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他們倆不是第一次擁抱,顧清木總能在這些擁抱中莫名體會到岑澈的情緒,他将其概括為憐憫。

顧清木可以寬容這樣的憐憫。

他也擡手抱住岑澈,帶着鼻音小聲解釋,“很久了,已經不疼了。”

後一個問題他沒有回答。

岑澈也不再問。

隔壁教室的音樂傳來,悠揚的琴聲婉轉,顧清木只覺得這一刻靜谧又安逸,像老天賜給他的一個夢。

岑澈最後在顧清木的肩膀上深吸一口氣,結束了這個擁抱,欲蓋彌彰地提醒,“胡凝應該被凍到了。”

顧清木這才想起胡凝還等在外面。

猛地開門,顧清木看到何間站在樓道口的迎風處和胡凝聊天,他背後的衣服被風吹得揚起來。

兩人都被凍得發抖,臉通紅,卻笑盈盈的。

和胡凝在一組,應該是顧清木來這個節目第二開心的事情了。

他很喜歡這位朋友。

或許是因為上次把顧清木磋磨病了,胡凝減少了顧清木的練習強度,但也從來不會縱容他偷懶。

在該練習的時候胡凝向來嚴格,對顧清木的很多不規範的舞蹈動作提出專業的糾正。

這樣一來,顧清木覺得自己的舞蹈技術提升了不少。

顧清木有時很不可思議,胡凝明明比他還小三歲,長得一張臉也不十分有威信。但全組人還是很服他的管教,胡凝很有當隊長的潛力。

除了練習上的進步,生活中看胡凝和何間逗趣也覺得舒服。

胡凝本來是個要強的小孩,面對何間總像小姑娘,一言不合就鬧個大紅臉,何間則每每要去哄他。

顧清木和他們一起吃飯時,完全把兩人的相處看成下飯菜,追劇一樣。

顧清木近來笑得比以前多很多。

和岑澈的關系停留在一個讓人舒服的位置,在訓練營裏也有很好的朋友,練習上也還算過得去,這些都讓他開心。

這天胡凝又把顧清木單獨留下來糾動作,何間結束練習來找他們吃飯。

在食堂坐下後,來了幾個顧清木和胡凝都不熟的學員,其中一個男生從何間後面扔了兩顆巧克力給他,“何間,請你的。”

巧克力是粉色心形的包裝紙,這本來沒什麽,但何間不愛吃巧克力,順手給了顧清木和胡凝。

顧清木也不愛吃,正想還給他,胡凝已經板起臉來,“別人給你的我才不要。”

胡凝對何間向來這樣,就是小孩兒,顧清木見怪不怪,把何間給他的巧克力收起來。

何間笑着哄他,“我錯了,我屋裏有巧克力,我一會兒拿給你。”

胡凝又問屋裏的巧克力是誰送的,何間一時答不上來。

顧清木笑得開心,順嘴開了句玩笑,說他們倆就像賈寶玉碰上了林妹妹。

一句話把兩個人說得安安分分,鬧也不鬧了。

顧清木驚覺自己把心中所想說出來了,倒損了兩個人的面子,于是三個人都安安靜靜地吃飯。

顧清木有點自責,何間和胡凝也許不是他想的那種關系,他自己心術不正,不能看誰相處得親密就一刀斬,讓兩個好朋友之間生了隔閡就不好了。

正想着,何間在桌子下碰顧清木的腿,把給胡凝的那顆巧克力給他,小聲說,“幫幫我,把它吃了。”

顧清木笑着把兩顆巧克力都拆了吃了,跟胡凝說,“我都吃了,一會兒讓何間給你新的。”

吃到嘴裏覺得不太對,顧清木也沒管,都吞下去了又做和事佬,“過去了啊,吃飯吧。”

呼吸開始不暢的那一刻,顧清木終于知道為什麽不對了。

剛剛吃的巧克力應該是鋪了整整一圈花生碎。

顧清木心道要完。

他有很嚴重的花生過敏症,花生、花生制品,是一點都不能沾的,哪怕少量,也會讓他眩暈休克。

除了肉眼可見的花生,顧清木最怕的是花生油,之前芳姐提前向節目組打過招呼,菜不能用花生油炒,加之食堂本來就沒這個打算,也還算過去了。

他們一家人都不愛吃花生,家裏的餐桌上也從沒有出現過這道菜,所以顧清木一直不知道自己還會過敏。

第一次發現是讀小學的時候,喝了學校發的花生牛奶。

那時是溫度很高的夏天,顧清木只記得自己一直在吐,然後呼吸不暢,大腦急劇眩暈,視線的最後是遠處高懸的渾黃的落日。

搶救過來後才知道是花生過敏,醫生把秦知狠狠地罵了一頓,語氣很不客氣地指責他們做父母不稱職,小孩喝了滿滿一整瓶花生牛奶,再遲點就來不及了。

秦知那天守在顧清木病床前哭,看他醒了又扯起嘴角生硬地笑起來。

那時候顧清瑤和顧清木的感情還很好,她看見哥哥慘白着臉躺在病床上,只會一個勁兒哭,顧清木拿糖哄也哄不好。

顧清木八歲,一瓶小小的花生牛奶,差點讓他和死神博弈失敗。

所以,顧清木其實真的很脆弱,甚至都用不到一整顆花生,只要把一點花生碎神不知鬼不覺地塞到他嘴裏,顧清木就會悄無聲息地離開,根本都不用掙紮。

顧清木渾身無力,嘴裏吐出來了什麽東西他也不想,只伸手拉旁邊和胡凝談笑的何間。

兩人這才看到顧清木的狀态,何間瞬間急了,顧清木說什麽他也沒聽到,只站起來扶着要往地上跌的人,不知所措。

還是胡凝馬上叫工作人員打了120,又自己跑去喊隊醫。

何間這才想起來,顧清木之前跟他說過,他花生過敏。

顧清木呼吸很急促,舌頭一直要往外伸,嘴裏不斷溢出口水,眼睛翻起眼白。

何間周圍圍了很多人,他一直托着顧清木,又不知道急救措施,只能幹看着顧清木的情況越來越糟。

隊醫跑過來大聲呵斥人群散開,從何間手裏接過顧清木,熟練地擡高他的頭胸部,把他的臉側向一方。

随後又抓住何間說:“他抽屜裏櫃子裏行李箱裏肯定有備好的腎上腺素,是一個盒子,裏面配了注射器和棉簽,快去拿!快點!”最後兩個字甚至破了音。

顧清木确實跟何間說過這個事情,那時他還開玩笑,“如果我要死了,你可能是能救我命的人。”

何間拼命地跑,在顧清木的行李箱裏翻到了盒子,又跑向食堂。

顧清木的抽搐反應在接觸到藥物後減緩了許多,但救護車的聲音響起時他都還沒有蘇醒,擔架将人擡走後,何間和胡凝才回神忙跟上去。

搶救室的紅燈高懸,何間和胡凝在椅子上等,岑澈和曉栀姍姍來遲。

岑澈其實今天還在為市臺春晚彩排,剛結束就聽到楊淇跟他說訓練營下午的課取消,有學員過敏休克了。

岑澈本來還在休息室,聽到這話也不問是誰過敏就讓曉栀叫車。

楊淇過了很久才打聽到過敏的學員是顧清木,已經送往市醫院了,彼時岑澈在往市醫院去的路上。

他的司機向來以開車穩著稱,岑澈今天卻讓他破了戒,壓着所有道路的限速往醫院趕,甚至闖了兩個紅燈。

曉栀在後面小聲提醒,“這個會被罵吧,違反交通規則了。”

司機也不知道怎麽辦,只聽得到岑澈一個勁兒讓他加速。

岑澈在城市道路穿梭的燈火中,第一次覺得他和顧清木離得那麽那麽遠,甚至遠過了國內外隔着大洋的幾萬公裏。

三年前離開他的顧清木,三年來流逝的時間,甚至三年後再次出現的顧清木,他也像要抓不住。

他在極速穿行的車內第一次體會到自己的無能,他企望老天予他一場救贖,予他一個來得及的機會。

三年前他的遲到失去了最愛的人,三年後,應該失而複得的。

司機在醫院地下車庫穩穩停下,岑澈沒有戴口罩和帽子就沖下去。

曉栀追也追不到。

真正和時間賽跑的這一刻,按道理人是想不起什麽的。

但岑澈想了很多,只覺得他現在才像是從大洋彼岸趕回來的旅人,發了狂地想奔赴一場恒久的約定。

他像跑了一場環世界距離的馬拉松,抵達終點時沒人為他搖旗吶喊,反而“搶救室”三個字讓他眼睛發酸。

他在同樣的紅色字眼前停下來,仿佛穿越時光,看到了等在寵物醫院急救室門口的兩個人,和等在顧清木急救室外面的自己。

周圍拍照的、交頭接耳的聲音絡繹不絕,岑澈下意識摸了摸臉,才想到他什麽都沒戴。身後的曉栀遞來口罩,岑澈接過去後說了句謝謝。

曉栀驚訝,随即又覺得難過。

亮着的紅燈滅了,出來的醫生給了好消息,說急救措施到位,休息下就行了,症狀好轉後也要記得吃過敏藥。

岑澈讓司機把何間和胡凝送回去,他們堅持要留下來,岑澈沒讓,兩人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節目組留了兩個負責人在這裏等情況,說已經通知了顧清木的經紀人,但瞿芳現在不在市內,聽說人沒事也就不趕過來了。

岑澈把兩個負責人也打發走了,慷慨地說“我留在這就行”。

兩人也不知道為什麽顧清木生病岑澈要留下來,想到之前的事又不敢亂猜,一邊說麻煩了一邊離開。

醫院人多眼雜,剛剛岑澈沒有任何防護地進了急診,不免被認出來。有粉絲想上來合影,岑澈戴上帽子靠着牆站起來,向反方向靠了靠,算是婉拒。

楊淇來得還算及時,他和曉栀兩人把粉絲攔住簡單說明了情況。

幾個小女生也知趣不再打擾。

岑澈看到他們兩個,只是面無表情地拉高了口罩,背過身往住院樓走。

楊淇嘆了口氣。

顧清木還沒醒,被安頓在單獨的病房裏,岑澈走進去幫他掖了掖被角,就坐在床邊。

顧清木臉色蒼白,嘴唇也不紅潤,看上去又和死神殊死搏鬥一番。

岑澈想起他以前也經歷過很多次這樣的生死搏鬥,心髒就慢慢疼起來。

剛和顧清木在一起那段時間,岑郁山沒有要了解對方的自覺。

有一次為了給顧清木驚喜,他大清早買了好多菜想親自下廚做給他吃。

岑少爺從來十指不沾陽春水,面都煮不熟的人,怎麽可能會做飯。

那天他做的白灼秋葵,撒了滿滿的花生碎,糊得到最後都看不見,顧清木卻吃完了。

岑郁山那時候送他去醫院,或許就是現在這樣的感受。

像是他親手把顧清木推到了這張病床上,也不愛笑不愛說話,就這麽靜靜躺着。

剛分手時,岑澈不斷問自己,顧清木是不是真的好到他有一天會放不下的地步?

那時他沒有回答。

可那時的顧清木卻已經足夠他給出肯定的答案。

顧清木很勇敢。

他在和岑郁山僅見過三面後提出追求;他在岑郁山不明顯的松口中大膽表現;他在酒吧為岑郁山唱了那麽多次歌;他在被遺忘過一次後還能說出那句喜歡。

顧清木很好勝。

在面對辯論隊裁判的誤判時,他毫不猶豫地指出對方的邏輯錯誤并步步緊逼;藝術節時雖嘴上喊累,可練習都一次比一次認真;運動會前一天明明還在生病,第二天仍然要堅持上場還拿了獎。

顧清木也經常得過且過,上課不認真聽講,考試不好好複習,論文不用心鑽研。

顧清木常常不知羞,索吻随時随地,情話張口就來,臉紅總是不經意間。

岑澈在無數個深夜不能自已地補充,顧清木也是很愛他的。

周末會陪他去很多地方找靈感,胃口不好時就親自做飯給他吃,對他很多沒有理由的不允許總是什麽也不問。

岑澈現在才發覺,是他自顧自地,把那樣一個顧清木弄丢了。

岑澈有時候不知道顧清木過去為什麽會喜歡他,就像現在他也不确定顧清木是不是還依舊喜歡他。

在溫暖的病房裏,場景的重合讓岑澈想起,當年他守在過敏的顧清木病床前,對方醒來第一句話卻是補上那句誇贊,“你做的秋葵不難吃。”

就像現在,顧清木醒過來,看到他的那一刻,眼裏就迸發出光芒,病态的臉綻放出笑容,問的卻是“今天你不是要彩排嗎?”

他的語氣平淡,好像日子随流水走過,他并沒有經歷傷痛與折磨,并沒有獨自走過一段黑暗漫長的路,就能這麽溫溫和和地來到岑澈面前。

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睡在岑澈身邊,醒來便可以看見最愛的人。

于是如往常一樣問他,今天的工作結束了嗎?

岑澈能确定了,顧清木現在也還像當初一樣喜歡他。

時間或許沖刷了記憶,磨滅了傷痛,但他們都知道,愛意還在。

只要能走到你面前,過往一切,我都視如雲煙。

岑澈沒有回答顧清木的問題,他緊握被窩裏顧清木溫暖的手,眼淚猝不及防掉下來,滾燙的情感就這麽滴到顧清木手上。

岑澈看着他說,“顧清木,我想和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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