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天,胡薇樂一個人去看望爺爺胡智民。
她去的時候不湊巧,胡智民剛好在午休,于是胡薇樂只好坐在客廳看電視。
電視劇播了不到半集,表姐紅紅和芳芳也提着東西來看望爺爺。
胡薇樂很高興,表姐紅紅和芳芳是大伯家的女兒,雖然她讨厭大伯,但卻喜歡兩個表姐。因為紅紅和芳芳分別比她大六歲和四歲,每次見面都對她很好,經常給她塞各種零食糖果,極大滿足了她對于“姐姐”的幻想。
十年後的世界,紅紅表姐在當地鐵廠上班,嫁給了鐵廠的一個工人,兩人住在農村,婚後生了一男一女。芳芳表姐在省會讀研,畢業後留在省會工作,逢年過節才會回到縣城,胡薇樂穿越前聽胡建強提過,據說芳芳表姐正在相親。
即使父親輩關系鬧崩,但胡薇樂和表姐們的關系一如既往,甚至成年後關系更加親密,每年見面都有聊不完的話題。
而十年前,紅紅和芳芳還是大姑娘,年齡比二十五歲的胡薇樂還要小。一人梳了一個麻花辮,穿着格子襯衫和牛仔褲,手裏提着牛奶和糕點,過來看望老舅胡智民。
胡薇樂忙起身迎接,親熱叫了兩人一聲,準備接過兩人手中東西。
誰知兩人卻冷臉,當作沒聽見,徑直放到廚房。
胡薇樂愣了一下,以為自己喊得聲音小,整理了下情緒,又熱情道:“姐姐,你們喝什麽水?爺爺這裏有茶葉和胖大海。”
因為兩個姐姐都大她五六歲,像過去那樣,胡薇樂的語氣不自覺帶了一些撒嬌。
然而今年二十一歲、中專畢業後就進入鐵廠工作的紅紅表姐只是詫異地看了眼胡薇樂,然後翻了一個快要沖破天的白眼。
胡薇樂:“……”
氣氛一度很尴尬。
最後還是正在讀大學的芳芳臉皮薄,紅着臉道:“哦,是建美表姑吧。”
紅紅嘟囔了句,“果然是個智障,還叫我們姐姐,誰是她姐姐!”
她的聲音不算大,但恰好能讓胡薇樂聽得清清楚楚。
胡薇樂:“……”她忘了,自己現在是胡建美,兩人名義上的“表姑母”,而不是“表妹胡薇樂”。
鬧了個大紅臉,胡薇樂摸了摸鼻子,有些尴尬。
好在紅紅和芳芳沒有過多計較,也坐到沙發上,繼續看胡薇樂之前選的電視劇。
是最近正在熱播的《一起來看流星雨》。
作為一部十年前的現象級青春偶像劇,幾乎所有女生都在追這個電視劇的更新,并為“慕容雲海”、“端木磊”和“葉爍”三個男人争執不休,紅紅和芳芳也不例外。
只是她們剛坐下看了一會兒,紅紅皺眉道:“這一集是上周播過的,我早就看過了,我要看昨天晚上播的那集。”
“這是複播,最新集晚上才有呢。”胡薇樂小心翼翼道。
“哼。這什麽破電視,回放功能都沒有。”紅紅打量了眼客廳的裝潢,刻薄道。
芳芳沒有吭聲,但她眉頭皺起,顯然也不滿意電視的破舊。
“呃……”胡薇樂陷入沉默。
爺爺胡智民家的家電确實都是“老古董”了,如果不是爺爺這次生病,紅紅和芳芳表姐一整年也只有過年會來。能說出這樣的話,顯然是不熟悉爺爺家的“老古董”們。
胡薇樂又聯想到大伯和三叔,心情有些沉悶。雖說上一代的關系沒有影響到她和表姐們,但不可能一點影響都沒有。比如她已經習慣了爺爺家的老古董電視,但表姐紅紅和芳芳卻像一個陌生人……
看了一會兒電視劇,紅紅和芳芳興致缺缺,重新打量着眼前的胡薇樂。在她們眼裏,“胡建美”是她們的表姑,是胡建強的親妹妹,又是個智障,自然代表着胡建強一家的利益。
她們可以友善對待一個十五歲的小孩,但無法友善對待一個二十五歲的成年人。
“建美表姑,聽我爸說,你的工作是老舅幫忙介紹到學校的。”紅紅有些酸道,“既然老舅這麽有人脈,我當時中專畢業的時候就應該找老舅的,不然也不至于在鐵廠上班。”
“……”胡薇樂張了張嘴,說不出話。
她不理解表姐們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想法,也不明白她們為什麽會這樣針對自己。即使現在她們不是姐妹關系,也是有血緣關系的親戚,又是“第一次”見面,不應該有如此大的惡意。
還是芳芳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低頭道:“姐,表姑是老舅的親女兒,我們這些隔代親,當然比不上人家。”
胡薇樂感激地看了眼替自己解圍的芳芳。
然而芳芳話題一轉,說道:“不過老舅是做生意的,又在城裏生活,賺的多,理應給我們和三叔家多分一些祖産。”
“是啊,這些錢對你們家還不和毛毛雨一樣!大家都是親戚,自己的兒子和女兒是寶貝疙瘩,難道妹妹就不是一家人了嗎?這心眼偏的有些厲害了。”紅紅想起分家的一萬元,就有些憋屈。
“紅紅姐,祖産本來就是一間老房子,還有兩畝地。這些祖産都分給了你和三叔家,我家這邊一分錢沒拿,又單獨貼了兩萬,怎麽能說藏私呢?”胡薇樂解釋道。
“你是老舅的親女兒,當然向着你家說話。你習慣了富貴日子,是不會理解我們這種農村人的。”芳芳委婉埋怨道。
“……”胡薇樂震驚極了。過去那兩個溫柔好脾氣的姐姐仿佛只是一場夢,她仿佛真的是第一次認識自己的表姐們。
她終于意識到,紅紅和芳芳,是真的很讨厭自己——或者說,胡建強一家人。
胡薇樂也終于冷靜下來,仔細回想,其實她和兩個表姐也僅限于逢年過節的相處,一年到頭見面也不過兩三次。而對她們印象非常好,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自己“缺愛”,她是獨生子女,小時候很羨慕有姐姐哥哥的人,所以她把表姐們當成了自己的“親姐姐”,從小到大,主動給她們的行為套上了無數層濾鏡。而對方年長她六歲,自然不可能主動撕破臉皮,于是雙方保持着良好的關系,居然也延續到胡薇樂的二十五歲。
而這場離奇的穿越,讓她可以用二十五歲的視角,去審視這段畸形的關系,發現年輕十歲的表姐們似乎已經沒了那層溫柔賢淑的濾鏡,反而有些……泯然衆人矣。
只是這樣冷靜清晰的分析,反而讓胡薇樂感到難受,用矯情一些的說法,因為曾經的美好,她現在有點想哭。
紅紅和芳芳又陰陽怪氣了一會兒,發現胡薇樂沒有再反駁,也失去了抱團諷刺的樂趣,開始繼續對電視劇挑挑揀揀。
最後是芳芳看了眼手表,見爺爺胡智民還沒醒,說下午還有事,拉着紅紅離開了。
胡薇樂獨自坐在客廳,默默發呆片刻,轉身又進了爺爺的房間。
爺爺還沒有睡醒。
胡薇樂拽了一個凳子,坐到爺爺床邊。
爺爺房間帶着老人特有的味道,有暖烘烘的陽光。似乎從有記憶起,爺爺的臉上就已經布滿了老年斑,還有松弛的皮膚,凹陷的雙眼。
胡薇樂看着爺爺,突然開始掉眼淚。
說不委屈是假的,說不難過也是假的。
她憎恨大伯和三叔的無恥,厭惡表姐刻薄的話,但更讨厭自己的懦弱膽小。
不論十五歲,還是二十五歲,在家人眼中她永遠是一個“孩子”,永遠不需要面對這些複雜微妙的紛争。
不知道哭了多久,或許是自己發出的聲音太大,等胡薇樂意識到的時候,爺爺胡智民已經醒了過來。
胡智民伸出幹枯的手臂,用手掌輕輕拍着胡薇樂的胳膊。
“爺爺……”胡薇樂尴尬極了,慌忙想擦眼淚。
胡智民卻拍了拍胡薇樂的手,低聲道:“薇樂,做人啊,要難得糊塗。”
胡薇樂不解,恨恨道:“可是他們欺負人,只會賣慘和打秋風,根本不珍惜你和爸爸給的機會,是我們家的吸血蟲!”
“薇樂,你要明白。”胡智民輕輕嘆了口氣,渾濁的褐色眼珠盯着天花板,“你叔叔那一輩,只有你爸爸一個成器的。你的起點,已經比她們高出太多了。”
胡薇樂想争辯,但胡智民繼續道,“親戚之間,沒有那麽明白的賬簿,也永遠算不清這筆人情賬。”
“等我長大了,我絕對不和他們再來往了!”胡薇樂不服道。
“可是擺脫了他們,你總會認識新的人們,也總會産生新的聯系。”胡智民說道,“只要在社會中,就逃脫不了這樣的關系。”
“但這樣的善良,是一種僞善!他們不應該拿走我們的東西!”
“薇樂,你仔細想想,這些錢對你父母來說,真的是一筆數額巨大的錢財嗎?但對他們來講,就是大半年的收入。這個僞善的底線,他們比你更加清楚。做人難得糊塗,因為維系一段可控的關系,總比一段未知要好。”胡智民耐心道。
“……好吧。”胡薇樂似懂非懂,即使被爺爺安慰了,心情重新恢複明快,但總有一層若隐若現的灰霧,讓人感到些許陰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