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宮宴
帝後大婚,自當普天同慶。
理是這個理,可晚上交泰殿裏氣氛卻并不熱絡。
從永延三十五年順天軍逆反之後,整個大褚都陷入戰火之中,随着大将與王爺們戰死沙場,永安城中也再無往日繁榮安樂。先不肖說榮氏皇族做何感想,在坐的朝臣們只怕早就各懷心思。
榮景瑄簡單說了幾句吉祥話,便讓朝臣自行吃酒去了。
這個時候,別說歌舞了,就是連個宮廷樂師榮景瑄都沒讓叫,他沉默地吃着八寶鴨,一雙眼睛卻認真看着下面的觥籌交錯。
氣氛就算再不熱絡,總有那麽幾個交好的互相敬酒,榮景瑄此刻十分冷靜,他看着他們,認真回憶着那時記憶。
他還是不知到底是誰放叛軍進來的,不過這也并不重要,他只要記得誰是大褚的忠臣便可。
他的目光在那些熟悉又陌生的臉龐上一一劃過,最後落在了郁修德臉上。
作為安國侯嫡長子,郁修德自幼飽讀詩書,才學品貌皆是一流,他十五歲便被安國侯上請立為世子,十八歲同自幼青梅竹馬的信陽侯嫡長女華靜姝成親,成為永安城的佳話。
榮景瑄拼命在腦海裏想了許久,仍舊想不起來上一次國破之後郁修德同華靜姝怎麽樣了,他們幾個年紀相當,他同郁修德雖不如謝明澤親密,可也算是至交好友,就連華靜姝跟他們也是從小一起長大,情分是相當不一般的。
希望這一次,他們能保住命。
榮景瑄嘆了口氣,他端起沒有酒水的酒杯,徑直往國丈忠敬公與國公夫人華氏的偏廳走去。
雖說下面的朝臣看上去都其樂融融,可他們就算背過身去,腦袋後面也能憑空長出眼睛,盯着皇帝的一舉一動。
榮景瑄一從禦座上站起來,立馬感受到無數視線向他看來,他也絲毫不在意,面色從容走進偏殿,根本無視身後的竊竊私語。
偏殿裏,忠敬公謝懷信及夫人華舜英正沉悶地吃着酒菜,說是吃,其實他們不過是動動筷子,顯然誰都吃不進去東西。
雖然有了榮景瑄上午的話打底,可今日這場婚事到底讓人無法高興起來,老兩口白天不敢在外人面前表現,這會兒在偏殿裏獨處,這才把擔憂顯露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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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讓他們在偏殿一起宮宴,是榮景瑄的臨時改的安排。
上一次他特地安排了兩位老人家坐在大殿上,位置就在他下首,顯得十分尊重。
可尊重是尊重,一波又一波過來敬酒的朝臣卻讓他們都不痛快。那些恭喜的話語套在任何一對新人身上都合适,只在他和謝明澤身上分外尴尬。
這一次,他把二老安排在偏殿,一個是方便說話,另一個也是為了他們都松快些。
“伯父伯母,久等了。”
榮景瑄是一個人過來的,沒帶太監,所以他這句話一說,着實吓了老兩口一跳。
謝懷信趕緊放下筷子,拉着夫人站起來:“陛下……”
榮景瑄沖他們擺擺手,一起坐到桌邊。
“伯父伯母,今日之後咱們便都是一家人了,不談那些虛禮,二位且請坐下,讓瑄敬一杯酒。”
榮景瑄說罷,直接端起酒杯。
謝懷信與華舜英只得端起酒杯,面色卻不知不覺緩和下來。
皇帝的态度,确實令人放心。
再說,這位皇帝幾乎是他們二人從小看着長大,華舜英與溫佳皇後交好,對榮景瑄更是喜愛,見他這樣,心裏的大石徹底落到實處。
榮景瑄沒說別的話,把杯中水一飲而盡,然後放下酒盞,面色嚴肅起來。
交泰殿的偏殿平時是他早朝前短暫休息之處,地方不大,卻很安全。榮景瑄特地把謝氏夫婦的酒宴賜在這裏,就是為了多說幾句話。
他深吸口氣,終于張口言道:“相爺,您是瑄的老師,也是大褚的忠臣,有些事情,瑄不想瞞你。”
他說完,頓了頓:“今晨得到信報,叛軍已經進了永安城,現在,他們可能已經潛伏進長信宮了。”
謝懷信聽到這這一句,臉色驟變。
他放在桌上的手緊緊攥起拳頭,他面色忽青忽白,一雙眼眸幾乎赤紅。
“陛下……”
榮景瑄見他這樣,心裏也十分不好受,可又有些欣慰。
大褚已經日薄西山,能得謝懷信這樣的能臣忠心耿耿,也不算太過悲涼。
謝懷信畢竟位極人臣二十年,在短暫的憤怒與無措之後,很快便反應過來:“陛下,如今城中應該還有兩千禦林軍與兩萬勇武軍?”
禦林軍負責皇宮守衛,而勇武軍則護衛帝京,之前為了阻止叛軍北上,大褚幾乎折進去大半兵力。謝懷信記得,去年為了保護永安城,駐守在豐城的兩萬勇武軍都已調了大半進城,對付進宮來的叛軍不在話下。
榮景瑄苦笑道:“實不相瞞,勇武軍的實數不過一萬五,去年七王叔随軍出征,瑄把僅剩的一萬五勇武軍都派了出去。”
榮景瑄雖然當時還未拿到統帥三軍的虎符,可勇武軍是他母後娘家所屬,随着馮家人丁凋零,勇武軍名面上也并未直接掌握在溫佳皇後嫡系手裏,暗地裏卻依舊能任由他派兵調遣。
這件事情是他同謝明澤一起商量的折子,然後讓擔任侍衛統領的郁修德派人送去軍營,除了他們三個,其他任何人都不知情。
勇武軍的兵士們也喬裝改扮,兵分六路去的廣清。
當時廣清大營已經只剩三萬殘餘兵力,而叛軍卻足足有十萬人,榮景瑄不想讓最後一位皇叔戰死,在思考兩日之後,還是把勇武軍派了出去。
他做下這個決定,實際上已經有了心理準備。
無論如何,這多加兩萬人都抵擋不住未來對方二十餘萬的兵力,還不如直接派出去,多少能保全住皇叔的命。
可惜,他兵派了,皇叔苦戰三十七日最終戰敗,他自己也重傷未愈,獨自一人逝在廣清。
謝懷信聽他這麽一說,頓時怒道:“陛下,你糊塗啊……”
榮景瑄卻并未生氣,他只嘆了口氣,低聲道:“伯父……瑄知你從來忠心,可大褚到了今日,說實話已經沒有任何勝算。七皇叔家的兩位堂兄早在永延三十五年便戰死了,瑄無論如何,不能讓他再這樣遺憾故去。”
“雖然……他還是沒有活着回來。”榮景瑄頓了頓,低聲道。
“陛下節哀,可如今只剩三千禦林軍,怎麽守衛住長信宮?陛下,不如趁現在宮裏人多,跟臣一起潛出宮吧。”
榮景瑄見謝懷信滿面愁容,一心為他擔憂,心中不由輕了幾分。
他微微露出笑容,搖了搖頭。
謝懷信見他大難臨頭還能笑出來,實在是有些吃驚,不知道繼續說些什麽才好。
榮景瑄道:“伯父伯母放心,待會兒瑄就帶着明澤離開,等叛軍逼宮,他們只會得到一座沒有主人的皇宮。事情瑄已安排妥當,伯父伯母不用擔心。”
謝懷信同華舜英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驚訝。
榮景瑄自幼跟随謝懷信與顧振理學習帝王之術,他能文能武,是個極聰明的皇子。可是,他性格有些優柔寡斷,對待臣子也不夠強硬,謝懷信同顧振理那時只期待着他年長幾歲能好一些,卻一次次在他反複猶豫之中不斷失望。
但今日他卻說私自派出了勇武軍,又在兵臨城下的當口冷靜淡然,過去的那些優柔仿佛都不見了,剩下的只有果斷與堅毅。
謝懷信看着他漆黑的眼眸,終于嘆了口氣:“陛下,你能成長至今,老臣深感欣慰,只是今日之後定當萬分兇險。陳勝之為人多疑,一日不尋到陛下,他一日不會罷休,陛下不如往北去,先在澧水安頓下來再說。”
榮景瑄剛才态度那麽堅定,謝懷信以為他已經做好了遷都的打算,北上回到榮氏發源地澧水定都。
然而,榮景瑄又一次搖了搖頭。
他說:“伯父,澧水位于北部太行山中,雖然安然富足,易守難攻,可朕要是去了,大褚便又重新變成了澧水城主。朕不會去的,且讓姓陳的在朕的長信宮多活幾年,朕一定能把永安城重新奪回來。”
這一番話,竟說得謝懷信啞口無言。
反而是華舜英突然開口:“陛下果敢堅毅,是大褚的福望,謝氏定會一直追随陛下,無論未來如何,謝氏承諾永不叛出。”
她的聲音依舊溫和,可話語裏的堅定卻讓榮景瑄溫熱了眼眶。
他怎麽能忘了,這位溫柔的謝夫人,也出身以武封爵的信陽侯府。
謝懷信在桌下握了握夫人的手,道:“夫人說得對,陛下,臣這就回去安排,今夜随陛下一起出城。”
可是這一次,榮景瑄依舊搖了搖頭,他認真看着謝氏夫婦,終于開口道:“伯父伯母,請你們留在帝京。”
“陛下……”
榮景瑄堅定道:“伯父,陳勝之不是能人之王,他手下多為武将,立……立國之後,定需要文臣輔佐。朕擔心大褚百姓安危,您是人人稱頌的能臣,有您能在永安坐鎮,朕也能心安。”
他說完,擺手阻止了謝懷信的話,又道:“瑄知伯父氣節高清,定不會為金錢名利折服,無論皇族姓不姓榮,無論國號叫不叫褚,百姓也依然是大褚的子民。瑄在此懇請伯父,為了大褚百姓安居樂業,暫且抛卻清名。他日瑄再立長信,定給伯父正名。”
他這一句話,說得謝懷信幾乎落淚。
真的沒有想到,這個曾經優柔寡斷的年輕皇帝,能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作為一個王者,讀多少書,修多少帝王術都不能稱為皇,只有心懷家國天下,心有萬千黎民,才是真正的皇。
謝懷信深吸口氣,他舉起酒杯,輕聲應下:“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