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元無憂才沒有那麽好糊弄。
見元滄瀾沒有自己走開的意思, 元無憂仍舊牢牢地擋在元笑的前頭,同時用力地推元滄瀾,硬生生把他推到了門外。
落了鎖。
窗也關嚴實了。
都落了拴。
然後,她才啪嗒啪嗒跑到元笑的前頭, 忽然一把抱住了他。
“不痛了, 不痛了。”小小的女孩抱着他, “痛痛飛,痛痛飛。”
元笑的心, 一下子就柔軟了起來。
甚至連見師父被關在門外的惶恐都忘了個幹淨。
“師父……我明日去和您賠罪。”元笑隔着門道。
這意思, 顯然就是不會給他開門了。
反正此處只是書房,元滄瀾自是可以回卧房睡覺的, 其實也不礙着他什麽。
“什麽賠罪!”元無憂聽了, 卻很不開心, “他得跟你賠罪!”說着,她伸出小手, 抹了抹元笑的臉。
那上頭尤帶着幹涸的淚痕。
肯定很疼。
他都哭了。
Advertisement
元無憂覺得心裏很不是滋味。
又生氣。
又難過。
“壞人壞人壞人!壞死了壞死了壞死了!大壞蛋大壞蛋大壞蛋!”元無憂氣沖沖地跺着腳罵。
罵完了,她又啪嗒啪嗒, 緊趕慢趕地滿屋子找藥。
“找什麽呀?”元笑忙問她。她是從來也不做家事的,自然不會知道家裏的東西都放在哪兒。
“藥。”
“在櫃裏。”
元無憂就從櫃裏找了藥來, 伸手就去拉元笑的衣服。
元笑忙拽住她:“我自己來。”
“你又看不見。”元無憂不依他。何況,她現在心裏好難受, 一定要給他抹了藥才能舒服些。
“我……自己來就行。”元笑的臉, 卻已經紅透了。
無憂年紀還小,還不懂得“男女七歲不同席”的道理。可他已經有一點大了,早就知道羞了。
“我給你擦嘛!”元無憂不高興了起來, “上次你挨打, 我也給你擦藥了呀!”
她說的上次, 便是兩年半前,他們初次相遇的那次了。那會兒,他遍體鱗傷,是她拿着藥瓶,每天都給他擦藥。
那時候,她天天給他擦藥,一半是因為天生不高興別人受疼,一半也是因為過家家似的好玩。
可如今,再見元笑挨打,她就一點“好玩”的心思都沒有了,心裏全是說不出的生氣,說不出的不高興,說不出的憋悶,說不出的渾身不舒服。
她一定要好好照顧了他才能好受。
見她臉色不好了,元笑頂着通紅的臉,頂着滿腦子的羞窘,竟然也鬼使神差地無法違抗她。
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麽回事。
他象征意義上的抵抗被她輕易地瓦解,等到再回過神來的時候,他的傷處已經被抹上了冰涼的藥膏。
為了應對習武受傷,師父備的藥都是最好的。才一貼皮,滾燙疼痛的患處竟然就緩解了許多。暖和的小手帶着冰涼的藥膏,像是小小仙女的法術,路過的地方,疼痛就全都被趕跑了。
傷處失去的熱度,卻加倍地去到了他的臉上。
元笑通紅着臉,咬着嘴唇,哪兒也不看,權當自己就是個死物,無知無覺,什麽也不知道。
他一生中,有過許多難言的難事,遭受過許多難忍的痛苦。在覺得難以忍受的時候,他常常會假裝經歷這一切的不是自己,置身事外借以逃避。
然後獨自舔舐着他人肆意給自己留下的傷口,假裝什麽都沒有發生過,再也不去想起。
唯有這一次的逃避,卻被放在了他記憶中時常會被打開的那個盒子裏。每每想起,都讓他感到又害羞……
又想要微笑。
一直到很晚,元無憂都不肯把房門打開,生怕元滄瀾還藏在哪裏,一見門開了,就又要進來打人。
她是絕對不會讓他再打笑笑的!
其實,元滄瀾怎麽可能藏在哪裏等着他們……何況他若是真想進來,木質的門窗又有什麽用處……
可元笑從來拿她沒辦法,便就和她一起待在原處。
書房并沒有床,元笑便将自己的外衣脫下來,一半墊到地上,一半包在她的身上。然後,他用胳膊給她做枕頭,用身子給她擋着風,整個人都盡量貼着她,免得她着涼。
兩個孩子依偎在一起,就這麽睡着了。
那之後,元無憂有七八天都是對元滄瀾怒目而視的——她的脾氣向來來得快去得也快,還是第一次記這麽久的仇。
還禁止元滄瀾靠近元笑,天天擋在兩個人的中間。
一直到元滄瀾忍無可忍地嘆氣,憋悶無比又拿她毫無辦法,最後只能向元笑道了歉,這場曠日持久的賭氣才總算消停了下來。
等到元滄瀾又能和元笑私下談話,已經是十幾天之後的事了。
那時候,他也知道了元無憂任性跑出去的事。
“所以,你是為了出門找那小混賬,才沒有練功的。”元滄瀾道。
元笑低下頭,确認了師父不會因此而為難無憂,總算稱了一句“是”。
元滄瀾順手找了個地方坐下,身子随便一靠,開口:“你知我為何要打你?”
“因為我沒有好好練功。”元笑低下頭,“我知道是我的錯。我是該打的。您不要介意無憂那樣,她還小。”
他還沒說什麽呢,這小子,就又維護上了,好像他會找那小混賬的麻煩。
但凡想找,他都不至于把她養成這副模樣了。
元滄瀾沒接他的話,直接道:“我是想讓你辯解。”
辯解?
元笑擡起頭看他,顯然并不明白。
“你沒練功,分明是為了去找無憂。為何不為自己辯解?”
為何呢?
元笑從沒想過這個問題。
很多時候,別人找他的麻煩,他都覺得是理所應當的。
仔細想想,這确實是沒道理的事。他只是覺得……習慣了。
習慣了沒人愛他,習慣了侮辱謾罵,習慣了世間所有的負面情緒兜兜轉轉,全都打到他的身上。
別人對他好,他覺得是恩。別人對他差,他也就低頭接下。
如果有什麽誤會,他也許會解釋兩句,但也只是因為聽到了明顯不對的言語,本能地講上一句罷了,并不是想為自己“辯解”。
他的确……從未生出過要為自己而“辯解”的心思。
他從未如此想過。
這事說出來,也許會讓人感到十分奇怪。畢竟為自己辯解甚至狡辯,應當是人初學說話就懂得去做的事。
可元笑卻好像打開了一扇嶄新的門。
啊,原來還可以這樣。
啊,原來他是可以維護自己的。
原來……他是被允許,被允許去維護自己的。
他從未想過這一點。
他從未想過自己已經被允許這樣做了。
看着元笑驚疑不定的模樣,元滄瀾便知道,他是聽進去了。
“你若說清緣由,這頓打,本不必挨。”元滄瀾道,“下次,若是有緣由,就要把緣由說出來。”
元滄瀾站起身:“要為自己辯解。”
“……是。”元笑點了頭。
其實,師父不知道的是,這一次的事,哪怕重來一次,他也不會說出緣由的。
甚至挨打的時候,他也一點都不覺得冤枉。
反而感到很慶幸,很安心。
師父的力氣好大,每一下都疼得直沖顱骨,疼得他恨不得沒長下半截的身子。
這麽疼的打,還好,每一下,每一下是落在他身上的。
如果他告訴了師父,他沒有練功,是因為跑出去找離家出走的無憂了。
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師父真的生了氣,氣到了無憂的身上,挨打的變成了無憂。
那可怎麽辦呢?
這麽疼的打,若是落在了無憂身上。哪怕只有一根指頭,他都受不了。
這樣的事情,哪怕只有萬萬分之一的風險,他也絕不會冒。
師父教他的道理,每一條,他都是牢記于心,莫不敢忘的。這條也并不例外。
那天之後,他真的慢慢地學會了為自己辯解,慢慢地變成了越來越正常的孩子。
可唯有一點,哪怕時光過去十餘年,也從未有過改變。
如果是為了無憂。
如果是為了無憂,無論要遭受什麽,要放棄什麽,要以怎樣狼狽而屈辱的姿态活在這個世上……
他也絕不會辯解半句。
元平十二年。夏。
元無憂給師父擦幹淨了臉,喂好了食水,又和他一起說了很多話。
有些是逗他開心的,也有些是故意氣他的。她從來都是這樣,沒什麽真正老老實實的時候,一如小時候。
她在裏面一個人說話,一個人也能說上很久,好像師父真的能聽到。她就這麽和元滄瀾“聊天”,一直聊到太陽都向西偏斜了,這才站起身來,打算離開了。
一出牢門,她就看見了元笑,正跪在地上。
這地底的大牢,到處都是說不出的濕冷,地面尤甚。他跪在那裏,自膝蓋向上,褲子已經濕了小半截了。
……怕是她在裏面聊了多久,他就跪了多久。
元無憂莫名其妙地,有些不痛快。
她想,一定是因為這人實在是太礙眼了。
一見元無憂出來,當差的獄卒頓時迎了上來,想趕快請這尊瘟……大小姐趕快離開,好讓牢裏的兄弟們都松口氣。
可這位小姑奶奶,卻一點離開的架勢都沒有,反倒散步似的,在天牢裏頭亂轉了起來。
她将大昭最核心,戒備最森嚴的大牢逛得像是城東的集市,看熱鬧似的,不慌不忙,優哉游哉。
元笑也忙起了身,跟上她。
獄卒這一腦門子汗,總覺得天牢的權威受到了莫大的挑戰。可仔細一想,卻又好像什麽也做不了……
本來,她就是可以進來的……這進都進來了,在走廊上走路,好像也不是什麽不應該的事。
何況,聖上近日有旨,說她可以從天牢裏帶走一個人。
元無憂終于在一處牢門前站定。
那裏頭,蜷縮了一個小孩子。
不過七八歲的模樣。
作者有話說:
本章是 2.11 第一更,後面還有一更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