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春夢

明明白日裏那麽愉快,可是晚上入睡後,榮景瑄又夢到那一世的情景了。

那時候他沒有一刻不緊繃着,部署軍隊,制定計劃,他帶着幾萬人跟他奪天下,一絲一毫都不得放松。

忙碌一天之後,夜裏入眠卻總是夢到謝明澤挂在牆頭的斑駁身影。

細細的麻繩從他琵琶骨穿過,緊緊吊在城牆上,微風拂過,那傷痕累累的赤裸身體也跟着左右搖擺,讓人十分心驚。

在他的身體旁邊,是閉着眼睛的頭顱。

因為頭發太亂了,他又滿臉血痕,榮景瑄看不清他的表情。

想來……也是滿臉痛苦。

謝明澤出身豪門世家,從小錦衣玉食,別說這樣赤身裸體展露人前,便是發絲淩亂的時候都少。

他總是優雅淡定,卓然出塵。

從來沒有……像那時那樣。

前一世,榮景瑄每每夢到謝明澤,總是會半夜驚醒。

心疼得太厲害,他根本無法入睡。

他難過、愧疚,而又無法言說地思念他。

沒有他在身邊,他吃不下,睡不着,覺得眼前一切都失了色彩。

只有戰場上鮮紅的血,才能讓他的世界不那麽灰白。

那時他那麽拼命,想要趕緊回到永安,也是想給謝明澤收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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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替他這樣凄涼地死去,死後卻不得安寧,曾經造過重創的身體就這樣展露人前,沒留半分尊嚴。

就算被取下城牆,陳帝也不會給他好好埋葬。

他有這個心,可是最終卻沒有做到。

榮景瑄坐起身來,用中衣擦了擦臉上的汗。

夏日裏的崇禮自然炎熱,因為靠近九蓮河,晚上卻還是有些涼爽的。

但榮景瑄卻不知為何,總覺得心裏空空落落,難受得緊。

就着淡淡的月光,他低頭看謝明澤熟睡的容顏。

謝明澤的瞳色很淡,是十分特別的赭色,看着人的時候分外柔和,他性格也謙和有禮,是永安有名的翩翩公子。

榮景瑄伸出手去,輕輕從他眉眼間劃過,最後停在他的唇上。

謝明澤的嘴色微紅,也很豐潤,手指碰到的時候,只覺得柔軟濕潤,讓人心裏也跟着軟了下來。

“阿澤……”榮景瑄無聲地叫着他的名字。

連他自己也想不到,他會對這個從小一同長大的好友兄弟産生類似愛情的感情。

不……那不是類似,那是便是愛情。

他跟着自己太久了,每當回頭的時候,總能看到他在自己身後微笑。

這一路上,他喜歡上握他的手,也習慣了跟他同榻而眠,很多時候,只要看着他,他就想碰觸他的嘴唇。

他想知道,那豐潤的嘴唇是否真如想象一般柔軟。

榮景瑄收回手,緊緊攥住拳。

确實……是很柔軟的。

從什麽時候喜歡上他的?他不知道,但可以肯定一點,他對他的感情從幼時就深如大海,無論是親情、愛情還是友情,他覺得都有。

當第一次想吻他的時候,他就意識到自己對這個人的感情裏,也包含愛情。

他沒有掙紮,也沒有驚慌,理所當然地接受了。

只要看着他,他的心就沒由來覺得歡愉。

榮景瑄靠坐在床邊看了謝明澤很久,久到謝明澤翻了個身背對他繼續睡,他才終于又躺回床上,伸手輕輕搭在謝明澤腰間。

就讓他們這樣慢慢地,慢慢地走進彼此心裏。

等到大褚複立,他們再歸長信,他們便可以長相厮守,永不分離。

想到這裏,夢中那些痛苦與驚慌仿佛都消失不見,榮景瑄又安穩睡了過去。

第二天清晨,兩個人一塊醒過來。

謝明澤迷迷糊糊坐起身來,一邊打哈欠一邊揉眼睛。

榮景瑄躺在他旁邊,偷偷看他難得的可愛動作。

雖然用可愛這個詞形容男人實在很怪,但在他心裏,謝明澤就是這般“可愛”。

也就是幾吸的功夫,謝明澤便清醒過來,他輕手輕腳翻身下床,先披上自己的外衫,然後又把榮景瑄的找出來,挂在架子上認真整理。

榮景瑄幹脆沒醒,繼續半眯着眼睛裝睡。

只見謝明澤幫他整理好衣服,又去隔間洗漱,少卿片刻,他便拎着剛才燒好的水回到屋中,重新燙了一壺茶。

幽幽茶香散在屋中,那是榮景瑄喜歡的雪芽。

等着一切都做完,他才走到床邊,輕聲喚他:“景瑄,該起了。”

榮景瑄閉眼着眼睛,佯裝困倦搖了搖頭。

謝明澤那邊沒了聲音,榮景瑄猜他一定在笑自己。

果然,謝明澤再開口時,聲音裏就帶了些許笑意:“好了,用過早膳便要出發了,快起來吧。”

榮景瑄猛地睜開眼睛,伸手一把摟住謝明澤的脖子,把他往自己懷裏帶:“哈哈,吓了一跳吧?”

謝明澤整個人趴在他胸膛上,鼻尖是淡雅好聞的紫極香,他并不掙紮,只是悶聲說:“別鬧了。”

阿澤果然對我最有耐心了,怎麽鬧都不會生氣。榮景瑄這樣想着,松開了手。

“我錯了,看在昨天送了你禮物的份上,阿澤不要計較。”

謝明澤直起身來,有些無奈:“你啊……”

榮景瑄翻身下床,十分無賴地笑笑。

他發現,只要跟謝明澤在一起,他就總是心情很好。

兩人洗漱完畢又喝過茶,這才攜手下樓用早膳。

士兵們都已經點好镖車準備走了,只有鐘琦等在大廳,一見他們下樓便馬上招呼小二上飯。

客棧的早膳倒是十分豐盛,有剛出鍋熱氣騰騰的肉龍,也有味道鮮香可口的梅菜肉包,配上紅棗小米粥、茶葉蛋和爽口的小菜,榮景瑄和謝明澤吃得額頭都冒了汗。

鐘琦結完賬回來,正瞧見兩位主子已經吃好飯了,忙走過來低聲問:“主子,按原定路線走?”

榮景瑄點點頭:“那條路最快也最近,就走那邊吧。”

鐘琦忙諾了一聲,又跑出去找丁凱安排。

一隊人馬很快便出了城,一路往東南而去。

從崇禮往洪都而去,要路過清治山西南一側,這邊官道修得十分平整,倒是相當好走。

這條路是距離洪都最近的一條官道,要是走清治山的另一側,便要多繞一天,還不确定山路是否崎岖難行。

到達崇禮之前,他們就定好了路線。

這一路他們都很低調,除了崇禮別處都未停留,一路都是疾行而過,自然也沒有引起旁人注意。

只要走過最後這條通往洪都的官道,他們這一趟的任務就算完成大半。

榮景瑄對洪都的情況心中有數,所以也十分堅定。

因為已經剩最後一段路了,榮景瑄和謝明澤也沒再僞裝成書生公子,也一人一匹矮腳馬疾馳而行。

正午時分,他們便已經到了崇禮的界碑處,此地剛好也是清治山山腳下,老遠就看到一個茶攤正開張做生意。

這條官道是永延三十年修,因為鏈接洪都與崇寧,所以人來車往倒是十分繁榮。不過自從陳勝之起兵北上,破壞了這條官道之後,走這條路的百姓就少了。

百姓是少了,不過商隊還是有一些,所以這裏突然出現個茶攤,榮景瑄也沒甚在意。

謝明澤擡頭看了看天色,驅馬走到榮景瑄身邊,低聲道:“天氣太過炎熱,還是暫且歇一歇吧。”

榮景瑄推了推頭上的圓帽,遠看那茶攤客人并不多,便點頭:“喝點茶,先把午膳用了吧。”

謝明澤點點頭,招手給鐘琦簡單囑咐兩句,便看他突然快馬先行而去。

他們大隊人馬到達茶攤的時候爽口的涼茶和西瓜已經準備好了,攤主是個六十幾許的老漢,正帶着小孫兒幫他們端茶。

謝明澤謝過他,便讓士兵把镖車放好,都進到茶棚子裏面避暑。

喝過茶,吃了用爐子考過的肉餅,士兵們又一人一塊西瓜,頓時覺得渾身舒坦。

間或有零散的商隊從這經過,要了茶水就又走了。

怕士兵們烈日趕路吃不消,午飯後榮景瑄又多休了一刻,才又繼續趕路。

過了這個茶攤,午夜時分他們便能趕到洪都城下,明日便可進城。

想到這裏,榮景瑄心情倒是越發好起來,就算頭頂烈日炎炎,也沒讓他覺得不爽。

車隊一路往前行去,不久就到了一片密林之中。

這片是這條官道上唯一一段林中小道,小道兩側雜草山石淩亂散布,高大的樹木遮天蔽日,一下子便擋住了炎熱的陽光。

猛地從外面進來,榮景瑄便覺眼睛有些不适,他眯起眼睛,發現視線有片刻的模糊。

就在所有人都眯着眼睛無法适應明暗過度時,幾十道身影突然從山石後飛出。

他們穿着淺青衣裳,身形敏捷有利,閃着寒光的長刀揮舞過頭頂,向他們狠狠撲來。

榮景瑄反應極快,一把抽出腰間配件,高聲喊道:“敵襲,殺無赦!”

靜谧的樹林中,瞬間滿是刀光劍影。

丁凱和鐘琦很快便趕到榮景瑄和謝明澤身邊,四人全部棄馬,直接在地面迎敵。

這一波人也不知從哪裏來,身上并無任何标示,雜七雜八穿着勁裝,似乎彼此毫無關聯。

可仔細看去,他們行動統一,顯然是訓練有素的士兵。

榮景瑄眯起眼睛,一個飛身劈砍劃掉對方半條胳膊,然後毫不留情一劍刺穿對方胸膛。

溫熱的血噴發出來,染紅了他手中的長劍。

然而他卻一絲一毫都不膽怯。

他的身側,謝明澤揮舞長戟,把想要圍攻他們兩個的五六個敵人一戟打殘,鮮血碎肉濺了一地。

他氣勢如虹站在榮景瑄身邊,明明是第一次殺人,卻分外淡定。

這就是戰場,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沒有商量的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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