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人的名,樹的影
溫廷卿随着那衙役,向京兆府裏走去,繞過門後的照壁,走了十來步,就看到一名身着緋色官袍,三十來歲,相貌普通的官員,迎面快步迎了過來,人未到,聲先到。
“溫大人不是出京公幹去了麽?哪天回來的?公事可還順利?今天怎的有空,來我們京兆府?”那人笑着,邊說,邊迎了上來,态度很是熱情。
“周少尹!”溫廷卿停住腳步,對他拱了拱手。
那人見狀,忙也停住腳步,彎腰對溫廷筠行了一禮,然後快步走到溫廷卿身邊,與他并肩而行,正好擋在了公堂那側,同時笑着對他繼續說到:“溫大人來我們這裏,可是有公事要找左大人?可巧他正在升堂問案,溫大人若是不忙,先去我那裏,坐一坐吧!”
溫廷卿好似在思考他的話般,略一停頓,稍稍落後了一步,不留痕跡的暼了之前被他擋住的公堂一眼,驀地,眼神微暗,面上卻絲毫不顯,神色淡淡的開口回到:“周少尹公務繁忙,我就不打擾了,讓衙役帶我去公堂後的川堂,等左大人就行了!”
那周少尹沒想到,自己這樣的熱情,溫廷卿卻一點面子都不給,可自己又不能說,自己沒什麽公務,很閑很有空,陪着你完全沒問題。
況且人家話說得客氣,又是皇上眼前的紅人,隆豐元年的狀元,人品文才,天下皆知,前途不可限量,而且品級又比自己略高半級,雖說不如自己實權在握,可自己,還真是得罪不起他。
這樣少年得志之人,總要受了挫折,才能知道,什麽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自己不敢得罪他,左大人可未必會慣着他,他弟弟做的那些醜事,就擺在那裏,難道他還敢包庇不成?!那他的清譽,可就全毀了!
思及此處,周少尹不再阻攔,臉上的笑容,又勝了幾分,點了點頭道:“那我就陪溫大人過去川堂,等左大人,只是要勞煩溫大人,多等一會兒了!”
溫廷卿點了點頭,周少尹也不再說話,兩人并肩,向公堂後的川堂走去。
進了川堂,周少尹便張羅着讓人上茶,與溫廷卿有一搭,無一句的閑聊着,也不提離開之事,一副不能失禮,哪怕耽誤了公務,也要在這裏,陪着溫廷卿等人的模樣。
溫廷卿想到,剛才自己一瞥之下,公堂上那熟悉的身影,心中知道,他是在等着看自己熱鬧,可卻并不以為意,自己坦坦蕩蕩,該怎樣,就是怎樣,事無不可對人言,便也絕口不提讓他去忙公務,不必在這裏陪着自己的話,姿态優雅的端起茶盞來,用茶盞蓋,慢慢撇着茶沫。
就在他們兩人,坐在川堂,優哉游哉的喝茶之時,前面的公堂,卻傳來一聲醒目的驚堂木之聲,滿堂的殺威棒聲就戛然而止。
公堂之上,瞬間一片肅殺,隔着一堵牆,都能感受到,那股無形的壓力。
隔着一堵牆,尚且如此,就更不用說,直面這一切的溫廷筠和跟他一起,被帶來的剩下幾人了。
那馄饨攤的老板,只是活在社會最底層的貧民,平時在街上,見到衙役,都要吓得發抖,哪裏見過這樣的陣仗,早已吓得跪在地上,癱坐一團,抖得不像樣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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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兩個吃白食的無賴,雖然也是害怕,到底見過些世面,只是低頭跪在那裏,眼睛骨碌碌亂轉,不知道在打着什麽壞主意。
從現代穿越而來的溫廷筠,雖然覺得,古代的公堂很是氣派,心裏卻是壓根就沒有給誰下跪的念頭,看那幾人的模樣,只當他們是被吓得,倒是沒想那麽多,況且,自己又沒有做錯什麽,因此,理直氣壯的站在那裏,看着官座上,身着紫色官袍的官員。
跟在他身後的知行,也沒想到,會有這樣大的陣仗,原本心裏,還有些心虛,雙腿直發抖,顫顫巍巍的想要跪下。
可是,随即看到,站在自己前面,自家的驸馬爺,那一副氣定神閑,理直氣壯的模樣,突然之間,心裏就有了底氣,也如他一樣,站得筆直,神情間,很是倨傲,一副你們知道我家主人是誰,說出來,吓你一跳的模樣。
站在他前面的溫廷筠,卻是看不到,跟在自己身後的知行,一副狐假虎威的模樣,在那官座之上的大人,打量着他的同時,也打量着那人。
紫色官袍,三十五六歲的模樣,容貌清正,神情肅然,眉頭微蹙,唇角緊抿,打量自己的眼神間,帶着毫不掩飾的鄙夷輕蔑之色。
電光火石間,溫廷筠驀地明白了過來,嘴角不禁浮起一絲苦笑。
不是古代的衙門太閑,而是,他被人認出來了!
人的名,樹的影,以他這具身體的原主那不堪的名聲來說,恐怕任誰,看見此時的情形,都會以為,是他在仗勢欺人。
而這個,一看就長得正氣凜然的高官,既然沒有選擇私下裏解決,而是将他帶上了公堂,又是這般光景,那必然,是想要秉公處理,殺殺他的威風的。
這麽看,他倒是個清正廉明,不畏權勢之人!
左修明對溫廷筠十分的厭惡,卻不知道,自己在溫廷筠心中的形象,卻很是高大。
就在溫廷筠打量着左修明,弄明白了一切,心緒豁然開朗之時,左修明也同樣,在打量着站在堂下的溫廷筠。
十七八歲的俊朗少年,身姿筆挺的立在那裏,眉目如畫,眼神清澈,不躲不避的直視着自己,既不倨傲,也不畏縮,有一種超然事外的疏離與平和。
全身上下,簡單到極致的衣飾,不僅沒有讓他顯得寒酸,配上他那有些超然的氣質,反而有一種清貴之感,竟看得人莫名的舒服。
“他……好像跟自己之前,看到的不一樣了!”左修明腦海裏,驀地閃過這樣的念頭,可是,待他想要去深究時,卻被一個哆哆嗦嗦的聲音,給打斷了。
“大……大人,小民什麽壞事都沒有做啊,大人明鑒啊!大人要為小民做主啊……”原來是癱在地上的馄饨攤老漢,見公堂之上,半天沒人說話,氣氛過于壓抑,實在是扛不住這無聲的壓力,只能痛哭流涕,哆嗦着開口,為自己伸冤。
左修明被他這聲哭訴,拉回了思緒,擡手一拍驚堂木,高聲呵道:“堂下所跪何人,有什麽冤情,一五一十的道來,哭哭啼啼,亂嚷亂叫,成何體統!”
那老漢,原本就害怕的不行,此時讓他這麽一吓,更是有些語無倫次起來,吭叽了半天,才磕磕巴巴的回到:“小民……小民是城外劉……劉家村的村民,叫劉大壯,因……因着下得一手好……好馄饨,就在......在城裏開了個,開了個馄饨攤,原……原本都好好……”
他說到這裏,大概是想到了,今天無緣無故被欺負的事情,情緒就變得激動了起來,倒是不那麽磕巴了。
他突然擰身,擡手一指,跪在他對面的那兩個無賴,高聲喊到:“結果他們來我的馄饨攤,吃白食,小民上前讨要飯錢,他們竟然還出手打人!”
那坐在官座上的官員,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過去,同時臉色一沉,對着溫廷筠高聲問到:“他所言之事,可是事實?”
溫廷筠不知,他不去問那兩個被馄饨攤老漢指證,吃白食的人,卻率先來問自己,是何用意,不過,他既然問自己了,便也就高聲回到:“确是事實!”
誰知他剛剛答完,那官員的臉上,卻是驟然浮起一層怒意,眼中的鄙夷輕蔑之色更勝,突然厲聲呵到:“回話之人是何人?到了本衙,見了本官,為何不跪!”
溫廷筠被他這麽一呵,才反應上來,古代見了官員,是要跪拜的,那幾個人,并不是被吓癱了,一時間,竟有些不知該如何回答。
不過,還不等溫廷筠有所反應,站在他身後的知行,終于逮到了機會,忙上前一步,鼻孔朝天的高聲回到:“你這京兆尹是怎麽做的?竟然不認得我家主人長公主的驸馬爺,竟然還……”
他以為,只要自己報上長公主的名號,這個京兆尹,無論如何,都會給些面子,就今天這麽點小事,跟自家驸馬爺,也沒多大關系,不過是被牽連進來的而已,因此,态度十分的倨傲。
結果,誰知,他的話,還沒有說完,那京兆尹,便再次一拍手上的驚堂木,厲聲道:“你家主人是驸馬爺,有品階在身,可以見官不跪,你一個跟随的小厮,也有品階?不僅見官不跪,還咆哮公堂,你家主子縱得你們仗勢欺人,為非作歹,本官卻絕不姑息,來人哪!”
他的目光如刀,眼神凜冽的看向溫廷筠,邊說,邊擡手,從案上的簽桶裏,拿出一只紅色的竹簽,就要往地上扔去。
知行見他知道了自家主子的身份,不僅絲毫不給面子,竟然還要叫人對自己用刑,剛才被自家驸馬的氣勢沖昏的頭腦,此時驟然清明起來,才想起來,這個京兆尹左修明左大人,可是有着不畏權勢,剛正不阿的名聲的,不由得吓得膝蓋一軟,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溫廷筠也被事态的發展,弄得有些發懵,按他之前的觀察和分析來看,這個什麽京兆尹,應該是個清正廉明,剛正不阿之人,斷不應該,只是因為知行的幾句輕狂之言,就會如此發怒,甚至讓人用刑。
突然,剛才,那個京兆尹說過的一句話,從溫廷筠的腦海中,一閃而過,電光火石間,溫廷筠驀地明白了過來,不由得怒從心底起,嘴角挑起一絲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