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聖旨
片刻之後,榮景瑄便聽有人驚呼:“歐陽大人回來了。”
在場所有人都為之一凜,等到歐陽墨書行至城門前翻身躍下,百餘人的目光便都盯到他的身上。
歐陽墨書第一次見這樣大的場面,不由有些緊張,手中捏着的聖旨仿若千斤重,他不敢自己宣讀,直接雙手捧給韓斌。
“大人,聖上有旨,請您宣讀。”
韓斌看了他一眼,也十分恭敬地雙手接過,然後便緩緩打開。
因為時間很緊,所以這一封聖旨,直接寫在了奏折之上。
陳勝之一個農民出身,能識字便已然不錯,寫就就更費勁了。如今上行下令,都由新設立的中書令代為行筆。
這一位也是兩榜進士出身,一手館閣體端正清平,隐約還有些風采。
韓斌匆匆看完,見陳勝之果然沒在這個事情上多做糾結,心中陡然一松。
他深吸口氣,朗聲道:“聖上有旨,諸位先生既送葬而來,不用跪拜。”
這一手,倒是做得漂亮。
就連榮景瑄,也不得不對陳勝之刮目相看。
反正這些人跪不跪的他又看不見,還不如趁着這會兒搏一搏人心。
果然,聽完這話,在場的書生們面色皆是緩了緩,不再緊鎖眉頭。
一直以來,榮景瑄都十分豁達。作為一個逃命中的前朝皇帝,他此刻背負着至親的性命,輕易不肯放松,對于曾經的榮華富貴便看淡了些。
時至今日,見陳勝之輕巧一句話便得了民心,他也不由有些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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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生來便是尊貴之人,衣食皆精,所見皆華,即便是帝王之道要學民生百計,他也實際上并沒有更多感觸。
從小到大,他一心要做個好太子,好皇帝,可到底什麽是好皇帝呢?
那時候他只想着讓百姓能吃飽,有衣穿,一家和美,無病無災。可後來,他發現那根本無法靠他一個人做到,天災人禍,總有各種事情發生。在短暫沮喪之後,他便重新振作,認為只要對百官嚴管,至少百姓可以安穩度日。
可這也似乎無法做到。
大褚幅員遼闊,官員衆多,無論是九品芝麻官還是一品重臣,雖然都是由科舉出身,可真正能做到清廉方正的,可能只有寥寥數人。
那時候榮景瑄年幼,這個認知讓他輾轉反側,讓他夜不能寐。
後來他漸漸長大,開始上朝,接觸到了更多東西,看了上萬本奏折。
那時候他漸漸領悟,有些事情是防不住的,有些人雖然看上去有缺點,但卻非常适合那個位置。他要做的,就是把适合的人,放到适合的位置上,以他獨一無二的特點來發揮作用。
潛意識裏,他始終不願意承認自己不是個好太子。
皇帝他只做了三天,他幾乎都沒有自己已經登基稱帝的自覺,但是太子卻做了十幾年,那種儲君的緊迫感和壓力時常伴随着他,讓他銘記于心。
可是這一刻,當他看到陳勝之僅僅用一句話就籠住民心,也不得不感嘆。他雖然沒有廣博學識,幾乎連字都寫不好,人生的前幾十年甚至都是在村中種田,或者偶爾到鎮上幫工。
就是這樣一人,因為天災失去親人,然後他便揭竿而起,僅僅用了兩年便成了皇帝。
榮景瑄也不由有些疑惑,民心到底是什麽呢?
可是此時,沒有人能給他答案。
他只是隐約看到一點點細微的光,那個光會在他心底慢慢發酵,終至變成星海。
韓斌還在宣讀聖旨。
雖然比較倉促,但是該說的話,必須要表達的意思,陳勝之還是清晰地體現在了這封并不是太長的聖旨中。
“……雖陳初立,卻務必保永安之太平,封禁九門進出,只為防止亂軍進城為非作歹。顧先學為大陳棟梁重臣,其人學識廣博,心懷大才,他的亡故,令朕十分悲痛。今日百餘學子前來送葬,朕深感佩服。古往今來,書生學子才是國之根基,諸位能有這番氣魄,能有這等大觀,也令朕十分欣慰。”
這話說的,簡直把人吹上天了。而且這話,想必不會是沒讀過書的陳勝之親口所述,必定是中書令潤色過的。
可旁觀送葬的書生表情,卻又知這話說得恰到好處。
世人皆知陳勝之沒讀過書,但他如今卻是九五至尊,是天下之主,由他來誇贊書生學子,卻是再合适不過了。
果然,在場的書生們聽到這話,表情皆緩和起來。
榮景瑄不由感嘆,這世間讀書最多是書生,可最好糊弄也是書生。
只要簡單一句話,便能叫他們眉開眼笑,放下芥蒂。
韓斌繼續道:“然此番城外兇險,各位都是棟梁之才,朕實不忍心折損分毫,思前想後,唯有只放顧家後人出京,後由親兵護送至其故裏豐城方可安心。”
陳勝之這個決定,也在榮景瑄和謝明澤的考慮之中。
畢竟,如果只有顧家人出殡,陳勝之很可能用別的借口困他們在城中,如今這麽多書生學子前來,陳勝之這次是再也不能得罪人了。
最好的辦法,就是打一個棒子給一個甜棗。
先把書生們誇得天花亂墜,再說外面不太平,你們那麽重要就都別去了。最後總結,顧學正我也很欽佩啊,他要安葬在故裏說得過去,便由親兵護送一家人出城才能安心。
這樣一來,面子也有了,裏子也占了,至于出城之後是什麽樣子,這個誰都不好說。
最後,陳勝之一錘定音:“着沾化門統領李免選精兵十位,護送顧氏一家上下出京。”
這句話說完,不僅顧家人、榮景瑄與謝明澤松了一口氣,就連韓斌也松了一口氣。
這一點上,他們跟陳勝之想的一樣,只要能出城,一切都好說。
聖旨已下,那些前來送葬的書生們只是短暫地糾結了一下,便都過來跟顧廣博道別,退到一邊。其餘送葬的人員也都不能跟着出京,顧廣博只好重新安排家仆,替換原本的扶靈人。
顧振理生前是沒有爵位的,他的理國公爵位,還是死後由陳勝之追封的。
對于顧家人來說,這個國公爵位是顧振理用命換來的,他們自己根本不在意,甚至有些厭惡。
說是擡棺,實際上大棺下面是有四輪車的,所以除去榮景瑄與謝明澤以外的六十二位扶靈人都被換下去後,頂替上來的六位很快便能輕松推動棺杆。
榮景瑄往後面輕輕一掃,果然見寧遠二十和鐘琦混在扶靈人的隊伍裏。
顧家雖然曾經是高門大宅,但實際上仆從并不是太多,此番出京,除了老家帶過來的家生子,其餘都遣散了。
等到隊伍安頓完,粗粗一看,也不過二十餘人。
就這,還包括如今的家主顧廣博,家主夫人蘇氏,以及四個年幼的孩子李免原本還有些擔心,現如今看到顧家只剩下書生婦孺,便松了口氣,直接吩咐去年年根下才歸順的一隊人馬,讓他們跟着顧家人出京。
就算聖上吩咐要跟精兵,但他自己人可是剛刀光劍影裏過來,清福還沒享幾天,舍掉任何一個他都心疼,自然不會派出去了。
韓斌在城門樓子住了小一個月,對李家軍的情況自然早就摸透,此番見他派出這樣一隊人馬,也一言不發。
他這個态度,在李免看來,卻是在給他做人情。
一切準備就緒,在一聲高亢的唱喝聲中,關閉了百餘日的沾化門終于開了。
沾化門是永安九門中的大門,門洞很深,前後一共有兩道厚約一尺有餘的高大城門,城門皆為金釘,象征永安帝京的地位。
先被打開的,自然是內城門。
雪天濕冷,城門打開時發出刺耳的“吱嘎”聲,然而顧家人卻都表情肅穆,仿佛沒人聽到耳中。
終于,內城門完全打開了。
韓斌和李免上前,沖顧廣博拱手。
李免先言:“顧先生一路平安,望早日回歸故裏。”
他一個大老粗,能說出這樣一番話已經很不容易了,顧廣博本就跟與他不相識,聽了便拱手道:“多謝李将軍。”
李免拱手回禮,微微後退兩步,韓斌上前道:“此去豐城路途遙遠,顧兄及嫂夫人一路安好。此去一別,他日不知何時再見,願阖府從此平安喜樂,順遂康健。”
他說完,認認真真沖着他們行了一禮。
顧廣博也連忙回了,這一次言辭卻懇切得多:“此番可以歸鄉,多謝韓大人周旋,顧某及全家感激不盡,他日若能重逢,一定重謝。”
他說完,韓斌渾身一僵,随即腰彎得更深:“一路順風。”
韓斌話音落下,顧家一隊人馬便緩緩而行。
這次人少,除了大棺便是後面跟着的幾輛馬車,不多時便全部入了城門洞。
榮景瑄默默回頭看了一眼,只見朱紅大門在他們身後緩緩關閉,曾經繁花似錦的永安也從他們眼前消失,随之而來的,則是一片黑暗。
護送他們的兵士點燃門洞上的火把,一隊三十餘人很快便來到外城門處。
隐約聽外面有人大聲命令,只聽有什麽巨大的滾軸緩緩動了起來。
外面,另一片藍天,慢慢出現在衆人眼前。
榮景瑄深吸口氣,他同謝明澤對視一眼,一起穩步離開永安。
永安之中,年紀最大的小乞丐摸了摸吃撐的肚子,卻突然被什麽尖銳的東西刺了一下。
他微微避過身去,偷偷往自己纏了好幾圈的破腰帶裏看了看--一塊鹌鹑蛋大小的碎銀靜靜躺在那裏。
崇寧城清治山五駝峰,一個身穿天青色道袍的道士正仰望天空。
山中剛下過雨,道士旁邊的高大松樹也落滿雨水,一陣微風拂過,圓潤的水滴被從松針上拂起,落到道士單薄的肩膀上。
一個十餘歲的道童正往山上跑來,嘴裏嚷嚷着:“師父,師父,你又偷懶沒砍柴,師祖正罵你呢!”
那青年道士回過頭來,只見他白面鵝蛋臉,一雙黑眉修長入鬓,他目色很淺,幾乎跟頭上蒼穹融為一體。
光憑這長相及通身氣派,也十分有仙家氣質。
他看着那年幼小道童氣喘籲籲走到自己跟前,彎腰用衣袖幫他擦了擦汗:“清慧,為師在觀天。”
聽了他的話,清慧十分好奇地跟着擡頭望天,看了好半響才問:“師父,你看到什麽了?”
青年道士微微一笑,整個人看着都鮮活起來,仿若蓮花将開。
“帝星變,天地玄黃未決。”①
作者有話要說: ①天地玄黃未決出自沈從文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