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再見

榮景瑄又想起那日情景。

他記得,那天他們也是大婚,他沉默來到謝家,在禮貌地受了謝相夫婦的拜禮之後,就冷着臉把等在正屋的謝明澤叫了出來。

一路上,他們一句都未談。

等到封後大典完成,謝明澤這才開口同他說了第一句話。

他說不想去宮宴,說實話,如果榮景瑄是他,也不會想去。

一般而言,大婚當日皇後是要去宮宴上敬酒的,以感謝文武百官為朝廷效忠。

榮景瑄倒是沒難為他,直接讓他回了褚鳴宮,自己則跑去宮宴上喝酒。

心情不好,他難得貪杯,身旁的安國侯世子郁修德幾番勸阻,還是沒敢直接搶下他手裏的酒盞。

榮景瑄想到這裏,不由更是痛恨自己。

如果當時他沒有喝醉,就不會手腳無力任由謝明澤替他撲死。

國破家亡,他本來就應該跟随大褚一起覆滅,而不是在倉皇之中逃出長信宮。

一時之間,榮景瑄覺得好多話湧到嘴邊,可到頭來,他也只說:“走吧明澤,我們去成親。”

是的,他說我們去成親。

時至今日,他們也只能這樣了。但榮景瑄也早就下了決心,無論以後謝明澤如何選擇,他都不阻攔,他會尊重他的決定。

重活一世,榮景瑄明白許多事情。有些話藏着掖着等別人來猜實在太沒意思,還不如自己坦言相對,說不定皆大歡喜。

榮景瑄頓了頓,趁着謝明澤開門空檔,又補了一句:“明澤,我知此事委屈你。瑄在此同你立誓,今日你為大褚、為我做的所有犧牲,來日定當十倍回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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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話音剛落下,那扇薄薄的門扉便“吱呀”一聲打開了。

謝明澤正面無表情立在門前,他身量只比榮景瑄少了半寸,身形異常挺拔,一身大紅吉服穿在身上,反而襯得他風神俊秀,整個人說不出的好看。

榮景瑄到是沒想到他這麽快便開了門,在短暫呆愣片刻之後,接着又說:“朕今日立誓之言,皆為肺腑。金口已開,此生不忘。”

他邊說着,邊認真看着謝明澤。

時隔幾百日夜,時隔生死離別,再見謝明澤,他卻覺得仍舊熟悉。

他們年少相識,同門讀書,幾乎大半人生都在一起。分離的那三百多日夜,從未模糊謝明澤的容顏。

那些刀口舔血的複國歲月裏,榮景瑄每每孤身一人,想起的總是那個深紅撲死的身影,是那個傷痕累累的屍身。他會不自覺回憶謝明澤的樣子,他記得他的眼眸是深赭色的,他記得他的嘴唇豐潤飽滿,他記得他是永安城最有名的翩翩佳公子,舉手投足,皆有風骨。

他總是想知道,謝明澤到底是怎麽死的。

這樣一個人,敢于替他身死,必然不會背叛大褚。

他當時遭受了什麽可想而知。

如果有機會,榮景瑄真的想把當時的謝明澤換回來,可是人生沒有如果。

謝明澤靜靜看着榮景瑄,這個大褚最至高無上的皇帝此刻也正默默看着他。

他們兩個就這樣相顧無言,直到樹上的喜鵲叫了三聲,才把兩個陷入沉思的人呼喚回來。

榮景瑄見謝明澤一直沒說話,以為他心裏不痛快,于是只得嘆了口氣:“走吧,吉時到了。”

“嗯。”謝明澤輕聲應了。

不知為何,榮景瑄松了口氣,他向謝明澤走了兩步,卻又怕驚擾他一般小心翼翼停了下來。他把手裏一直緊緊捏着的紫檀折扇往前遞了遞,試探性地沖謝明澤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

一瞬間,他立馬感受到了謝明澤變亂的呼吸。

榮景瑄伸出去的手有些僵硬,他維持着臉上的笑容,依舊等待對方的反映。

謝明澤低頭看了看折扇,又擡頭看了看榮景瑄帶笑的臉,終于開口問:“陛下,您這是?”

“呃……”榮景瑄見謝明澤疑惑地看着他,突然覺得自己真是笨,忙解釋道,“我們都是男……男人,用喜帶不太合适,朕便找了這柄折扇出來,就讓它代替喜帶吧。”

他說完,又仿佛征求謝明澤般地問了一句:“如何?”

謝明澤看他滿臉糾結,突然笑了起來。

榮景瑄呆呆看着他,見他笑得眼睛都紅了,臉上也有了薄薄胭脂色,終于放下心來。

從小到大,他們相處得都很融洽自然,謝明澤沒有因為他的身份而恭敬有加,他也從未自持龍子皇孫高人一等,兩個人之間打趣玩笑是經常的,反而記憶裏的那一次一語不發的大婚才是最反常的。

他們本該如今天這般,雖然是場異常尴尬的婚禮,卻又輕松而愉快。

他們兩個之間,只要一個笑,就能化解所有事情。

謝明澤笑了很長時間,直到院子外面傳來鐘琦告罪話語,才終于停了下來。

他低頭又看那柄長長的折扇,終于伸手輕輕握住。

扇子另一端的重量仿佛沉甸甸的暖意融進心間,榮景瑄輕輕晃了晃手,卻見謝明澤長長的衣袖也随之晃動。

袖緣處的龍盤鳳翔金彩繡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漂亮非常。

因為謝明澤是大褚首次封立男皇後,尚衣局的人找不到禮服規制,時間又實在緊迫,只得硬着頭皮上請皇帝。

對于謝明澤禮服的問題,榮景瑄倒是頗為上心,說來也奇怪,明明是萬分不甘願的親事,他還能為了查《榮氏宗譜·親王卷》而廢寝忘食。

最終榮景瑄查到,雖然歷朝歷代皇帝沒娶過男人,卻有一位親王立過男性的正王妃。

《榮氏宗譜》并不是由史官書寫,而是由皇族自己的宗人府記錄,大到廢立太子,小到親王誕子,林林總總的皇家之事,都記錄在冊。

一般而言,這本書多為宗人令查看,以便在遇到事情時遵循舊制。

榮景瑄以前是從未看過這幾百卷的《榮氏宗譜》,不過這次也是沒辦法,才問了宗人府的書記官後挑了幾本查閱起來。

《榮氏宗譜》記載,當時親王與親王妃成親,親王妃的吉服仿制親王吉服,只在紋樣上做了更改,變百雀為蟒纏百雀,變霞帔上的百子圖為腰帶上的吉祥如意結,變五鳳冠為白玉冠,其餘幾本沒什麽不同了。

這倒是比較巧妙,既定了王妃的身份,又顯得尊重,倒是很好。

榮景瑄立刻便按照這份舊例安排下去,不過龍袍不是所有人都能穿的,榮景瑄只得退而求其次,命尚衣宮女按照太子的五爪龍服為底,把繡紋換成龍盤鳳翔,又把皇帝最低一規格的紫玉冠定為謝明澤的禮服頭冠,這才安了心。

如今用心這樣看着謝明澤,他馬上就明白自己當時為何那般上心了。

因為他們二人穿着這樣的吉服走在一起,倒似一對璧人,再般配不過。

榮景瑄默默壓下自己心中異樣的鼓動,穩穩帶着謝明澤走出正屋。

外面,已經沒有鐘琦的身影了。

這一路很短,又仿佛很長,隔着冰涼的紙扇,他們長長的衣袖墜在一起,似真的十指相交。

不多時,兩人便來到後宅院門旁,榮景瑄剛要領着謝明澤走出屋去,卻聽到身後傳來低沉的話語。

這個總是笑着叫他“景瑄”或者“殿下”的男人,正用異常堅定的語氣告訴他:“陛下,明澤生于大褚勳貴之家,自幼有幸随侍陛下,且不論明澤本就是大褚子民,再論明澤與陛下多年情分,也甘願為陛下赴湯蹈火。陛下,今日之事明澤不覺折辱,能為陛下分憂是明澤分內之事,明澤心甘情願。”

心甘情願。

榮景瑄想着記憶裏那個果斷的鮮紅身影,和他留給自己的最後一句話,确确實實感受到了這四個字蘊藏的含義。

就算大難降至,他舍身替死,最後心心念念的,仍是叫自己“活下去”。

從踏進謝家以來,榮景瑄忍了幾次的眼淚終于溢出眼眶。

他背對着謝明澤,不想叫他看到自己的軟弱。

那些歲月裏,他早就告訴過自己,作為大褚最後一個皇族,他不可以軟弱。一旦他倒下了,一直跟随他舍生忘死的忠臣志士們便會失去最後的信心與信念。

大褚已經沒了,他不想叫他們失去信心然後凄慘死去。

榮景瑄深吸口氣,他低頭輕輕擦去挂在眼角的淚珠,然後便慢慢回過頭去,認真看着謝明澤。

大褚忠敬公嫡長子謝明澤,五歲能文,七歲成詩,不僅文采出衆,也有一身好武藝,是永安城最最出色的勳貴。

他身材挺拔,風神俊秀,眸色深赭,嘴唇豐潤,是永安未嫁閨秀的如意夫君。

這樣一個人,卻給了他做皇後。

榮景瑄何德何能,當他心甘情願這四個字。

榮景瑄動了動幹澀的嘴唇,終是低低應一句:“阿澤,謝謝你。”

他本來不想說謝謝這兩個字的,可是看着謝明澤眼中的堅定,他還是說出口了。

這兩個字雖然蒼白,卻也是他心中所想,日夜所念。

他說完,拉着謝明澤離開了內宅。

出去以後榮景瑄便主動松開了握着扇子的手,然後示意謝明澤同父母道別。

雖然在場三人都不清楚,但榮景瑄卻知道,此時一別,便不知何時才能相見了。

他未在一旁打擾謝氏一家,而是直接來到府門處,叫來了等候在此的鐘琦,低聲吩咐了幾句。

謝明澤同父母一起出來的時候,便看到等候在家門口的兩匹玉骢馬,而皇後大婚應當乘坐的大辂卻不見蹤影。

謝明澤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榮景瑄,遲疑道:“陛下……這,不合規矩。”

榮景瑄卻沖他們一家三口笑笑,走過去親自對謝相謝母鞠躬行禮,然後又重新握住那柄折扇,對二老道:“相爺夫人,瑄與明澤在此別過,晚上宮宴再給二老敬酒。”

作為皇後的父母,他們二人是必須要參加晚上的宮宴的,如果不去,必定會引起其他風波。

榮景瑄早就做好安排,他拉着謝明澤往前走了兩步,先扶着他上了馬,然後又轉頭對謝相道:“相爺,瑄記得永延二十七年冬至日相爺教瑄論策,瑄如今依舊認為,當時所做答案是為上上,望相爺多多思量。”

留下這麽一句讓人費解的話後,榮景瑄沖謝夫人點點頭,然後直接上馬。

禮部尚書韓斌在前高聲唱誦:“帝後大婚,擺駕回宮。”

随着他聲音響起,冗長的隊伍開始緩緩向前移動。

謝明澤緊緊跟在榮景瑄身側右後方,低頭沉默不語。

永延二十七年冬至,禦書房只有他、父親與陛下。當時父親問如果忠臣落入敵手,陛下會怎麽做。

謝明澤至今記得,當時年僅十歲的榮景瑄答:“老師,古人言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我大褚朝臣皆是為國為民的忠臣,我希望他們能無論如何保住自己的命。氣節是重要,可人命只有一條。他們能活着回來,又何嘗不是我大褚百姓的福氣?”

謝明澤垂下雙眸,片刻之後,又恢複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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