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恩師

顧廣博似乎毫不驚訝已經逃亡在外的榮景瑄和謝明澤出現在自己家中,出現在父親靈堂之上,他只是默默地把火盆往前推了推,遞給他們一疊紙銅錢。

榮景瑄跟謝明澤絲毫不馬虎,兩個人默默燒着紙,不一會兒便被那刺目火光弄得眼睛通紅。

說真的,就是沒有這煙火,他們兩個也有些控制不住眼淚了。

不過隔了月餘,這次再來顧宅,卻是這樣一個局面。

記得上次來時,老師就語重心長對榮景瑄講:“陛下心思難測,又逢亂世,如今叛軍兵臨城下,慌亂之中他恐怕會做出不好的判斷。無論如何,殿下都要穩住局面,否則大褚真的……”

許多話他沒辦法說,最後只留下一聲嘆息。

再活一世,榮景瑄突然明白了老師當時的那句話。

雖然說起來有謀反的嫌疑,可顧振理當時不僅僅是為了弟子,他也是為了大褚黎民百姓。

永延帝昏庸無道,大褚已經日薄西山,山河動蕩,百姓無以為家。這個時候,作為太子的榮景瑄,自然可以站出來,把朝政把持到自己手中。

那時候的榮景瑄雖然也有心這樣做,可叛軍卻并未等他細細安排,就趁着帝後大婚逼宮奪位。

顧振理當時跟榮景瑄說完,轉頭又對謝明澤道:“殿下自由天資聰穎,你也不遑多讓,你們兩個是老師這輩子教過最好的弟子。明澤,為師知道你一向忠心殿下,只願以後無論如何境況,你都要站在他身邊,不僅支持他,也要給他斧正。他太孤獨了,有你陪着,或許還有柳暗花明的那一天。”

當時兩個人皆不明白老師所指為何,如今看來,月前他便已經看到大褚這次真的無力回天。

他對兩人那樣說,無非是想讓他們相互扶持,就算是死,黃泉路上也能有個伴。

榮景瑄眼中的眼淚默默傾瀉而出,謝明澤跪在他身旁,也早就泣不成聲。

人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如今确實傷心至極,最後為老師哭這一遭,相必老師也不會罵他們吧。

等到紙都燒完,兩個人恭恭敬敬又給老師磕了三個頭,這才取了香,先是替寧遠十八上了香,然後又行了大禮,再上一炷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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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這些都做完,顧廣博才低聲道:“兩位陛下,家父突然仙去,家中亂成一團。學生深知兩位重情重義,如若身在永安,定然會過來給家父上香。學生這裏,先行謝過。”

他說完,便要恭恭敬敬給榮景瑄二人行禮,謝明澤不用榮景瑄使眼色,快步上前先行扶起他:“顧兄無須多禮,我與陛下此番前來,是做學生的本分。這十餘年來,老師教導我們從來都認真仔細,畢生所學皆傾囊相授,平日裏對我們多有扶照。”

他說完,險些又要流出淚來。

榮景瑄忙拍了拍他胳膊,接過話來:“顧兄,常言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你是恩師親子,也算是瑄與明澤大哥。此番老師為大褚身死,忠心可鑒,瑄與明澤來送老師一程,于情于理都是應當。”

他說着,跟謝明澤一起嚴肅地向顧廣博行了禮。

不用說榮景瑄是九五之尊,哪怕謝明澤曾經的忠敬伯世子,如今的皇後,無論現在是何等光景,他們能向顧廣博行禮,也已經相當難的。

沒有幾分真心,萬萬做不到這一點。

雖然人言落難的鳳凰不如雞,可到底是鳳凰不是?

顧廣博也是不惑的年紀了,這一天遭逢父親去世,家國不複種種打擊,撐到這個時候獨自一人守着靈堂,就為了等到榮景瑄跟謝明澤。

可這兩人來了,一來就又是哭靈又是行禮,搞得他整個人都有點懵,這禮也沒馬上躲開,結結實實受了一遭。

但很快他就反應過來,馬上就把禮還了回去:“兩位陛下折煞學生了,家父昨日離家之前,留了一封信給兩位陛下,并說了一句話。”

這次,換榮景瑄和謝明澤呆住了。

當那熟悉的端正顧體映入眼簾,兩個人又不免紅了眼睛。

以後,只怕再也看不到老師給他們寫題目了。

榮景瑄嘆了口氣,跟謝明澤一起認真看了起來。

那信不長,可一筆一劃,卻寫得頗有風骨。

聖上,陛下,

展信佳。

昨日聖上所言老臣銘記于心,也深感安慰。

那時老臣口裏應下,不知如今聖上再看信來,是否會同老臣生氣。

聖上,您還年輕,不知清名一旦沒了,将來再是如何複立,也洗不清污點。

老臣如今已是花甲年紀,家中早就安排妥當,兩位最得意的弟子也可出師,如今舍我一人,卻換來聖上的清譽與逆賊的污名。

老臣認為值了。

聖上,老臣歷經三朝,知何為明君,您是老臣教導長大,您的心性老臣最為了解。

他日您重歸長信,再立正統,大褚的繁榮安樂指日可待。

陛下,今日您被立為皇後,看上去是折辱,可仔細想來,以您的才學品貌,一國副主怎也當得。你二人從小一同長大,便是不能情投意合,也能心意相通,說不得日子能過得比任何人都舒坦。

無論如何,老臣望二位攜手共度,不許別離。

聖上、陛下,老臣早年講過,死得其所,當是大圓滿。

如二位真能展信而觀,便是老臣大圓滿之時。

你們都長大了,以後的路要靠你們自己走。無論多麽艱難,也無論多麽坎坷,老臣希望你們二人能相互扶持,一塊走下去。

他日榮歸之時,只盼一炷高香,叫老臣地下有知,徹底了了心願。

信只到這裏便沒有了,最後的落款卻寫了很長。

他寫,臣叩首帝後平安康健,順遂喜樂。顧振理。

榮景瑄跟謝明澤看得幾欲落淚,可最後卻又都忍住。老師是有大文采之人,可這一封類似遺書的信箋,卻寫得平實無華,毫無修飾。

大抵,這已經是他最想說的心裏話了。

怕學生留下心結,先是解釋一番他為何這般做,又擔憂兩人因為先帝賜婚而不愉快,着實安慰一番。最後,他信心十足,仿佛已經預見榮景瑄穿着玄色九龍袍,再登大寶的那一天。

而落款裏,卻又想讓兩位弟子平安康健,順遂喜樂。

看似矛盾,卻也合理。

在臨死之前,他還能為學生想這麽多,照顧這麽多,已經不是簡單的師生情誼了。

反複把信看了兩遍,榮景瑄才把信收好,轉身又想給顧廣博行禮。

顧廣博這次反應倒是很快,忙伸手攔了攔,道:“這封信能送出來,父親的遺言也算是完成了一半。”

榮景瑄和謝明澤對視一眼,謝明澤問:“不知另一半是?”

顧廣博認真盯着他們兩個看了一會兒,好半天才低聲道:“父親走前留言,道如他身死,兩位必會登門守靈。他叫二位顧忌安危,不用日日都來。”

他說罷,頓了頓,終于道:“父親說,請二位同學生一起扶靈,送他回故鄉豐城安葬。”

一直聽到這一句,榮景瑄和謝明澤忍了許久的眼淚,又再度潸然而下。

顧振理這一次一箭三雕,用他自己的死,不僅給榮景瑄博了佳名,也給他和謝明澤留了一線生機。

恩師,恩師,恩重如山。

榮景瑄自然知道如果按寧遠二十的方法也能出京,但出京之後要去豐城就太難了。顧振理卻仿佛早就看透他的心思,早早安排好一切。

陳勝之大殿之上逼死大儒,為了今後名聲,他定然不會再為難顧家。這時顧家阖家搬離,扶靈送顧振理回故鄉豐城安葬,也是情理之中。

既然是給顧振理扶靈,那必然都是顧家的直系子弟。

顧振理同顧夫人是少年夫妻,他夫人只是普普通通的農家子,那時顧振理還不是帝師,也不是聞名天下的大儒,後來他以弱冠之齡連中三元,成為昭慶一朝最年輕的狀元。他與夫人成親後幾年沒有孩子,他也未曾納妾。

無論多少大官想把閨女嫁給他,又無論多少郡主縣主瞧上他,他也從來都是拒之門外,一心一意同他夫人過日子。

在他二十二歲這一年,顧夫人難産,三天三夜才終于生下孩子。他們自此有了長子,也就是顧廣博。

對于這個艱難得來的兒子,夫妻倆都很疼愛,卻從來都不嬌慣。顧夫人難産之後身體就不大好,到了三十上下便撒手人寰,壯年而亡。

那時候顧振理還算年輕,他不過三十幾許,仍舊有的是達官顯貴要把姑娘嫁給他。

顧振理全部拒絕了,他說他這輩子只認夫人一個正妻,其他人再也不要登他顧家的門。

因為這一出,顧振理在讀書人的聲望裏青雲直上,世人贊他有情有義,不忘發妻。讀書人贊他有禮有節,忠貞不二。

可是得了名聲,夫人卻不在身邊,他心裏到底作何感想,旁人就不得而知了。

榮景瑄總記得,小時候他每每給自己講完課,總去摸要帶上挂着的荷包。那荷包普普通通,實在配不上他太子太傅的身份。

謝明澤好奇,問他那是什麽。

他只笑笑,沒有回答。

榮景瑄想,那大概是師母親手給他做的。

“老師有心了,瑄與明澤一定披麻戴孝,親自護送老師去豐城安葬。”榮景瑄道。

記得老師說過,師母也安葬在豐城,時隔三十春秋,夫妻兩個終于能再度相會。

也當算是大圓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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