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每次大賽之前,雨聲都是大魔王一般的存在,暴躁、易怒。
這次平昌冬奧會尤其如此。
他并沒有因為已經拿到過上屆索契冬奧會的金牌,而壓力減輕,反而因為賽前媒體和輿論過高的期望、甚至有些陰陽怪氣的內涵,而被激怒了,壓力空前巨大。
再加上就在奧運會前夕,他的腳踝舊傷發作,又給比賽時的臨場表現增加了很多不确定因素。
波叔遠遠看到雨聲滑進訓練場,沿着擋板慢慢滑近,一臉的冷峻薄怒,低氣壓直接溢出了整個人,不自禁輕輕搖了搖頭。這樣的狀态可不是好苗頭。
雨聲今天尤其的暴躁。一早上到現在,一直有一個記者在跟拍他。拍就拍,也不是不讓你拍,但是你每次怼臉開閃光燈是不是太過分了。
雨聲知道這絕不是一個友善的記者,恐怕在時時刻刻盼望着拍到自己什麽狼狽的畫面,就可以馬上出一個“雨聲悠狀态不佳”之類的新聞。
諾,現在這個人就在看臺的左側,再一次閃起閃光燈在拍自己。
雨聲明知道自己在攝像機鏡頭中,毫不掩飾的立眉冷眼掃過去,厭惡的翻了個白眼。
他明知道這樣做,明天的報紙和電視頭條畫面就是自己這個白眼,還要配上“雨聲選手終于撕下了彬彬有禮的假面具”之類的文字。
想到這,他腳下加速了滑向教練的方向,同時抿緊了嘴角,板起了面孔,繃緊了下颌線,威嚴的目光向前微微高擡,就讓自己大魔王的形象再加深一些吧。
當他的視線剛剛移到前方遠處一點,他卻不知道看到什麽、忽然“噗嗤”一下笑了,大魔王形象一秒破功。
波叔一直緊緊盯着他的表情,看到他笑,馬上順着他視線轉頭看,看到不遠處,海洋正呲牙咧嘴的從冰面上爬起來。
就在大魔王視線看到海洋的那一瞬間,海洋正被一個高速滑行路過的選手胳膊一晃,然後自己慌了、腳下一亂,來了一個四腳朝天平地摔,整個人呈個“大”字誇張姿勢背拍在冰面上。
雨聲剛剛好看到這誇張的一摔全過程,一時沒繃住“撲哧”一下笑了。他馬上意識到,轉過視線,看到擋板內的波叔有涵義地微笑看着自己,他不知道自己還來不來得及掩飾這個笑,迅速抽了張面紙擦了擦鼻子。可惜面紙有點小,不能完全遮住他還咧着的嘴角。
他情不自禁邊擦鼻子邊轉身再去看。海洋也知道自己摔得狼狽,還好身手靈活,沒猶豫一骨碌爬起來,可是估計屁股摔得不輕,皺着眉頭揉着自己的屁股,白皙的臉龐擰成了可愛的一團。
雨聲又禁不住笑了,轉過身幹脆也不掩飾了,反而給波叔誇張的模仿了一下海洋摔倒的姿勢,惹得周邊工作人員都哈哈大笑起來。
波叔把他的小熊紙巾盒往他身邊挪一挪,借機湊近,笑着低聲說:“很可愛,是吧?”
雨聲看了他一眼,微微笑着輕聲回了一句“哎”。
這樣一打岔,雨聲心情竟然莫名其妙好了起來。接下來的整場訓練,難得在大賽前大家看到一個笑得滿臉燦爛的大魔王雨聲悠。
這份好心情維持得出乎意料的久,一直維持到了決賽,雨聲再次奇跡般地蟬聯了冬奧會的金牌。
當一切熱鬧繁華和喧鬧褪去,雨聲一個人回到房間,他把玩着手裏的金牌,感覺到好心情在慢慢的褪去了。
他拿起ipad,看了看新聞,微微皺起眉頭:“果然還是哭了啊……”
畫面裏,海洋在懊惱的抹着眼淚,背後的電視屏幕裏恰好是三名奧運獎牌獲得者頒獎的畫面。
海洋這次獲得了第四名,剛好的與獎牌擦肩而過了。
雨聲輕輕向後仰躺在床上,全身放松下來,回憶着在等分區的時候。
剛開始,一切都很順利,雨聲和海洋,作為截至目前的前三名的選手,都被留在了等分區足夠久的時間。
雨聲能看出來海洋有點克制不住的緊張和興奮,與奧運獎牌這樣近,誰第一次都是這樣的。
可是随着一個高分的出現,海洋名次落到了第四。瞬間他的臉色慘白了。
明知道綠房子全是攝像機,明知道旁邊還坐着另一位選手,可是雨聲控制不住要立刻去安慰他,他果斷地直接擁抱了海洋,要鼓勵他做得已經很好了,用中文說“加油”。
抱了一下,海洋微微掙脫了擁抱,雨聲擡眼看過去,看到海洋勉強的笑容,眼睛裏已經閃着淚光,雨聲不由分說又給了一個擁抱。
可惜擁抱是不能把海洋留在等分區的。
此刻,雨聲又把金牌拿到眼前擺弄着,回想起來,心裏卻慢慢悄悄壓上了一塊沉重的石頭。
雨聲有些擔心海洋,競技體育菜是原罪。沒有人比雨聲更清楚,讓輿論高度失望是一種什麽樣的巨大的反噬力量.他有點擔心海洋,能不能承受比賽之後的媒體和網絡輿論壓力,那種壓力往往伴随着強烈的網暴,能極大的摧毀一個選手的自信心。
有一瞬間,雨聲有個沖動想去中國隊的駐地。
但是不可能,中國隊是半軍事化管理,比日本隊管得嚴格得多。再說自己這樣莽撞冒昧地跑去找他……會不會媒體又要寫什麽……
雨聲有些懊惱的拿起了iPad,忽然又發現了一個讓自己更加懊惱的事實。
為什麽這麽多年,自己與海洋,竟然沒有留任何聯絡方式?
因為語言不通?因為雨聲自己不用手機?因為他用微信而自己用line?
雨聲覺得有點頭疼。
都不是,是因為雨聲向來太篤定了。
他過于篤定海洋對他的崇拜和喜愛,是一種沒有距離、沒有時差的存在,就好像他們無論何時何地見面,都會無差別的延續下去。
以至于在海洋最需要他鼓勵和支持的時候,他居然找不到任何溝通方式。
要說這種情況,海洋也不是沒有責任啊,是海洋每次亮晶晶的眼睛看過來,那種真誠的信賴,才讓雨聲有着這樣的篤定。
雨聲揉了揉眉心。
還有一件事,雨聲後知後覺,現在回想起來,才發現一個細節。
這是這麽多年來,海洋第一次主動掙脫了他的擁抱,雖然只是輕輕的用力。
他在抗拒。
是不是這麽多年來,他終于發現了,原來自己是他通往領獎臺的一個重要的對手?
是不是通過這次奧運會,他才發現,自己其實真的是他的對手?
雨聲是海洋的對手了?
是啊,難道不是嗎?一直是啊!雨聲悠是世界上所有優秀的男子單人滑選手的對手,絕對的對手。
他會不會想,如果沒有雨聲悠,或者沒有三個人中的任一個,他就可以站在領獎臺了?
對領獎臺選手的嫉恨,雨聲是品嘗過的,正因為他自己品嘗過,才更心情沉重。
雨聲慢慢起身坐起來,茫然的望着頭頂的白色吊燈。
海洋長大了,自己這幾年,早就發現海洋長大了。
他成為了一個合格的對手,一個優秀的花滑選手。他有自己的夢想,有自己代表的國家榮譽,有自己的責任和擔當。
他不再是看着偶像成長的人,他成為了與偶像并肩競争的人。
那是不是從此以後,自己就不再是海洋眼裏那個唯一亮晶晶的存在了?
他掙脫了自己的擁抱,就是以後要把自己完全當作對手來看待?以後再也不同自己擁抱了?
雨聲覺得心裏的石頭已經變成了一片懸崖。
比賽全部結束了,要準備一個慣例的表演滑。
第一天表演滑訓練,中國隊其他人都來了,只有海洋一個人沒出現。
第二天也就是最後一天訓練,雨聲早早來,卻不進訓練場,在門口走來走去。
果然過了一會兒,中國隊的幾個人晃晃悠悠的來了,海洋一個人走在最後面,低着頭弄着手機。
前面的幾個人都看到了雨聲,愉快的揮手打招呼,雨聲也禮貌的回應,眼睛卻一直看着最後面的海洋,心裏有些不确定的忐忑。
海洋走在最後面,聽見前面的人招呼着“雨聲”,就立刻擡起頭,看到雨聲微笑着沖他揮手,馬上一個燦爛的笑容,然後立刻跑了過來,幾步就超越了隊友,一下子跑到雨聲面前,早早的舉開雙臂。
雨聲也張開雙臂,海洋就重重地沖過來一個大大的擁抱。
雨聲說了個你,就欲言又止,他不知道該不該問起海洋這次奧運會的感受。
可是海洋完全沒看到,馬上興奮的連英語帶比劃:“我那天在現場沒有看你的比賽,回去補看了!你的節目簡直太棒了!我發誓!我這兩天看了無數遍!”他舉起手仿佛為了證明一般發誓。
雨聲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和可愛的小虎牙,忽然心裏的石頭一下子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笑着回答:“真的嗎?海洋這樣誇獎我可真高興!”
海洋忽然關心地看他的腳:“你的腳踝怎麽樣,表演滑沒問題嗎?”
雨聲不在意的跺跺腳:“沒問題,都是舊傷了!”
海洋點點頭,又問:“你奧運會之後會退役嗎?我看有記者這樣說!”
你看,就這樣毫不在意地問了敏感問題,可是雨聲不介意:“我可沒想過退役,如果有可能再來一次奧運會也可以。”
海洋開心笑了:“太好了!你可要等我四年!下次奧運會咱們再比!”
雨聲這才終于問出來:“你還好吧?”
海洋嘆了口氣,卻還是裝不出來難過,又咧嘴笑了:“還好,沒問題,我還年輕呢!”
雨聲終于放心,回了一個燦爛的笑容。
走遠了的中國隊員在叫海洋,海洋答應了一聲,回身招了招手:“我先過去了!一會訓練場見!”
看着海洋蹦蹦跳跳的走了,雨聲心裏又有點小別扭。
這是第一次海洋跟他說話的時候,被別人叫走,他怎麽不等他?不問他要不要一起走?
雨聲心裏嘆了口氣,看着空空的四周,自己到底在這裏等誰呢?海洋我問問你?
因為這點小別扭,集體練習舞蹈的時候,雨聲就忍不住多關注海洋的動态,沒事兒眼神就飄過去。
這家夥在幹嘛?好像很累的感覺,又偷偷跑到最後一排偷懶了……
怎麽總看手機?手機裏有什麽那麽好看嗎?
雨聲垂着眼睛眨了眨,開始盡量不引人注意的往後排移動。
海洋打了個哈欠,好困啊,他注意力完全不在最前排教授舞蹈的老師身上。
餘光瞥見一人身影,微微側頭去看,原來是雨聲悄無聲息的滑過來,海洋馬上給了個燦爛的笑容,還沒來得及問什麽事,雨聲繞到他身後,忽然拎起海洋帽衫的帽子,将他兜頭蒙住。
海洋微微一驚,覺得很好玩很有趣,但還是有點心驚。
雨聲雖然跟他關系很好,但還是一直維持着偶像的樣子,從來沒有像普通人一樣跟他玩鬧過。
海洋童心起來,回手去雨聲背上摸帽子,可是日本隊的隊服竟然是沒帽子的,海洋皺着鼻子笑,小聲抗議:“不公平!你都沒有帽子!”
雨聲任由海洋拍着自己的胳膊,幹脆反手把自己衣領直接揪起來,蒙在自己頭上逗海洋,兩個人像兩個小孩子,頭對着頭,蒙着頭笑。
雨聲耳朵尖,仿佛聽到冰刀的聲音,他馬上放下自己的衣領,一本正經仿佛沒發生什麽,眼睛瞟向滑過來的紅衣男選手。
不過這個選手只是為了跟旁邊的女選手說話,并沒有向他們方向看一眼。
雨聲靠近海洋,低聲問:“你很困嗎?”
海洋點點頭:“我調了跟楊哥一個房間,他、他他打呼嚕!我昨晚一晚上都沒睡着。”他委屈的撅了撅嘴,打呼嚕英文實在不會說,他幹脆學着打了兩下。
雨聲又被他逗笑了:“你手機裏有什麽好玩的?”
海洋“啊”了一聲,拿出手機給他看:“其他隊比賽都結束了,他們在群裏發紅包,我在搶紅包呢!”
雨聲拿過來,好像在研究微信的界面,然後說:“你等我一下!”然後往休息區去了。
海洋不知道他去幹嘛了,也許去上廁所了呢。過一會兒教舞老師排了位置,讓海洋往前排走。
“海洋!”雨聲在後排輕聲叫他。海洋回頭,雨聲輕輕招手,示意他到身邊。
海洋滑到他旁邊,疑問的眼神抛出一個問號。
雨聲攥着手心,往海洋運動衫口袋裏一塞,極輕的聲音說:“我沒有微信,這是我的line賬號。”
海洋愣了一下,往口袋裏一摸,仿佛是張小紙條,微微泛紅了臉。
交換個聯系方式也沒什麽,為啥要傳小紙條?讓他想起上學的時候男同學給女同學上課傳紙條。
不過,這可是雨聲的聯系方式啊。
海洋在口袋外面按了按,好開心啊,這可是雨聲的聯系方式啊,雨聲是多注意個人隐私的人,花滑圈有幾個人有雨聲的line?雨聲到現在為止不用手機,也沒有公開的社交帳號,不像海洋,恨不得256G沖浪。
奇怪,海洋想,為什麽認識了這麽多年,他就沒主動跟雨聲要一下聯系方式呢?
這個問題,海洋是想不出答案的。
表演滑盛大而美麗。
雨聲穿了那件仙氣飄飄的白色羽毛考斯騰,簡直比女選手還要高貴優雅。作為蟬聯冠軍,他創造了奇跡,也贏得了所有選手的尊重。
在最後的大合影時,他依舊沒有搶到前排的位置,但是有高大臂力好的男選手,把他高高托舉起來,讓他如同白天鵝一樣,翺翔在全場最高處。
看臺的觀衆都在瘋狂尖叫歡呼,雨聲俯瞰着下方,微微有些眩暈,他就是喜歡這樣的萬衆矚目,所有的觀衆和所有的選手都為自己歡呼。
等等,人群中那個熟悉的黑色頭頂……如果沒有他的注視,即便有全世界的注視也不是完美的!
一股強烈的情緒湧動在胸膛,雨聲向着那個黑色頭頂喊:“海洋!”
全場的尖叫掌聲和音樂,雨聲的喊聲不算小但也并不算大,可是海洋在人群中敏銳的聽見了,他回頭,就看到了那個全身發光的人。
如同第一次看見他那樣,天棚中有一束光打在他身上,他看着他,笑容燦爛如同天使。
那一刻,海洋忘記了全場的觀衆,忘記了身邊簇擁的選手,他只看見了雨聲,仿佛全世界也只剩下了雨聲。
這一年,海洋20歲,雨聲23歲。
第 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