸手想扶，卻被胡小薇打掉。

“不用管我，幫我看一下成績，求你了，謝謝。”胡小薇坐在地上，聲音嘶啞。

“……”

同桌跑得很快，朝胡小薇興沖沖道：“胡薇樂，你可以啊！班級第15名，年級97名。”

“太好了！”胡小薇欣慰一笑。

她本以為自己會喜極而泣，可是真正到了這一刻，她才發現自己的內心是如此平靜，大腦也是一片祥和，根本沒有任何波瀾。

胡小薇站起來的瞬間，有些搖晃，不過她立馬瞪大眼睛，怒視教室不聽話的黑灰色地面——

“別扶我，我可以自己走。我要請假回家，休息一下。”

胡小薇說完這句話，就陷入昏迷，倒在了地上。

**

當天晚上，胡薇樂為“自己”撥打了人生中第一個120，把“自己”送進了醫院。

救護車上，胡小薇胸.前貼滿電線，指尖還上了夾子。看着幼年體的心電圖，再看到幼年體蒼白憔悴的面容，胡薇樂十分心疼。

過了一會兒，胡小薇因高燒說起了胡話，胡薇樂湊近一聽，才聽清她嚷嚷着“sin01,cos01”、“同號得正異號得負”“巴山楚水凄涼地,二十三年棄置身”……

胡薇樂：“……”

這都什麽和什麽啊！

送到醫院急診，發現胡小薇高燒到四十度，只能匆忙打了退燒針，挂起了點滴。

好在沒有別的問題，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事實上，這次胡小薇發燒，純粹是因為她這段時間睡眠時間嚴重不足，抵抗力下降，導致普通感冒拖着拖着，變成了重度流感。

胡小薇住院的事情，驚動了胡家人。當天晚上，爺爺胡智民連同胡建強、孫愛芳夫妻趕到醫院，看望可憐的胡小薇。

家人一來，胡薇樂反而沒那麽緊張了，像是吃了個定心丸一樣，轉頭去做自己的事情。

這段時間，通過爺爺胡智民的介紹，她拜訪了學校初二年級其他班的班主任老師們。經過一段時間的調查談話，胡薇樂已經初步選中了要轉的班級。

選中的七班成績并不出彩，處于年級十個班級中的中游，從學生到老師都毫無存在感，并不像她現在所在的四班在中考時大放異彩，包攬年級前三名。

但胡薇樂選擇的理由很簡單，七班的所有老師，都會因材施教，充分尊重學生們的個性。

在四班填鴨式教育中，很多同學都考上了不錯的高中，最後進入重點大學，改寫人生的命運，譬如金夢瑤就是典型案例，掙脫了重男輕女家庭的桎梏，走向人生新篇章。

但有更多成績沒那麽優異的學生，譬如過去的胡薇樂，他們無法進入較好的高中，也不知道自己人生的目标方向，甚至還會懷疑自己的個性，最終胡亂選擇一個專業，大學畢業即失業，陷入新的迷茫和自卑。

遇到一個因材施教、尊重學生的老師，實在太重要了。

七班的班主任是一個矮胖女人，姓張，四十出頭，家境優渥，總是笑眯眯的。簡單幾次接觸下來，即使對胡薇樂這樣的“關系戶”，她也始終不卑不亢，态度友善，像是對待普通家長一般，這讓胡薇樂更加滿意了。

得知胡小薇這次年級排名進了前一百，張老師更加歡迎了，直說胡小薇這樣的孩子平時存在感不強，很容易自卑，但只要用心培養，多加鼓勵，一定可以更上一層樓。

這話聽得胡薇樂眼眶發熱，說到底，自己的青春還是有遺憾的，好在這個時空的幼年體終将得到彌補。

教師職工放假時間要比學生們晚一周，在爺爺胡智民的幫助下，在寒假來臨前，胡薇樂很快幫助胡小薇辦好了轉班手續。

然而這天下午，胡薇樂收拾好東西，下班的路上，意外撞見了原來四班的班主任，那個姓王的女人。

兩人曾經爆發過一次小沖突，王老師一眼就認出了胡薇樂，她也知道胡小薇的轉班，對胡薇樂的行為十分惱恨——明明胡小薇是在她的班級出了成績，現在卻要跑到別的班，簡直是白眼狼！

“胡薇樂姑姑，你也下班了啊。”兩人走到車棚，王老師率先說道，“聽說你在監控室上班，一定很清閑吧，不像我們老師每天早七晚十，累得要死，真是羨慕你啊。”

“……”聽出對方的陰陽怪氣，胡薇樂決定保持沉默。

“不過薇樂姑姑，胡薇樂要轉到七班了，是因為我們四班有什麽問題嗎？”王老師笑道，“知道的是孩子家長自己選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我這個班主任把她怎麽了呢。明明薇樂成績進步，也是我們四班老師辛苦教出來的，哪有這個道理，您說呢？”

說起這個，她就滿肚子牢騷，正想找人發火，就遇到了胡薇樂“姑姑”。

“……”胡薇樂看了一眼她，沒有說話。

“薇樂姑姑，你倒是說話呀，上次辦公室嗆我，不是挺來勁的嗎？”王老師卻變本加厲，對胡薇樂的忍讓得寸進尺。

“王老師，我只想問你，胡薇樂期中考試的獎狀呢？”胡薇樂第一次面對自己的童年陰影——她曾經的初中班主任現在正值盛年，三十出頭的年齡意氣風發，每天都絞盡腦汁，想辦法提升學生們的成績。這曾經是胡薇樂原來最懼怕的一張臉，但現在看來，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獎狀？”王老師愣了一下，随即反應過來，不可置信道，“你們這種家長對孩子也太嬌慣了吧！孩子們的獎狀本來就不是根據成績的，更何況胡薇樂只考了一次班級三十名，你們要是因為這種小事就給孩子轉班，将來孩子成績注定一塌糊塗！”

聽見對方信口雌黃，不僅略去把獎狀送給成績更差的同學，還倒打一耙，胡薇樂也生氣了，“王老師，請你放尊重一點。這根本不是小事，原本屬于小薇的獎狀給了別人，我們選擇讓小薇去更适合她的班級學習，而不是在你這種只會偏袒和體罰的老師手底下，才是為了她将來能更好的成長。你希望的‘一塌糊塗’，還是套用到你自己孩子身上吧！”

王老師根本沒聊到胡薇樂會反擊，畢竟這個年代，哪個家長敢質疑老師的話呢，她簡直要氣炸了，指着胡薇樂的鼻子大聲道：“你有種叫胡薇樂的爸媽過來，少在這裏挑撥離間！我偏袒，我體罰，難道不是為了孩子們嗎？你摸着良心講，我對胡薇樂不好嗎？給成績墊底的她當數學課代表，就是為了鼓勵孩子。她怎麽會有你這種家長！”

“你也有臉說是為了孩子們好，多少小孩的自信都被你的打手掌、踹人、髒話給摧毀了！當課代表更是好笑了，每天都去辦公室聽你罵人，這真的是為胡薇樂好嗎？怕是加重了對她的折磨吧！還要，不好意思，她就是有我這樣優秀的家長，你還是省省心吧。”

在王老師的心裏，她根本不認為打罵學生是錯誤的。因為她這一代人就是這麽過來的，何況青春期的學生本就不服管教，當然要進行填鴨式教學，對他們進行徹底的鎮壓，才能樹立老師的威信。

最重要的是，事實證明，她帶的班級一直是第一名，好學生苗子也是最多的——甚至很多家長，還私下送禮，求她多打自己的孩子呢！

所以一直被捧上天的王老師，驟然面對胡薇樂狂風暴雨的指責，她難以接受，各種惡毒的話一股腦迸了出來。

“呸！你家胡薇樂爛泥扶不上牆，家長還這麽作妖，将來只配去一個垃圾爛職高，在那裏早早嫁人生孩子去！還有你，別以為自己有關系就這麽嚣張，年紀輕輕卻這麽惡毒，教唆學生告狀轉班，沒有家教，你也是爛到骨子裏的賤人！”

胡薇樂簡直要被氣笑了。

原來那個意氣風發、教學成績最好的班主任形象在此刻徹底分崩離析，在她面前站着的，不過是一個雙眼赤紅，不停喘着粗.氣，像是潑婦一樣的女人。

成年後，胡薇樂發現，曾經如此龐大、不可一世的班主任終于走下了神壇，變成了一個只需要平視，就可以看到對方眼睛的女人。

而曾經那個渺小自卑的少女，也終究走出了心中的陰霾，長成一棵迎風起舞的小樹。

“我是什麽人，也是你教出來的。你就是一個小人，一個只會踩着別人上位，不把學生當人的老師。你存在的意義，就是不斷提醒我，以你這樣的人為恥，不要讓我成為你這樣的人。而我存在的意義，就是為了告訴你這樣的人，我可以過得很好很幸福，遠遠超出你的想象。”

說完這段話，胡薇樂頭也不回地離開。

她的手裏攥着自己剛收到的初級翻譯資格證，而胡小薇的成績也在不斷進步。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狂奔而去。

她覺得，自己已經徹底和過去告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