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Act-wait』
『Act-wa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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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間歇」
那夜過後,萬幸,他和神田的相處方式沒有太大變化。幾個對信息素敏感異常的家夥或許能從他倆身上找到蛛絲馬跡,而大多數人都不曉得兩人私下裏有過如此懇切深入的交流。當然,他們那晚沒做到最後,除了扒了衣裳相互亂蹭唇齒相依涕泗橫流之外,毫無實戰經驗的神田竟是連半固定标記也沒做——他那時候軟的跟糖一樣想起來什麽都不現實;還有,別問他為什麽知道那個該死的半固定标記。或許那時那人也意識到不該随便亂發情,沒有下狠手。标記味道一禮拜後就散盡了,包括齒痕不深的肩膀那一口。
他想他們之所以不甚尴尬,根源在于他們根本沒多少時間相處。
驅魔師總是太忙,任務任務任務,休息多半不是自己受傷就是聖潔受損。他不止一次好奇神田的愈合速度,那讓他馬不停蹄幾乎一直處于任務中的狀态。盡管形勢嚴峻,刻不容緩,可——亞連每想到這兒就要嘆氣,多管閑事,他還真是不怕招人嫌。
嘛,戰事為先。
他和神田分屬兩個元帥部隊,是自然而然的。也不是說亞連多希望和他一組,他們又不合拍,拉比、書翁、庫洛裏,還有利娜麗都是不錯的搭檔。避開他,才是明智的做法。
他們并不是什麽值得稱道的浪漫的關系。
況且,那家夥不愛說話語氣差,多半是因為腦子不太好使的緣故。當着拉比的面都能問出「不是,嗎?」這種話來。
問什麽?不是所有發燒頭暈無力盜汗都是狀況中好不好?好歹也得看見拉比一副求知欲過度旺盛的樣子啊,這很困難嗎?
“……當然不是,探索員先生呢?”想也知道他這麽回答時臉色如何,亞連岔開了話題。
“那就好。我可不是在關心你。”神田優一臉死相,連側過來的小半張臉也轉了回去,橘紅的爐火晃動,“我丢下他了,怎麽說也是探索員,他自己會想辦法的。”
暴風雪天氣把同伴丢在外頭,也只有他能辦到,是該說他信任夥伴,還是說他心性堅定不輕易為傷亡所動?刻薄毒舌要求嚴格,是因為自己做得到才用統一标準去要求別人,才能于殘酷的戰争中幸存。神田大多數時候應該都是別扭且溫柔的,哪怕通常亞連只能察覺到他針尖對麥芒的別扭。
臨行前,他沒有再見過神田。
和利娜麗從德國回來後,他時常想起那個叫做羅德的諾亞,想起她說的「我們下次再玩吧」。那孩子身上散發着美夢一般甜美的糖果芬芳,仿佛就是他童年櫥窗裏看得見摸不着的奢望。一樣的,她和那些東西一樣,殘忍、輕率、精于狡辯。她所信奉的神明他不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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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諾亞一族開戰即将揭開這場聖戰最殘酷的篇章。
很不幸,亞連碰見了其中的删除者。
那男人的氣息很熟,大概經常抽煙,鐵與血的味道懸在鼻端缭繞不去。他蹲在亞連旁邊莫名其妙的語意嘆息,像是追悼良久未逢的老友。
左臂被扭斷,聖潔被毀,胸口被穿透,心髒被撕開,血液在身體裏咕嘟咕嘟汩汩冒着。亞連沒有實感,只覺得身體似乎在緩慢下沉,口鼻溺滿海水,卻仍在呼吸。夜空中有一輪巨大的彎月,又白又亮。那上頭仿佛仍有風蝕餘下的城市殘骸,是另一個廢棄的馬鐵魯,在吟唱百年衰落。它柔和的光線還罩在身上傳達出于事無補的暖意。霧氣正在散開,竹葉此起彼伏左右和鳴:那聽上去就是個平常的夜晚,沒有咎落,沒有傷亡,寧靜無事。
亞連聞到了鹹濕磅礴的海味,在長江上游的竹林中。神田曾有次說漏嘴提到那是他該死的信息素的味道,不知道這裏生不生荷花。海浪聲在他耳邊層巒疊嶂,蓋過了長久以來不曾消失的惡魔的求救聲。
哦對了,神之結晶。
他祈禱着抗拒着,察覺到了空濛的寒冷。
出發去尋找師父前,他并不知道這是一場有去無回的絕命之旅。
科姆伊室長後來跟亞洲區支部長莫·張提起他時,将其稱為蒙神寵愛的孩子。諾亞在他心髒上開了足以致命的洞口,聖潔卻選擇了讓亞連繼續活下去;與此同時,也将唯一逃離前線的機會擱到了他面前:比起旁人,祂應許他的決斷。
亞連醒來時,死亡的震顫還餘韻未消。他似乎不敢相信自己還活着。不甘心?還是害怕?左臂空蕩,右手纏滿繃帶,渾身是傷,死神的确緊緊套牢繩索沒理由不落下終結的鐮刀。
他沒能救得了咎落的斯曼。
少年仍是渾渾噩噩的。那當然無法與多年前那個無力的夜晚相提并論,但這是哪兒呢。他想找到出口,想向前走。不要停下腳步,直到生命終結。
這裏是他不熟悉的地方:不認識的白袍科研人員,不知道的漩渦圖案,沒見過的巨大石柱,鏡面般無波的漆黑池塘。拱頂隐約有人工開鑿的痕跡,似乎是早古遺址。鐘乳石上承天頂,周身滿是坑窪的傷痕,點點黑斑,活像噴濺撞開的血跡,被時間的洪流不斷沖刷只顯出圓潤的輪廓和奇異的光澤。它們一層層累積長大,擺出張揚欲飛的姿态,像在訴說一段被刻意掩埋的過去。他注視着那片不大的水域,走廊和大廳的光線越過他的軀體、滑過歷史斑駁的方柱,漫射在微瀾的波光上,淹沒了過往煙塵。他似乎能透過水波望見整個亞細亞的累累血痕,他和先人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之下,經受同樣的困苦。
這裏是別人的故鄉。
他在出口處的巨門附近碰見了支部長。那扇門非常巨大,是一座無法攀越的山巒。
“亞連·沃克,你的聖潔并沒有死。不過在告訴你這點之前,我必須确認你的決心。我要看看……知道降咎存在、也嘗過死亡滋味的你,是否還願意重回戰場。”
他也要經歷他的試煉;這裏也将成為他的故鄉。能夠讓他活下去的路只有一條。
後續的聖潔複活計劃并不順利。
他太過迫切,想盡快回到戰場,但聖潔不肯配合。也許不肯配合的不止它,他不是也想過是否有一天聖潔也會暴走降下懲罰。他不會向敵人乞憐,不會為了同家人團聚背叛教團,并不代表他有一天不會違逆祂的意願。他其實從來沒有完全理解過所謂神的旨意,一直以來都是出于他自我的情感,如若祂非要問,他無論多少次都可以回答:他戰鬥是為了破壞惡魔,是為了保護同伴,是為了拯救——
罪愆,忏悔。警醒。救贖。
馬納死後,他有很長一段日子都處于混沌的自我厭棄中。
他當時曾一心想要以一個完整的Omega的身份死去。然而極具諷刺意味的是,他面臨的不是屬性錯位的混亂——或者說這一命題即将從他生命中的頭等大事之位上功成身退——等待他的,是一個全新世界在他眼中複蘇帶來的巨大沖擊。
左眼首次發動時,他看到了父親的靈魂,在名為惡魔的殺戮武器上,被鎖鏈緊縛着扭曲的面龐,他能聽見他憤怒的咆哮,也能看見那慣常傻笑的臉上滿布的淚水。左眼眼球幾乎要掙脫眼眶飛出去,血還在淌。馬納要殺了他,按照機器設定好的。
他為了他自己一時的貪欲,打擾了父親安息的靈魂,他情願把皮囊讓給他只要他能活着,然而只有毀了他,只有今後再也見不到他,才是救贖,才是解脫。那人很憤怒,很悲傷,為什麽不再堅強一些。他一點都不喜歡擅自動起來的左手,哪怕這聖潔救了他的命。
馬納說,我愛你亞連,記住我愛你。
随之湧來的巨大噪音和無數扭曲的求救聲淹沒了馬納最後的音色。黑白單色為他展開了關于世界的另一條脈絡,現實與幻覺似乎無甚差別:他看到了這個世界的真實的地獄。他沒忘了那是詛咒,只出于自然的排斥反應對眼中映出的一切感到厭惡,而後愧疚,在師父看不見的時候不停地摳自己的傷疤,摳會不斷自我修複的左眼。
他不會睡的。
他合不上眼。
這不是他曾經期盼過的會有的全新生活的起點。
又是一夜無眠。
從水管下離開的沃克甩了甩頭上的水,看着鏡子裏的自己摸了摸肚子。繃帶大多已經拆了。寄生型聖潔後遺症,生長期,加上與芙對戰的劇烈消耗讓他覺得有點餓。他拿起床上的外套,故意忽略了床頭櫃鐵盤裏放了一下午的葡萄糖液袋。大難不死第二周,亞連食欲很好鐵胃卻沒法仔細吸收養分,故而一直悉心照料他的王并未從滿世界找他輸液學校畢業。這位友善的長者通常都能在訓練場堵到人,後來礙于亞連乖乖躺在床上的時間實在太少,将挂水時間挪到了他累得睡着的間隙。這一袋估計是之前剩餘的。無論在哪裏,醫療班都是絕對的強者,他笑着想到。
他穿外套時,下意識瞟了一眼右肩,齒痕已經不太顯眼了,他只是知道在那兒,那地方隐約有些灼痛。和神田不同,他是非常要命的疤痕體質,任何細小的傷口都能在這方寸間覓得栖息之地。科學班常來應援的蠟花就不止一次嘆息過,他安慰說早就不疼了;聖潔讓他也比常人更容易愈合。女性的關注點偶爾是有些奇怪的,這大約與ABO屬性沒什麽關聯。
去訓練前又路過那片水塘。他很遺憾支部位于地下常年不見陽光,如果可以的話,再種點能吃的水生植物,這裏一定無限勝景。池塘看着不深,水面卻低,離圍欄上緣有一人多高都見不到光,黑黢黢的。亞連頓覺自己發現了一個不錯的去處,躲在這裏估計誰都發現不了,抽空跑來靜一靜哭一哭,或者幹脆惡作劇只是躲着也能鬧得兵荒馬亂。多希望,池塘裏是活水,有着可以溝通外界的暗河。
亞連将目光轉了回來,淨是些他十二歲前才有的幼稚念頭。
現在,只有現在,只有訓練開始前他才稍覺輕松,大概是對聖潔複活仍抱期望。
左眼又開始肆意亂動,刺疼,發熱,像是新生命能于此破殼而出,惡魔感應裝置再啓動,提醒着被他至于腦後的故事。左眼進化後,他有在睡覺中被它喚醒的經歷,為數不少,因為很疼,只是這次醒來後症狀愈發嚴重頻繁。
他內心一陣焦躁,仿佛這煩悶不僅是心理的,還能蔓延到身體上似的。他已經不知道他的聖潔還在沖他索要何物。覺悟?毅力?忍耐?還是決心。神之結晶沒有回應。
又是一周即将結束,沒有更多時間可以浪費了。
身後自脊柱散開一瞬的酸麻,亞連若無其事的停下,在路邊等待着陣痛和顫抖消退。
再不去芙會狂躁地找來。
巨變昭于末節,起于微處。關于身體他并不是毫無所覺,不需要支部長一臉牽強的鎮定無礙,好歹也是他自己的軀殼。信息素異常活躍,不明白在歡騰慶祝什麽。所謂的葡萄糖注射大概也不單單是糖分補充吧,總之大家不會害他就是了。
亞連笑着應付了幾個過來詢問的工作人員,再次邁開步子。
他已有感應,這一天會格外辛苦。
十幾小時後白發少年靠在廊柱上反省不該對芙遷怒時,左眼和身體的動靜都沒有完全消失。血脈深處在對這方池水油然生出無端慕意,那情感不像他的,是令人驟然厭煩的劇烈的暖流。亞連沒有細細分辨,他只隐隐察覺就被巨大的沮喪抓住了心神。
只能苦笑了。他的眼前一片漆黑。
後來,那位可敬的守門人特意變成別人的樣子過來開解,亞連·沃克的重要之物,亞連·沃克所固守之事。變身被戳穿後,她傲嬌地走了,背對自己站在池面上,身形嬌小,卻擔負了整個支部百年的安全不受侵擾。這是她的心聲嗎?亞連不知道。她沒有舉燈,而是一開始就将那燈遞給了自己:
沒人為他的遷怒他的沒用他的滞留而停止關心。
就是這樣的溫暖綁住了這位行者獨往的腳步。他的确沒有停下來,然而卻在原本踽踽孑然的路上發現了隔壁的同行者,他們朝他笑,朝他傾吐,朝他伸出了手,朝他敞開了懷抱;他們殊途同歸,那地方叫「家」。他不想被人看到他狂躁的左眼,隐瞞左手潰變的實情,騙利娜麗聖潔只是累了:在愈發劇烈的求救和守護同伴的夾縫中偏向了後者,他有了更重要的東西需要守護。他已經想不起那只醜陋的左手的觸感。他以前是怎麽發動的呢。
他動搖嗎?他并不動搖。他迷惑嗎?他也沒有迷惑。
然而以自己意志起誓選擇的前方荊棘塞路水霧迷茫。
燈,此刻就在他的手裏。
亞洲支部敵襲。
芙變成白發驅魔師的樣子,代替他去迎戰,前往保護他的石壁另一邊。守護式神不具有破壞的能力,這世上能夠解放惡魔的只有驅魔師和他們的聖潔。
亞連內心鼓躁着。他已經意識到他并未說完的下半句話是什麽了。
那聲音還在持續不斷地喊着,提醒着亞連深入骨髓的渴求,提醒着他的起點。馬納賦予的詛咒是開端,他不能因為手捧盛開的蓮花就忘記雙腳依然站立在重重淤泥之中。分明每日每夜,他都在注視着地獄。這是他的道路,是只有他才能開創、才能行走的道路。
明明已經下定決心了。
都說神明大人真是過分啊,選中孩子送去戰場。而如果他不在這裏,又當在哪裏呢?
「請讓我回到戰場上去。不,我并非常人。我渴望着惡魔,那讓我愉悅。」
那生物般的殺戮機器問他。它的靈魂業已破碎,如一團水汽,只殘存器官。
亞連·沃克,一名——“驅魔師。”
聖潔是他對抗的武器,卻無法構成他涉入戰争的全部理由。他曾經跟神田說過,他想成為救贖者而非破壞者。站在這裏的目的是為了保護夥伴,是為了救贖被肆意□□的靈魂。他曾經沒有那種龐大的憐憫慈悲衆生,但惟獨在拯救惡魔靈魂這件事上不肯讓步。現在,這絕不讓步的範疇包括了所有一切值得保護的人類。戰争的殘酷,惡魔的悲劇,夥伴的受難,如果不是他來承擔,将會一直持續下去,一直一直無法結束。
神明啊,請聆聽我的祈願。
驅魔師。
惡魔是他賴以為生的基石——如果惡魔在戰場,他要回到它們身邊;而如果他的戰友正在犧牲,請允許他前往并肩——夥伴是他血淚鑄就的高塔。他們同等重要,請容許他的貪圖,他兩者皆求。
亞連·沃克這輩子唯一不會做的事就是妥協。他只貫徹自己的信仰,絕不退縮。
他的神之結晶沒有死,祂一直在等待他的回答。
他們稱那是亞連·沃克聖潔真正覺醒的瞬間。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