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他又遇到了

陸允初的目光迎上來,沒等周彥川開口便解釋:“我剛下來。”

他一身黑衣,雙手插兜,與樹影仿佛融為一體,走到亮處才顯出清晰的面部輪廓。

“你是來找我的?”周彥川感到意外,但看他的神情不像出來散步的。

陸允初沒說是,也沒說不是,只平靜地敘述:“我在樓上看見你了。可以坐這嗎?”

他問話的同時已經坐了下來,似乎并非有意征詢對方意見。不過周彥川并沒有被打擾的感覺,往旁邊挪了一些,使兩個人坐着不太擁擠。

陸允初坐下後也不吭聲,沐着燈光,溶進月色,讓人察覺不到多少存在。

周彥川又不想那麽快上樓了,揉了揉冰涼的臉,有點神經得到舒張的暢快。

“陸允初,你還記不記得那天問我,父母一定是對的嗎?”

“嗯。”

“我改變主意了,”他輕撩下額頭,“不是所有人都配得上父母兩個字。”

周彥川的聲音比平時聽着低、啞,似乎從腹腔內發出。

他忍了幾天,從讀過張虹的日記開始,一直在壓抑緩慢滋長的不良情緒,直到張皓鬧出事來,再也無法控制心中的憎惡因子。

外公外婆都去世了,他的憎恨也成了無處傾瀉的腐蝕物,只能在自己的身體裏漚着。

陸允初的心一顫,又産生了熟悉的不舒服感。就像那天在鴨肉面店一樣,他在為周彥川不平,即使他尚不了解事态全貌。

“不是所有人都值得你去寬容,”他側過頭,“你如果恨誰,是他确實可恨。”

周彥川的确滿腔怨憤,不過聽了陸允初的話,突然有那麽點想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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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為什麽會這麽想?”他問,“你覺得我很公正?”

“那你會無緣無故地恨一個人嗎?”

“看來你對我評價不低。”他的意識恍然回到半年前,同樣是這個人在自己的辦公室裏暗搓搓頂嘴,兩相對比,格外新鮮。

胸口的一團惡氣散開,他又有了傾訴欲,連同打算爛在肚子裏的醜陋往事,一一展開,娓娓道來。

陸允初第一次接觸如此駭人聽聞的家事,心裏翻着波濤,面上不形于色,只在他的講述告一段落後,輕聲問道:“你媽媽後來過得好嗎?”

“好……家裏窮就省着過,”他說,“我最遺憾的是,她去世的時候我還沒混出個樣來,沒讓她過上一天富裕日子。”

即使沒太關注新聞八卦,憑着這段時間與周彥川的往來,陸允初也早猜到他的父母過世了,否則收留薩賓娜的時候不會說自己“就一個人”。

“我爸媽感情很好,對我也好,”周彥川說下去,“挨打挨罵也有,用尺子打手,我隔天就忘了,該幹什麽混蛋事接着幹。”

陸允初笑着呵出氣來,極淡的白霧稀釋于夜色中:“又是藏死知了?”

“差不多吧,”他一副滿不在乎的表情,“反正他們沒真的怪我,我也不怪他們……我就覺得一家人怎麽可能有大的愁怨呢。”

“能這樣想也很好。”至少說明他沒有被至親傷害過。

周彥川不了解陸允初的家庭,只記得他說父親随意處置過他養的狗,但是稍做推想,如果不是發生過什麽,他會獨自到另一個城市來嗎?

“你和家裏是不是——”

“說我幹什麽,反正我現在挺好的,”陸允初輕巧地打斷,“你呢?舒服了嗎?”

“我沒事,”他注意到陸允初挪開的視線,“你就是來陪我聊天的嗎?”

陸允初雙手反叉,在胸前抻直了手臂:“不可以嗎?”

“行啊,大冷天的你也真有興致,”周彥川站起來,凝重的神色完全褪去,“咱是不是該上樓了?”

陸允初維持着剛才的動作,将手臂舉過頭頂,像是在伸懶腰,卻沒有立即起身。

“還等着我拉你啊?”周彥川耐着性子,朝他伸出手後倏地意識到不太合适,整個人僵在原地,笑容裏摻着幾許尴尬。

陸允初識出他的窘态,笑彎了雙眼。他毫無扭捏地放下手,在周彥川攤開的那只掌心上用力拍了一下,握住又松開,僅一瞬之間:“這樣就行了。”

路燈光拖曳出兩個細高的人影,消失于明亮的樓道口。

周彥川前日在舅媽和表弟面前撂下狠話,不再和張家任何人往來,那倆人沒敢蹦出一個“不”字。張皓在森城混不下去,巴不得趕緊溜回老家。

其實他心裏暗生疑窦,這事不像張皓一個人的主意,當然也不是舅媽。并非他相信這兩個人的品行,而是懷疑他們有沒有這個腦子。

張皓壞,可是更蠢,一個頭腦并不靈光的人能想到利用輿論抹黑他人嗎?

可要說他有意耍心機,公司這邊握着證據,在媒體面前倒打一耙撈不到任何好處,看上去更像被誰當了槍使。

莫子揚也覺得事出蹊跷,私下裏問周彥川:“你是不是得罪什麽人了?”

“沒有,”周彥川肯定地說,“但不排除別人對我有意見。”

人心難測,就算不主動招惹他人,也難保不會被記恨,尤其鴻川的勢頭勝,有競争關系的對象、不滿公司體制的員工,或者單純嫉妒周彥川的人都有可能。

這個範圍太廣,那些網絡上的噴子就是活生生的例子,誰知道哪個躲屏幕後面偷笑的人就是對他放箭的呢。

張皓一口咬定是自己的主意,周彥川僅有模糊的猜測,沒有切實證據,只得暫時擱下。

他累了,不想再為這件事費腦,靠在辦公椅上發呆,目光所及是個剛擺了沒幾天的木質工藝品。

這是陸允初前兩天送他的木刻裝飾品。周彥川把它放在辦公桌上,無聊的時候會拿在手上随意把玩。

木雕從一個角度看像側伏的人,另一個角度又有點像趴卧的鹿,有幾分生動的趣味。

不過陸允初說是從文縣吃的醬大骨那裏得來的啓發。周彥川聽聞心情複雜。

這人腦子裏都是什麽奇奇怪怪的點子。他笑着又把東西放回桌上。

陸允初接到白姍的電話時,正抱着素描本窩在床頭。

白姍說西苑畫廊近日有米羅的畫展,問他要不要過去。

“好啊,我周日去吧。”

“你……你要周日去啊?”

“嗯,怎麽了?”

“沒什麽,我幫你留票吧。”

“謝謝。”陸允初惬意地向後一仰,掀開畫本。

“允初,你好像心情不錯。”

“嗯,”他微笑着承認,“是不錯。”

其餘的他不多說,白姍亦不追問。放下手機後,陸允初拿起筆繼續完善畫面上的內容。

這個本子畫過的幾頁全部是周彥川的速寫或素描。第一張是那日在樓下聊天過後邀請他來家裏吃飯時畫的。

當時陸允初從廚房走出,看到的是在沙發上歪頭熟睡的周彥川。

他的一手還搭在扶手上,身體半直,頭側向一邊,明顯是無意識睡去的。

陸允初沒急着叫醒對方,從房間找來了自己的素描本。

時間所限,他畫了一張速寫,簡單的線條,細畫的是臉部,身上大部分略去,只留下一個大致的輪廓。

他看着自己幾分鐘畫出來的成果,手指在紙面上輕點。心跳并不快,但他懷着怎樣的心情畫下一個人,畫筆不會隐瞞。

陸允初早過了少不經事的年紀,不需要反反複複尋覓內心的悸動,再為那一點蛛絲馬跡輾轉反側。

種子一旦破土便無法壓制生長的力量,沒什麽好遮掩。他喜歡周彥川,這是可以确定的。

他知道周彥川大概永遠都不會喜歡男人,但是和自己當下的心情相比,這不太重要。

人海蒼茫,世态萬千,單單是遇到喜歡的人,概率就很低了,何況他有過一次失望的情感經歷。

現在他又遇到了,他很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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