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醫院這地方, 人來人往都是病患和家屬,空氣裏漂浮着難聞的消毒水氣息, 牆面也是詭異的冷綠,看着心裏就不舒服。
薄耀光在樓外吸了幾支煙, 才順着短信裏的房號找上四樓。
單開的病房裏, 已經塗過藥的沈臨風躺在床上休息,旁邊坐着景銳, 低頭一言不發地剝桔子, 濃眉用力擰着, 滿臉都是愧疚之意。
薄耀光進門的時候,沈臨風正一巴掌拍景銳腦袋上,邊往嘴裏塞橘子邊吐槽:“我說,又不是毀容了, 別他媽一臉哭喪表情行不?”
“都怪我……”
“怪你個球, 多大臉!”
橘子清甜的味道散開在沉悶的空氣裏,薄耀光輕叩房門,拉過二人的注意。
“喲, 來了。”沈臨風沖他抛媚眼,牽扯臉上的傷,表情一扭曲,說不出的滑稽。
“別惡心我。”薄耀光反手關上門, 扯了把椅子坐下,毫不客氣搶走景銳剝給他的橘子。
“我說,能不能別這麽塑料花兄弟情?沒瞧見這裏有個病號?”
沈臨風豎眉跟他抱怨, 此時蹦跶的模樣,很難讓人聯想到當初那個蜷縮在病床上無助啜泣的男人。
那天陽光蒼白刺眼,以至于化驗單上的字都看不真切。
什麽白細胞、淋巴細胞、血紅蛋白、血小板……統統像是天書一樣複雜難懂,可沈臨風哭紅的眼睛和壓不住的抽噎,卻是最好的解讀。
“耀哥……”他聲音都哭啞,從沒這麽無助過,“我想和小雪結婚,想和她生一堆小孩,想和她一起變老,想跟你和銳子他們做一輩子兄弟,我他媽不想死!”
薄耀光咽咽嗓子,捏着化驗單的手在抖。
說出來的話,自己都覺無力:“會好的……會好起來的……”
沈臨風哭累了,最後揪着雪白床單沉沉睡去,夢裏似乎也不安穩,那眉緊皺着,泛紅的眼眶難看的清灰。
薄耀光仰面坐在椅子上,頭頂的藥瓶點滴“嗒嗒”地響。
每一聲,都像是死亡倒計時。
這件事,沈臨風瞞着所有人,父母、親戚、朋友、戀人,唯獨告訴了他。
“我知道讓你背負這麽沉重的秘密挺不好,但我不想我爸媽傷心,更不想小雪陪着我這個半死不活的廢人,銳子他們嘴不嚴實,一問就露餡兒,只有你……”沈臨風擡起眼,目光灼灼,仿佛臨死前最後的托付,“耀哥,你是我們當中最能忍的人,也是我最信任的人,你一定替我保守秘密。”
從年少玩到大的好兄弟,就快沒了。
他只覺胸口郁氣沖撞,整個人快要炸開,他無法答應,更無法拒絕,最後重重踹翻桌椅,奪門而去。
一個人開車去海邊,在風口枯坐一夜。
第一次知道人的生命如此脆弱,還是在18歲那年。
班裏個子矮矮的女孩晃眼間就變成冰冷的屍體,好多年過去,偶爾也會想起,分班的那天下午,她站在講臺上赧紅着臉做自我介紹的樣子,心裏又暖又痛。
時光流轉,沒想到這回躺上病床的人會是沈臨風——看着比誰都禍害千年的沈臨風……
第二天他紅着一雙眼睛,讓趙珩負責組織一場高中同學會,算作是沈臨風化療前最後的狂歡,也讓他和陳雪好好道個別。
聚會前,他去沈氏會所看看情況,空蕩蕩的會客廳,沈臨風一個人坐在窗邊,綠影搖曳中,歇斯底裏的蟬鳴傳來,一聲聲,絕望得像死前最後的吶喊。
那抹身影明明穿着最惹眼的襯衫,他卻分明瞧出黯淡的蒼白。
他無聲走近,看見沈臨風手裏握着一枚鑽戒,那一刻,心口密密麻麻都是針紮的疼。
“你何必!”他終于忍不住,第一次質疑沈臨風的決定,“告訴陳雪不行嗎?國內治不好我們就去國外,全世界總有治得好的地方,她陪着你,總會好起來。”
沈臨風還保持着方才的姿勢,凝目看着那枚鑽戒,良久,忽的笑一聲:“耀哥,你沒談過戀愛,不懂。”
他冷笑,對于沈臨風裝情聖這套踹之以鼻。
沈臨風沒介意,繼續說,“我沈臨風是混蛋!從小惹是生非,學習不認真讓我媽瞎操心,對家裏生意也不上心,就知道吃喝玩樂。但耀哥,我對小雪是真心,從沒那麽認真過……”
“得了,別跟我肉麻。”他受不了地打斷。
沈臨風卻沒像往日那樣和他拌嘴,“知道我媽為什麽寶貝我由着我胡來嗎?因為我打小身體不好,藥罐子到小學畢業才扔掉,我真的沒有信心能扛過血癌這麽可怕的病。”
“沒試過怎麽知道?”
“這病有多折騰,光聽名字你也明白。我也不想小雪看到我病重的醜态,不想她嫁給我後每天過的都是傷心日子。她那麽好一姑娘,何必被我這種垃圾拖累?而且萬一化療效果不佳……”
沈臨風沉默了一瞬,聲音梗在喉嚨裏,半晌才擠出來,“憑我對小雪的了解,她會陪着我一起死……與其這樣,不如讓她恨我,至少,恨能讓她繼續活下去。”
“你他媽什麽邏輯!”
他聽不下去,這種情況下不更應該讓陳雪陪着才對?至于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他私心裏希望,即便是最壞的結局,沈臨風也能走得沒有遺憾,所以陳雪的未來,他只能放在其後。
激動之下,他摸出手機想現在就給陳雪打電話,被沈臨風死死攔住:“耀哥,這是目前最好的解決辦法,求你,理解我。我知道你為我着想,但我不能那麽自私,我給不了的幸福,我希望別人能給小雪。”
“即便死後被她罵渣男、即便她一輩子都不知道你為她做的這些?”
蒼白的臉浮出微笑,一字一頓:“耀哥,我不後悔。”
那樣的回憶總令人不愉快,即便此刻舌尖滿是橘子的甘甜,喉嚨裏卻隐約感覺到當時的苦澀。
景銳又剝了塊橘子給沈臨風,憨厚少年憋不住心事,待沈臨風吃了兩瓣兒後,終于還是出了聲:“這問題當初我就問過了,但你沒回答我,現在,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麽要跟陳雪分手?”
見沈臨風斜眼看過來,他慌忙解釋,“作為兄弟我當然無條件站你這邊,但…今天聽曹雅罵你那話,心裏也挺不舒服的,我覺得你不是那樣的人,沈叔沈姨也不是那種勢利眼兒。”
問題一抛出,病房靜了幾分。
沈臨風沉默半晌,把手裏剩下的橘子一股腦兒塞景銳嘴裏,然後淡淡一句:“她說的沒錯,我就是個渣男。”
薄耀光斜睨他一眼,找了個由頭支開景銳,這才說:“不解釋?”
“沒這必要,反正小雪沒重生,也沒到非我不可的地步,何必跟旁人解釋,弄不好以為我撒謊賣慘,也沒多少年可活,幹脆坐實了渣男名號,風流幾年潇灑地死。”
“那事兒,這輩子不會。”
“誰知道呢?”
薄耀光沒再說話,良久後,才又開口,說的是沈臨風不樂意聽的話:“兇手沒查出來以前,誰也不知道陳雪究竟有沒有重生。”
果不其然,病床上的人猛地坐直身,朝他嚷嚷:“你懷疑小雪撒謊?!”
薄耀光沒應聲,默認意味明顯。
沈臨風不樂意:“你怎麽會懷疑小雪?她那樣子明顯就沒重生!誰重生了還會對渣男友好聲好氣?”
“你還自黑上瘾了?”薄耀光嗤一聲,正準備繼續說下去,兜裏手機震動,就拿出來看一眼,瞧見顧凜的名字,心裏明了這通電話的來意,擡手示意沈臨風別鬧,然後起身走去窗前按下接聽。
“喂,耀哥!”
“說。”
“哦,問清楚了。楊小璐和曹雅對放火一事都不知情,楊小璐一直在吧臺前坐着,也沒跟班裏人結仇,雖說她和曹雅關系不錯,但跟陳雪卻沒太深交集,要她豁了命替陳雪教訓渣男,沒那可能。至于曹雅,她那天加班,本來是趕不來的,好在部門前輩通融,幫她打掩護,加班加到一半她才能溜過來,算是臨時出席,沒那麽充裕的時間準備,再說她雖然恨沈臨風,但也沒喪心病狂到拉全班陪葬的地步。”
薄耀光聽後,又交代道:“知道了,重生的事叫她們不要聲張,也不要透露給陳雪。”
沈臨風還在不滿他懷疑陳雪的事,電話一挂斷,就過來理論:“小雪如果是兇手,她殺我一個就夠了,何必費那麽大勁兒?要找嫌疑人也該在剩下五個人裏面找。”
薄耀光掏出手賬,看上面的名冊:餘然、秦皓、廖雨、彭文迪、王明。
“如果這五個人查不出破綻,那陳雪就是縱火的最大嫌疑人。”
沈臨風找不到反駁話,沉吟片刻,表明他的态度:“如果火是小雪放的,那我和她一塊兒向大家賠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