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樸實愛好
“您說——周總不同意我的設計?”陸允初一沒想到鴻川的大老板會關注園區裝飾這種細節事務,更沒料到自己的創意會直接被否決。
那是他前一天看過鴻川的整體布局後突發的靈感,不僅包含一定的企業文化意蘊,而且絕對能夠達到與周遭環境渾然一體的效果;跟孫經理交流過,也得到了對方的肯定。
“對,”孫經理為難地說,“這件事原本是交給我負責的,但是周總昨天突然問起,我就順手把你的設計圖給他看了,結果他特別不滿意,交代一定要重做。”
“哪方面不滿意?”
“周總說,您的方向完全錯了,他不想要這種類型的雕塑。”
“這種類型?”陸允初沒覺得自己做的東西多奇怪,商業雕塑畢竟要考慮大衆的接受度,不可能像過去搞純藝術那麽随心所欲,“那您知不知道他想要什麽類型的?”
“這個……周總沒有明說,如果您想聽我的建議——”孫經理猶豫地說,“我們周總那個人,他非常實在,所以我猜他的喜好也比較那個……樸實。”
“樸實?”陸允初總覺得他話中有話。這算什麽要求呢?
拿錢辦事,陸允初心裏有怨氣也沒辦法。他揣摩着怎樣做得更樸實,一周之內又先後交了三份稿,卻無一例外地被駁回。
陸允初認為,如果不親自跟那位周總溝通,他絕對不會明白對方的要求是什麽,于是請孫經理幫忙搭線,約見鴻川的老板周彥川。
諸事不順,他的車由于刮蹭進了修理廠,這事過後的第二天孫經理就來電話告知,周彥川可以在周四下午同他見面。
“下周不行嗎?”陸允初問道。這個禮拜他的車肯定還取不了,周彥川又拒絕在外面見面,讓陸允初直接到園區找他,去一趟鴻川,來回需花費不少工夫。
“周總說只能這天,”孫經理不好意思地說,“他也很忙,不想為這事騰時間,他說,您要來就周四下午。”
在外闖蕩數月,陸允初見識過各種各樣的人,自己的脾性也收斂不少,至少不能在明面上表露不滿。他深知周彥川這樣的人,不直接拒絕已經很給面子了。
周四下午,他叫車第二次來到鴻川。
由于提前預約過,辦公樓前臺沒有多問,只交代他做好登記。孫經理恰好從電梯上下來:“陸先生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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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陸允初簽上自己的名字,“您好。”
“我帶您上去吧,第一次來可能不太好找。”
“謝謝。”
孫經理把他領到門口,敲了敲門,對裏面的人說:“周總,陸先生到了。”之後對他做了個“請”的動作,就離開了。
陸允初輕輕推開虛掩的門,與那個坐在大板桌後面的男人對視幾秒,下意識地擡頭,重新看了一遍門上的職位标識,因為他以為孫經理帶錯了路。
他上上個星期才見過這人,就是那個在馬路邊上,把自己當成滴滴司機的男人。可是怎麽也想不到這會是鴻川的老板。
“你、你不是那個……”
“哦——”周彥川一看到他的臉,也記起來了,“那天是你送我到酒店的!”他從座位上站起來,原本嚴肅的臉上有了笑意,“坐吧……這可真是太有緣分了。”
辦公室靠牆的一側有供客人休息的長沙發,沙發桌前的茶幾上擺着一套茶具。周彥川請陸允初坐下後,在對方詫異目光的注視下,不緊不慢地取出茶葉,又燒起了水:“鐵觀音可以吧?”
“不用這麽客氣,”陸允初連忙說道,他今天來這裏可不是為了喝功夫茶,“周總,真的不用麻煩您。”
“我不也麻煩過你嗎?有什麽關系,”周彥川的嗓門洪亮,看上去很熱情,“那天想給你錢,你不要,既然過來了,請你喝點茶總應該的吧?”
“謝謝您。”對方意外地好說話,陸允初決定早點切入正題,“我今天來是想跟您溝通一下園區雕塑的事。”
周彥川用剛燒好的熱水把幾個小茶盅燙了一遍,聽到他的話,泡茶的動作沒停,只稍微擺了擺空着的左手:“我知道,孫經理跟你說過吧,你做的那些不行。”
聽到如此直白的否定評價,陸允初剛剛積累的對這人的良好印象瞬間坍塌。
“一碼歸一碼,”周彥川似乎掌握了他的心理活動,“你上次幫了我,我自然是非常感激,也可以通過別的方式謝謝你,但買雕塑的事,是我說了算。”
陸允初明白這個道理,按捺住質問的沖動,客氣地說:“所以,我想知道我的問題出在哪裏?”
“你搞的那些……”周彥川将第一泡的茶水倒掉,再将兩個茶盅重新斟滿,“我根本不知道你做的是什麽。”
陸允初也被他的話搞蒙了,他還是第一次從客戶那裏聽到這樣的反饋。
周彥川見他不懂,繼續解釋:“你說你弄一堆鋼管幹什麽呢?中間還镂空的……鴻川的預算絕對夠,你不用替我省錢。”
“我當然不是為了省錢,”陸允初完全想不到用心創作的作品在他眼裏就是“一堆鋼管”,“我這樣選材是有原因的,鴻川的整體建築風格本來就很現代,我想表現更通透與開放的空間關系……”
“你先等等,”周彥川眉頭緊皺,“陸先生,你沒必要考慮這麽多。”
“那您想要做的是什麽類型的呢?”
“你要說什麽造型呢,我也想不太出來……”周彥川苦惱地皺了下眉,不過立即舒展開來,“哎,要不就做馬吧?”
“馬?”
“對,我特別喜歡馬,”周彥川說起喜歡的事物,跟小孩子一樣興奮,“你就都做成馬的樣子也挺好啊,奔跑中的戰馬!材料嘛,就用那個……人民公園門口那個老牛拉車的是什麽做的來着——”
“鑄銅?”
“對,那種感覺的就不錯。”
陸允初向窗外掃了一眼,不可思議地望着周彥川。
“周總,”他盡量委婉地說,“您确定這個園區适合放那麽……複古的裝飾?”
“太老氣?”周彥川又想了一會兒,“那就用白色的石頭……石雕那種,反正不要用亂七八糟的東西,還得做得像!”
根本不是材料的問題。銅料也能做出适宜環境的作品,只怕自己設計出來,這位爺更受不了。陸允初有點理解孫經理所謂的愛好“樸實”是什麽意思了,說白了就是老土。
周彥川見他沒反應,問道:“有什麽問題嗎?”
“我有點好奇,”陸允初小心地藏起鄙夷,“您這個園區建築也是按自己嗜好設計的?”
鴻川園區建成時間不長,整體風格雖然不是特別亮眼,但至少看着自然統一,也很現代化。
“那不是,”周彥川喝了口茶,“建築這東西……它有功能性,主要得實用,還有建材、安全因素什麽的……太複雜了,我又不懂,沒法做主。雕塑不一樣啊,它就是個裝飾,就跟……小孩子玩泥巴一樣,不用考慮那麽多。”
陸允初大睜着雙眼:“玩泥巴?”
“我就是打個比方,不是看輕你這行。”
“周總,”陸允初仍想再掙紮一下,“雕塑也是一種空間藝術,應該與周圍環境相融合,甚至可以成為建築本身的一部分,而且對企業文化——”
“哎哎,陸先生,”周彥川深感頭大,“謝謝你對我公司的關注,但是你別跟我講這些大道理,說實話吧,我最怕老師了,你這樣讓我想起中學班主任,而且我……就想搞幾個我想看的東西而已。”
陸允初的嘴角一抽:“所以您是讓我像捏泥巴一樣做幾個您喜歡的造型?”
“對,就是這個意思!”周彥川說完立即察覺到他話裏的諷刺意味。
上次在車上,兩人已經打過一次照面。那個時候的周彥川沒想太多,只覺得這人扮相特別。一個容貌精致的男人,又留長發梳馬尾,任誰都容易留下印象。
不過現在,他更仔細地打量起面前這個人。
陸允初的眼窩偏深,眼型微狹而輪廓分明,離近了可以看出下眼睫邊緣的淡淡卧蠶。對一個男性來說是過于漂亮的眼睛,說話時總是直直地逼視過來,好像他才是上位者。
周彥川不喜歡這種壓迫感,也不喜歡剛才他話裏的嘲諷。
“陸先生,我也有點好奇,”周彥川以牙還牙,“你做這行是為了愛好,還是為了賺錢?”
陸允初猜到他的用意,胸口微梗:“當然是為了賺錢。”
“我看也是,”周彥川像是握住對方把柄,篤定地說,“否則你可能已經把我的桌子給掀了。”
“周總,”陸允初幾乎豁出去了,大不了就是丢一單生意,“我沒掀您的桌子不全是因為錢,而是基本的修養不允許。”
他知道周彥川這種土豪不可能把自己當回事,當然,他也不在意對方。
虧得陸長銘對他二十年如一日的諷刺打擊,讓他學會了斂藏鋒芒。骨子裏的硬氣未被消磨,只是絕不在無關的人面前顯露。
周彥川确實沒把他當回事,而且差點笑出聲。
這個少爺模樣的年輕人就差把“你是煞筆”四個大字寫臉上了,盡管如此,還是強忍着怨憤,客客氣氣地談話。也是難為他了。
周彥川認識的朋友裏也有藝術從業者,他知道這類人多少有點傲骨。無關自身利益的前提下,他不介意尊重甚至維護這份驕傲。但鴻川園區本來就是他自己的地盤,錢也是他出,絕對不會慣對方的臭毛病。
于是他繼續“提點”陸允初:“陸先生,如果有的是閑錢,業餘搞搞藝術,怎樣都行,但如果你想靠手藝從別人那裏撈錢,那就沒有跟客戶叫板的餘地。”
周彥川戳中他的痛處,他确實需要賺錢。不過,陸允初奇怪的是,對方似乎并沒有與他解約的意思。
“您還願意讓我來做?”
“那你想做嗎?”周彥川又笑了起來。
這家夥純粹故意的。陸允初深深吸了一口氣,踢皮球一樣又把選擇權踢了回去:“如果周總願意我當然可以。”
“行,”周彥川幹脆地說,“我也懶得再找別人了,萬一碰上個比你更難伺候的呢。”
到底是誰難伺候?
陸允初在心裏狂爆粗口,周彥川無視他陰黑的臉色,提醒道:“陸先生再喝杯茶就早點回去吧,馬上要下雨了。”
“謝謝周總關心,”陸允初的語氣毫無起伏,随即起身,“再見。”
來的時候還是大太陽,周彥川糊弄誰呢?陸允初以為對方找借口趕客,自己也沒興趣久留,直接告辭,乘電梯下樓。再次來到大樓門口,他頓時傻眼。
外面真下起了大雨,而且一點要停的跡象都沒有。
陸允初今天不僅沒能開自己的車,連雨傘都沒帶,他只能祈禱早點叫到車。
偏偏事與願違。趕上下班高峰,附近叫車的人極多,他杵在原地等了半天,手機上還是“排隊中”的顯示。
什麽破爛運氣。陸允初在心裏嘀咕,怎麽周彥川撞壞汽車,就能遇到大發善心的自己借他搭順風車呢?
想起那天的誤會,他覺得自己是腦子被門夾了,才會把一土財主當成個落魄小老板。
然而沒一會兒,一輛路過的黑色奔馳停在他的身邊,副駕的車窗降下來,露出剛剛才見過的那張臉。
“陸先生,上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