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護送
豐城位于永安東北,是豐寧郡的郡都。豐城東面臨滄海,西面有烏蘭江湍急而過,是個相當富饒的都城。
因為商運繁榮,所以每日在永安與豐城之間的馬車絡繹不絕。
大褚延續二百六十八年,陸運海運皆很便利,只要在永安北門的驿站付五十個銅板的車馬費,就能乘坐大棚馬車去豐城與順定。豐城離永安近一些,只五六個時辰便可到達。
顧振理父母早逝,也無兄弟姐妹,跟兩邊的親戚關系十分淡漠。自從顧家定居永安,除每年清明祭祖外,他們鮮少回來。
出了城後,他們先用帶着的矮腳馬拉着大棺,其他人則陸續上了後面的馬車。
李家軍護送他們的十人都是一個村出來的,什長叫丁凱,是個未及而立的年輕漢子。
他見顧家人對大棺這樣随便,不由有些吃驚,肚子裏也沒那麽多彎彎繞繞,直接去問顧廣博:“顧先生,你們這是……?”
顧廣博見他微微皺着眉頭,似對他怠慢父親十分不滿,不由緩了緩臉色,輕聲道:“家父去世前留有遺言,道他一旦身死,頭七過後便化成骨灰,帶回豐城老家安葬便可。”
他說罷,指了指排第二位的那輛馬車:“那上面是我的嫡長子,如今剛剛束發,是他在給祖父捧罐。”
大褚幅員遼闊,商運繁榮,經商做官客居異鄉的大有人在,因此對身後事便要求不那麽嚴格了。顧振理學富五車,雖說是有名的大學者,可他本人卻十分豁達,對這些根本不講究。
他給顧廣博留的遺書,只道:人死百了,不過一捧灰,只願與妻共穴長眠,其餘不求。
顧振理自己都這樣要求,顧廣博作為兒子,自然也只能聽爹的話了。
顧廣博這麽一說,丁凱臉色才好看了些。
“顧先生,說實話我是個大老粗,我們這些人以前都是靠山吃山,村子裏不用說教書先生了,就連裏正都識不了幾個字。這次聽說護送的是位大儒,難免有些上心,剛才态度不好,還請先生切勿見怪。”
顧廣博見他言辭懇切,态度也很随和,不由放下心來。
“哪裏哪裏,家父若知他走後都有百姓替他着想,一定十分感動。”顧廣博說罷就退了回去,倒是榮景瑄端着一杯熱茶出來,捧着遞給丁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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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會兒已經束好頭發,也披上了厚實的棉衣,容貌又十分出色,丁凱心知他肯定也是個大學問人,也不由笑着道:“謝謝小先生。”
榮景瑄倒是第一次被人稱呼小先生,可轉念一想,自己尚且還未弱冠,叫聲小先生似也是應當。
“丁将軍過獎了,此去豐城最快也要明日落日後才能到達,勞煩幾位将士了。”榮景瑄十分客氣,随意地與他攀談起來。
丁凱自己也喜歡同讀書人說話,見他态度友善,便勒了勒手中的缰繩,讓馬兒慢下速度:“小先生太客氣了,快別叫我将軍了,老丁我不過就是個什長,手底下管着兩伍人,好歹混口飯吃。”
他說的倒是實話,什長看起來管了十個人,不大不小也是個軍官,可他并無官秩,只是個不入流的小管事。
榮景瑄倒是沒有直接叫他老丁,而是客氣叫他:“小弟如今還未弱冠,比您年紀小一些,就叫您丁哥可好?”
他話音剛落下,謝明澤便捧着個包袱出來,把它直接遞給丁凱,笑道:“你這聲丁哥叫得對。丁哥,我家這次出來,實在是有些倉促,沒備什麽幹糧,這些麥餅您先叫兵爺們充充饑,等待會兒遇到客棧,我們再請一頓好的。”
謝明澤跟榮景瑄都是面目極佳的青年人,只不過謝明澤像是溫潤如玉的大家公子,而榮景瑄更有英朗氣質。要說起來的話,謝明澤看着溫和,榮景瑄瞧着飒爽。
丁凱一看又是一位小先生,忙擺手道:“怎麽好勞煩先生們給我們準備糧食,我們都帶了的,不會餓着。”
謝明澤并未聽他這話,只是認真把那包袱捧着送到他面前,眯着眼睛笑。
丁凱最不會拒絕這樣的年輕書生了,見了急得直撓頭,還是他身邊的小兵士有些餓了,往他跟前湊了湊,說:“老大,怕啥的,這是先生們的好意。”
“臭小子,”丁凱在他腦袋上狠狠扇了一巴掌,然後才有些不好意思地接過包袱,“那就多謝先生們了。”
榮景瑄見他接了下去,這才微微擦了擦手心的汗:“丁哥也別老先生先生的叫,我姓馮,丁哥叫我馮安便是了。這位姓華,家中排行第二,您叫他華二就行。”
謝明澤一聽,便知道榮景瑄這化名怎麽來的。
溫佳皇後姓馮,安字一聽就是随口起的,而他母親姓華,他在謝家這一代排行第二,所以便稱華二。
倒也很合适。
果然那丁凱一定,想都沒想就朗聲道:“小馮,小華,那老丁便托大,聽你們一聲丁哥便是了。”
榮景瑄跟謝明澤對視一眼,直接便了悟了對方心思。
這十個人,他們都不打算再放回永安了。
一路跟着他們去了豐城,如果能為他們效力最好,如果不能……那就只好讓他們再也說不了話了。
榮景瑄扭過頭來,彬彬有禮道:“丁哥,小弟們都未出過永安,聽您口音不是永安本地人,是崇寧那邊過來的吧?”
丁凱沒什麽心眼,也覺得應當炫耀一下自己跟兄弟們一路北上的豐功偉績,聽罷便十分詳盡地從頭說來。
在榮景瑄和謝明澤的配合下,等到了中午打尖的林家村時,他們已經大致把這一路李家軍的行進路線都摸了個清楚。
中午吃飯的時候,榮景瑄特地給丁凱定了一桌大魚大肉,這些兵士能自願從故土跟着出來打仗,也不過就為了吃一口熱飯。前頭在永安看城門,也就一天四個饽饽一頓面條的待遇,肉可是一個月才能吃上一回,嘴裏早就淡出鳥了。
見顧家這樣大手筆,對他們也多有禮遇,幾個小年輕早就紅了眼睛,直道顧家心腸好。
主桌這邊,顧廣博及夫人正在伺候幾個孩子先吃。
這一路上跟來了四個孩子,兩個是他們的親生子,還有一個是六殿下榮景珩,剩下那個,自然就是一路跟着榮景珩的小福子。
榮景珩身體不好,榮景瑄對他一點都不敢放松,讓小福子全程盯着他,務必要萬無一失。
鐘琦則跟在兩位主子後面,給他們打下手。
顧廣博照顧的重點,自然就是臉色刷白的榮景珩。
他們的兩個孩子大兒子已經束發,小姑娘也十歲了,生的玉雪可愛,比榮景珩看起來結實多了,自己不一會兒就吃下去一大碗飯。
榮景瑄見弟弟實在是有些精神不濟,便安慰顧廣博:“顧兄,嫂夫人,您二位就先吃吧,小陸打小就這樣,等他緩過來就好了。”
榮景珩排行第六,一路上兩人都是叫他小陸。
顧夫人自己做了兩個孩子的母親,尤其榮景珩跟二丫頭一樣大小,見他小小年紀這樣孱弱,自然是十分心疼的。她聽了榮景瑄的話,也沒放下手裏捧着的米粥碗,只說:“你們都是爺們,哪裏照顧得了孩子,還是我來吧。”
顧家人除了顧廣博及夫人,旁人都不知榮景瑄和謝明澤的身份,就連他們的大兒子也只知道個大概,再多便一概不知了。
因此榮景瑄見顧夫人這樣真心實意,也不由有些心熱,他嘆口氣道:“嫂夫人,多謝了。”
顧夫人嫁進顧家二十幾年,也算是看着榮景瑄他們幾個長大的,聽了只是嘆道:“以前家裏雖說錦衣玉食,可到底沒個母親照顧你們,小陸這樣,就得從小仔細養着,平時也不能光圈在屋裏,多走動走動也是不錯的。”
她說着,想到早逝的溫佳皇後,神色一下子就黯淡下來。
倒是榮景珩聽了這話,強撐着精神拍了拍她的手:“有勞媛姐照顧我,吃了粥倒是好多了。”
雖說顧廣博跟夫人輪歲數都能當他們爹媽了,可實際上幾人卻實一個輩分,榮景珩這聲媛姐倒也恰當。
顧夫人聽了這聲稱呼,臉上又有了些笑容:“小陸真是好孩子,待會兒跟媛姐一個馬車好不好?”
榮景珩自己拿不定主意,扭頭看了看哥哥,才點點頭:“好!”
趕了半天路,所有人都餓了,吃飽之後,榮景瑄又吩咐鐘琦幾句,讓他趕緊去打點一二。
一隊人馬又上了路,這一次榮景珩去了前頭的馬車,跟顧夫人及二小姐坐到了一起。
顧廣博跟兒子守靈去了,第三輛馬車裏就剩下榮景瑄跟謝明澤。
趁着沒有旁人,榮景瑄問他:“你覺得這幾個人如何?”
謝明澤掀開車簾往外望去,見這幾人正雖然是被派來護送出殡隊伍,可卻一絲不茍,對他們也多有崇敬,确實不是那種一無是處的兵痞。
而且,他們幾個并不屬于李家軍,能一路跟着打到永安還一個都未死,可見身手十分了得。
“我覺得不錯,只是……”謝明澤猶豫片刻,還是說,“他們到底是跟着那邊來到永安的,怎麽也不會就跟了咱們兩天便歸順了吧?”
榮景瑄倒是還挺淡然,他靠坐在馬車裏,姿态很是随意:“兩天又怎樣?你知道我們不能放他們走,這幾個人你我又覺得不錯,殺了實在可惜,便只能讓他們歸順了。”
他到底已經經歷過血海戰場,在那段舊夢裏,他也跟着兵士們浴血奮戰,砍殺敵人。
可這話聽在從未親歷戰亂的謝明澤耳中,卻彌漫着狠厲和血腥。
“景瑄……”
榮景瑄回過神來,見他神情很是複雜,不由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手:“我也就是說說,你不要憂心,如今我也看透,百姓其實很好懂,讓他們吃飽喝足便可。等到了豐城,我們給他們比那邊更好的生活,他們還會走嗎?”
他們,還會走嗎?
一直等到他們來到豐城大門口,謝明澤都在想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