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這是周靜雨第一次這麽怼人。
看着何興慢慢變成豬肝色的臉, 以及一旁痛得哇哇直嚎的馬姍姍, 心裏說不出的暢快!
早該這樣了。
很久很久以前, 就該這樣了。
正如宋晴所說,示弱并不能讓馬姍姍她們有所收斂,一味的忍讓和逃避,只會讓她們變本加厲。
如果不是因為自己懦弱, 結夏也不至于被這群吃飽了沒事幹、以欺淩弱小為樂的人盯上!
她恨過老師的不作為,也恨過周圍同學的袖手旁觀, 但其實內心深處最恨的還是自己。
恨除了哭什麽都做不了的自己、恨連自殺都想過卻沒想過破釜沉舟和馬姍姍拼個魚死網破的自己、恨因為害怕把結夏宋晴扔在洗手間獨自逃走的自己。
但今天, 好似什麽都不管不顧了。
得知結夏出事後, 腦子裏嗡地炸響, 自責和憤怒讓她忘了害怕, 一心只想報仇。
脖子上有被馬姍姍反擊時留下的抓痕, 溢出的血早已凝固成褐色,傷口火辣辣地疼, 但這樣的痛覺卻叫她心情愉悅——因為, 她終于學會了反抗。
被自己的學生污蔑,何興心裏不好受。
校領導為了牟利, 對這群胡作非為的“錢學生”百般包庇, 他曾在開會時多次反映,不但事情沒得到解決, 反而因為他多管閑事取消升職資格。
他只是普通的老師,胳膊擰不過大腿,這些富家子弟誰沒有背景?他貿然得罪, 不僅解決不了問題,說不定還會連累自己和家人。
所以他只能在确保自身安全的基礎上,于泥潭中保持那份純粹。
咽下滿嘴苦澀,何興沒再斥責周靜雨,轉而看向頗為狼狽的馬姍姍。
這個學生從進校起便招搖過市,口頭警告過好多次也不見收斂,無奈之下請來家長,結果對方一進辦公室就把名酒和紅包放桌上,財大氣粗地說:“一點見面禮,還望老師笑納,我家姍姍是調皮了點,但不是什麽壞孩子,就勞煩何老師您耐心指導。”
那些東西他一次都沒收過,但辦公室人來人往,也不知被誰看見了張口亂說,傳出他拿人好處的流言。
能把周靜雨都氣得打人,也不知馬姍姍這次又做了什麽缺德事。
“先去醫務室吧!待會兒課間你們倆來我辦公室一趟。”環顧教室,見學生們都不早讀,三十幾雙眼睛齊刷刷看着這邊,何興臉一沉,揚聲呵斥,“課代表呢?還不上去領讀!”
劉菁正看得起勁兒,無奈被點了名,只好拎着語文書上去領讀。
教室裏零星響起早讀聲,交頭接耳的議論此起彼伏,在上課鈴響後也不見結夏來,猜測聲越發高漲。
“我去!結夏該不會被馬姍姍給咔嚓了吧?”
“連周靜雨都打人了,肯定出了大事。”
“難道和張倩一樣……那個了?”
“馬姍姍真不是個東西,結夏那麽乖的妹子也不放過。”
各種猜想,越聽越滲人。
季遠握着筆,面前的參考書半晌都未翻頁。
他擡眉看斜上方的周靜雨,唇抿成一條線,眼底翻滾的都是掙紮。
身側座位無人,心裏莫名落空。
雖然往日也很少和結夏交談,女生總是安安靜靜地看書寫作業,偶爾會找左邊的葉寧借漫畫,偷偷放在桌底下看。
他對漫畫不了解,不知她看的什麽內容,餘光偷偷瞄過去時,會看到她專注的模樣,眉眼玩出笑意,長睫點着燦燦的光,煞是好看。
上一世,他也曾和她同桌,整整一學期只說過幾句話,陌生得轉眼便忘記她的容貌。
重生後,很多事卻似乎不一樣了……
他捏着眉心閉上眼,黑暗中,她一颦一笑,不甚清晰。
……
課間,準備去何興辦公室應戰的周靜雨,在擁擠的走廊,被人叫住。
她回頭,見是毫無交集的季遠,略詫異地問:“找我有什麽事嗎?我現在得去趟辦公室。”
“我知道。”季遠頓了頓,表情似有掙紮,在周靜雨不解的眼神中,擠出一句問,“結夏她…昨天出什麽事了?”
向來不問旁事的季遠,居然跑來問她結夏怎麽了,這世界真玄幻!
周靜雨立刻露出錯愕表情。
似乎也覺得自己多管閑事,季遠沒等她回答,扔下一句“算了,當我沒問”轉身就走,背影說不出的倉惶狼狽。
他煩躁地握緊拳,總覺得重生後的自己越來越不正常,情緒越來越不受控制。
上次向薄耀光放話說,會用自己的方式完美解決和結夏之間的事,說得那麽胸有成竹,但其實只有他自己知道,心裏有多沒底……
走了幾步,身後傳來周靜雨的喊聲:“昨天晚自習後,她被人關在女廁隔間足足一個小時。”
一句話,已飽含足夠多的信息。
季遠一怔,想回頭問清楚,急着去辦公室的周靜雨已然轉身向前。
在原地站了許久,直到走廊打鬧的男女撞到他,才終于回神,斂了情緒往教室走。
心底陡然竄起的沖動,野火般越燒越旺。
……
對一切毫不知情的結夏,此時剛從被窩裏爬起來,吸着拖鞋去浴室洗漱。
鏡子裏的少女臉色蒼白,滿面病容。
鼻腔像灌了水泥般呼吸困難,如果薄耀光再來晚些,她昨晚估計得凍發燒。
去飯廳吃過夏蓉熬的蔬菜粥,喝了藥準備回床上繼續睡,驟響的門鈴牽絆住腳步。
她瞄一眼牆壁上的挂鐘,大中午的,該不是夏蓉想回來照顧她又忘了帶鑰匙吧?
趴在貓眼上往外瞧,在看清來人後,結夏整個僵住。
——怎麽、怎麽會是季遠?!
隔着一道門,彼此的心亂如麻被安全藏匿。
季遠望着那道門,手裏的習題冊和試卷被他捏出明顯褶皺。
什麽時候,他也學會編如此蹩腳的理由,來見一個人……
上午最後一節課鈴響後,他鬼使神差帶了結夏的作業憑着久遠的記憶找來她家。
真是奇怪,明明已經過去八年,結夏家的住址他卻記得如此清楚。
來時的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她死去的那個夏季。
上一次打開這扇門,他看見一個破碎的家庭和一對絕望的父母,結夏的母親哭得幾近暈厥,結夏的父親看着他送來的慰問品,沉默半晌,叫他回去。
比起宋晴,結夏父母還算理智,知道女兒的死不怪他,但見到他到底心裏膈應。
滿臉胡渣的結南把他送到樓下,手顫抖着摸出煙,打火機半晌點不燃。
季遠幫忙扶穩他的手,結南沒有拒絕。
但四目相對,他分明從男人眼裏瞧見了一絲掙紮的恨意。
季遠沉默片刻,又說了一句:“對不起。”
“你沒什麽對不起的。”
“該道歉的人還縮在龜殼裏,連個面兒都不肯露。”
“媽的!喝了酒還開車,真他媽是個王.八蛋!”
“賠錢賠錢,老子不缺這點兒錢!錢能買回一條人命麽?”
“老子要他牢底坐穿!要他償命!”
中年男人罵着罵着,眼眶便紅了,佯裝的堅強被悲傷碾碎,他蹲下來以手掩面,嗚咽聲從喉嚨裏不斷滾出,蒼白嘴唇顫抖不停,燃着的煙跌在地上,熏出一道難看黑跡。
季遠站在那棵樹下,一直到天色向晚,霞光染紅整座城。
他透過葉與葉的縫隙,望向漸沉的夕陽,身邊蹲着泣不成聲的男人。
那畫面,直到很多年以後,他都還清楚地記得。
當年死的不僅僅是結夏,還是一個家庭的所有希望……
……
過道很安靜。
季遠的耳畔卻響着混亂的哭罵聲。
呼吸變得格外沉重,他擡手撫過那扇門,沒再繼續等待,轉身準備離開。
也許薄耀光說得對,他不該放任這份沖動接近結夏,否則,很可能會再一次地害死她……
他按下電梯。
身後傳來吱呀的開門聲——
狹小的門縫裏探出一顆小腦袋,烏黑眼仁驚疑不定地在他身上打轉。
“你…找我?”
他側過身,喉結艱澀地滾了滾,然後颔首,答說:“嗯,我找你。”
“有…什麽事…嗎?”
似乎每次面對自己,她都很緊張,此時也是,無措地站在門前,想看他又不敢對上他的視線,說話也吞吞吐吐。
不是喜歡他麽?
她這樣,會讓他誤以為自己長得兇神惡煞,以至于惹人害怕。
他遲疑着走近,想擺出友善的表情,卻發現常年的壓抑使他忘了該怎麽笑,只能盡力放柔聲音,把東西遞上:“這是今天的作業……”
結夏道謝後接過,滿心震驚。
沒想班主任因為這兩次月考全班跳水的成績,已經瘋魔到了這種地步!連請病假的她都不肯放過。
還以為能偷閑一天呢!
結夏苦着臉,把作業放到玄關的鞋櫃上,然後再次望向季遠,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就尴尬地又說了遍謝謝:“麻煩你跑一趟,謝謝了!”
季遠低低地嗯一聲,睫垂下,沒有走的意思。
兩人在掀開一道縫的門前,面對面沉默了足足一分鐘。
最後由季遠打破沉默:“昨晚…出了什麽事?”
“連你都知道了?”
見她一臉吃驚又尴尬的表情,季遠沒好告訴她幾乎全班都知道,低着眼睛聽她懊惱解釋,“就是晚自習後我被人給關女廁裏了……不是什麽光彩的事,到底誰說出去的啊!”
她抓狂地嘀咕,“千萬別是薄耀光,不然我心底那點感激又得化成灰了……”
抱怨聲很小,卻仍叫季遠聽了個真切。
心跳倏地漏掉一拍,他掀起眼簾,重重咬出三個字:“薄耀光?”
眸底,是他自己都未察覺到的晦暗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