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忠臣

顧廣博的緊張是肯定的,他早年一直認真讀書,後來考中進士也未曾做官,直接去了翰林院做博士。

他這一輩子都安安穩穩,如今這樣場面,确實是太過驚險,差半步都不行。

韓斌的目光沉沉的、涼涼的,仿佛能看透所有人的僞裝。

就在顧廣博要堅持不下去的時候,韓斌突然微微一笑,淡然開口:“說起來,顧學正也算是學生的老師。永延三十年恩科,學生高中一甲進士,正是顧老師做的主考官。”

他說到後半句,雖然面上表情未變,可稱呼卻是變了。

李免是個大老粗,根本沒聽出來他話裏話外的意思,可顧廣博跟他身後的兩位扶靈人,卻聽得明明白白。

榮景瑄略微低了低頭,算是沖他點頭致意。

韓斌的心一下子就落了回去。

榮景瑄的意思,他瞬間就明白了。

他們只想出城而已。

這……就好辦了。

在場兵士沒有一個真正見過榮景瑄,城牆上張貼的畫像簡直是兒戲,而跟着一起守城門的大臣們雖然見過他,卻不一定會當場捉拿,以他來邀功。

就比如一路都被榮景瑄提拔上來的韓斌。

永安九門,北邊兩門,東邊一門,榮景瑄聽了寧遠二十報回來的守城大臣名單,直接定了這裏。

這根本就是一場豪賭。

賭贏了,他們便能逃出生天,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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輸了的事,榮景瑄跟謝明澤提過。

但謝明澤心裏清楚,榮景瑄恐怕到時舍棄自己,也會讓他跟榮景珩出城。

此刻見韓斌雖然面上冷淡,可态度卻清晰明了,謝明澤輕輕收了收一直攥在手中的匕首,微微松了口氣。

時至今日,韓斌能這樣表态,也算是忠臣了。

對于他們毫不猶豫改投陳勝之座下,忠烈世家出身的謝明澤十分不忿,但榮景瑄卻淡淡的,還反過來安慰他:“明澤,只要他們還在,大褚氣節便能長存。他們也是人,一家老小都在京中,我本來便不希望他們以死抵抗,只要他們還活着,他日你我再登大寶,大褚依舊平安喜樂。”

當時謝明澤便被榮景瑄這一席話鎮住了。

能有這樣的胸襟眼光,說不定……

謝明澤收回思緒,又再度看向韓斌。

韓斌站在李免身前,表情很是肅穆,他只說:“陛下并非無情之人,對滿腹經綸之能士一直十分欽佩,今日顧大人出殡,陛下必定會應允。各位稍安勿躁,等歐陽侍郎送回陛下旨意便可出城。”

他這麽一說,在場的書生們也不好鬧事,便不言不語站在原地。

天上風雪越來越大,幾乎遮天蔽日,天色也漸漸暗了下來,守城的士兵只得點上燈籠,讓這詭異的出殡隊伍顯得不那麽陰森。

榮景瑄跟謝明澤習過武,此時自然挺得住,但看在場書生們的臉色都青青白白,顯然有些抵抗不住了。

榮景瑄微微嘆了口氣,他扭頭正想跟謝明澤說句話,卻看到前方城牆根底下蹲着幾個小乞丐。

永延三十五年那個寒冷冬日熬過之後,大褚一直天災人禍不斷,年景一年不如一年,百姓生活每況愈下。

這一兩年來,即便是曾經繁榮永安,也多了許多無家可歸之人。

榮景瑄心中難過,見那幾個小乞丐不過榮景珩的年紀,卻衣衫褴褛骨瘦如柴,他們單薄瘦小的身體縮在城牆根下,仿佛跟那暗灰色的牆融為一體。

如果不仔細去看,幾乎會以為他們都沒了聲息。

謝明澤見他嘆氣,也不由向那邊看去,見那些孩子這樣可憐,也不由難過起來。

他扭過頭來看榮景瑄,目光沉靜如水,他沒說話,但榮景瑄卻十分清楚他在告訴他什麽。

他說:我去看看吧。

榮景瑄輕輕點點頭,他從袖中摸出一塊小小的碎銀,遞給了謝明澤:“去吧。”

謝明澤倒是沒想倒他身上還備着這樣散碎的銀錢,卻沒說什麽,接過碎銀離開隊伍。

他們只剛在城門口盤桓片刻,可地上的積雪卻已沒到腳踝,謝明澤有些艱難地前行。他看了看那幾個小乞丐,又扭頭看到不遠處有人在賣早膳,熱氣騰騰的豆漿散着香氣,引人饞蟲。

謝明澤低頭思考片刻,還是向那幾個小乞丐行去。

這些小乞丐都黑黑瘦瘦,頭發幹燥如草,嘴唇蒼白如紙,謝明澤沒有直接靠近他們,只站在三步開外的地方輕聲道:“餓了吧,跟我來,請你們吃豆漿。”

幾個年紀小的一聽這話,便激動地爬了起來,打頭的兩個孩子倒是十分淡然,其中年紀最大的那個用一雙黑葡萄一樣的眼睛認真盯了謝明澤看許久,才終于開口:“多謝恩人。”

有他這句話,那些小的才敢動。

謝明澤就這樣領着一群小乞丐去了豆漿攤,直接把榮景瑄給的碎銀遞給張老頭:“老丈,先給他們一人上一碗豆漿,再上幾籠面魚,有勞了。”

雖然此刻謝明澤披頭散發,身披麻衣,可他通身氣派卻做不得假,尤其他眉目生得極好,一瞧便是那風姿卓絕的大家公子。

張老頭練了一輩子攤,雖然沒見過大場面,眼睛也是很毒的。

他聽罷,忙接過碎銀,先讓兒子兒媳婦操持起來,才笑道:“多謝客官善心,您放心,這頓一定管飽。”

謝明澤淡淡點頭,轉身便要離開。

張老頭忙攔他:“客官,餘錢還沒給,您稍等。”

謝明澤回頭看他一眼,目光在他們一家單薄的衣服上掃過,道:“便給小千金添件棉衣吧。”

張老頭一愣,趁着他發呆的空檔,謝明澤轉身往城門口走。

然則風雪太大,饒是謝明澤一身武藝,走起來也十分艱難。

在他快要走到榮景瑄跟前的時候,後面傳來“啪啪”的跑步聲。

謝明澤回頭,卻見那個最大的小乞丐正一腳深一腳淺向他跑來。

他黑瘦的笑臉正嚴肅板着,一邊努力在雪中前進,一邊嘴裏做着口型。

見他似要有事情講,謝明澤便站立在原地,等他慢慢而來。

那小乞丐單薄瘦弱,又很矮小,身上只穿了件單衣,不僅凍得發抖,走起雪地也十分吃力。

謝明澤卻沒有催他,他只是淡定站在那裏,默默看着他走近。

似過了許久,那小乞丐才氣喘籲籲走到謝明澤跟前,他先是向謝明澤行了個禮,然後便看向榮景瑄,遙遙沖他跪了下來。

實際上,此番請小乞丐們吃頓飽飯,全程都是謝明澤出面。這些孩子年紀小,體弱多病,如果直接給銀子,待他們走了,說不得他們會被年紀大些的乞丐欺負。不僅錢落不到手裏,還很有可能被毒打一頓。

謝明澤剛才那一低頭,實際上是思考這件事情。

能吃一頓飽飯,這些孩子就能再挨幾天,他跟榮景瑄此時自身難保,也只能做到這個地步了。

然而,無論是他還是榮景瑄,都未曾想到那孩子看到了早先榮景瑄遞銀子那個動作。

謝明澤待到他跪下才驚覺不對,忙上前要扶起他。

可小乞丐卻躲了躲,嘶啞地說:“恩公,就讓我行個禮吧。”

他這樣說,态度又十分堅決,謝明澤只好往後退了退,看着他給榮景瑄磕了三個頭後,又對自己磕了三個。

謝明澤這才使力把他攙扶起來,幫他拍了拍膝蓋上的雪:“去吧,多吃些。”

那小乞丐認真盯着他看了一會兒,又扭頭去看榮景瑄,仿佛要把他們兩個的相貌記到心中,少頃片刻,他便轉身回到小夥伴中間。

謝明澤看他回去,緊緊皺起的眉頭沒有松開半分,卻還是沉默地回到了送葬隊伍裏。

韓斌見他們這段插曲終于過去,不由自主拍了拍胸膛。

這兩位,就不能老實點嗎?

一切便又沉寂下來。

風雪越來越大,四月天裏還這樣冷風刺骨,送葬的衆人多數只在棉襖外面披了麻衣,不一會兒就渾身顫抖,如墜冰窖。

韓斌見這樣不行,他有心讓衆人都去樓門洞裏歇歇腳避風雪,可無奈人數衆多,最後只好讓兵士們燒了熱水,送來讓大家夥暖暖身。

他畢竟曾經是兩榜進士,又是禮部尚書,為人平和中正,在讀書人中一直風評很好。所以他這般做派,稍認識的書生都微微點頭致謝,心中的怨氣也略微去了一些。

韓斌親自把熱水送到顧廣博手邊,然後又給他身後幾人送去。

當他走到榮景瑄身側,卻聽到他低沉暗啞的聲音。

他說,多謝。

韓斌只覺得心頭一熱,他此番冒着風險放他們出城,只不過應了忠臣風骨之意。

無論之後榮景瑄如何而為,也無論未來怎樣,他做這一遭,自覺還了顧振理當年提拔恩情,也還了榮景瑄多年栽培。

所謂忠君愛國,即便榮景瑄已不是君,可忠字始終沒有變。

原本,他還怕他歸順大陳,榮景瑄會怪罪于他。

如今能得“多謝”二字,韓斌頓覺渾身輕松,壓在心中多日的苦悶也去了一些。更多的,其實他也很高興榮景瑄能有這樣開闊胸襟。

一旦他可以出城,未來……韓斌不由得暗自揣測起來。

天色越發暗了,就在衆人都冷得手僵嘴麻之時,一陣“嘚嘚”馬蹄聲由遠及近。

有那好事之人,不由回頭看去,隐約只見一個身影策馬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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