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原石篇(十二)
夏目羽久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那個夢漫長得就像在一條擁擠逼仄的腸道裏面走動,度過的每一秒都覺得空氣是溫熱的又渾濁的,頭腦跟着昏脹,腳步都是虛浮,雙手找不到着力點。這個夢與任何夏目羽久想不起來的記憶無關,而只是單純地重複在船塢裏面發生的一切,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起初他的視角還是他最初自己的視角,他從高處的集裝箱上一躍而下,像是一條再普通不過的沙丁魚跟着一起擠進價值不到三百日元的罐頭裏面裏面。既然澀澤龍彥和陀思提到了「異能特務科」,口吻上也絕對是不安好心,夏目羽久就不會讓人輕易逃開。
在人群之間升起一陣乳白色的濃霧。
那霧氣就像是從舞臺幹冰煙霧機的制造出來的一樣,以強勢又突兀的姿态直接闖進修羅場的舞臺的同時,頃刻間吞沒了現場數百人。而人連疑惑、驚奇、恐懼、掙紮、反抗的聲音也沒有,瞬間蒸發消失,仿佛那一瞬間,是羽久掉進了另外一個世界。
而世界裏面他遇到了一個和他外形一模一樣的人,只是對方沒有五官,身上一身純白工作服,頭上戴着一頂白色的帽子。在夢裏面,夏目羽久似乎一直都是在和它對視,就是被吸入了漩渦裏面,無法從它身上移開視線。
像鏡子一樣自己對視自己的情形不斷地來回重複,夏目羽久反而出現了位置互換的情況。原本對視着的“人”穿着斑馬裝連體裝,帶着廉價的小醜面具,雙手拿着匕首與他對視。這個時候,一聲慘烈的叫聲吸引了他的注意。
夏目羽久瞬間動了起來。但是很快地,夏目羽久就意識到自己的身體并不受到自己的意志所支配。因為當他面前出現障礙時,他本能地想要避開,但是身體直接撞了過去,一次,兩次,三次。夏目羽久所擁有的身體可以自由游走在任何障礙物上,并且以難以想象的速度到達了現場。
慘叫聲來源于身體正在不斷往外膨脹的中年男子,原本挺立的五官随着時間慢慢變得平整光滑如紙。光是依靠肉眼判斷,就能知道對方即将要爆炸。夏目羽久的身體很快動了起來,在中年男子的口裏面出現了一道詭異的紅光,直覺告訴他,關鍵在那道紅光裏面。
但是這搶救時間到底是太短了。
在夏目羽久靠近之前,人體瞬間爆炸了,半空中只懸着一顆紅色的晶石。這晶石并沒有原地消失,而是朝着集裝箱的某個位置顫動了一下,仿佛下一秒就要像一顆流星一樣從自己面前飛逝。于是,夏目羽久想也沒有想就直接飛撲上去。抓在手心裏面的時候,夏目羽久沒留意,被那急于歸主一樣的晶石帶着走了好幾步路,于是,“夏目羽久”像是搶食一樣,怕手上抓不住,直接把晶石塞在嘴巴裏面。
“喀嚓。”
“喀嚓喀嚓。”
“喀嚓喀嚓喀嚓。”
夏目羽久發現自己像是在嗑碎硬糖一樣地在吃晶石的時候,站在遠處的斑馬裝的人正在看着自己,似乎有話想要說。目光對視之間,彌漫的霧氣陡然消失,夏目羽久身子一輕,仿佛掉進了深淵裏面。
這一次,夏目羽久也跟着掉進了黑暗裏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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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睜開眼的時候,窗外的陽光已經照着自己的床頭,迎面一片燦然的金光。夏目羽久擡頭看了一下時間,是早上六點鐘。他身體确實休息不足,但是生物鐘讓他定時醒了。夏目羽久既然醒了,就幹脆坐起身,搖了搖自己的腦袋,便去洗漱間洗澡,順便理清楚現在最關鍵的事情。
昨天晚上确實發生了很多事情,像是才從丹尼斯了解到俄羅斯的連環殺人犯,就在當晚接觸到了俄羅斯案件的核心人員;五千億日元裝随着新增的異能裝進了自己的口袋,那群人要怎麽發瘋一樣地開始搜尋拿走五千億的人,畢竟幾個黑幫成員都如此默契地聚集在一起,一定是有人暗中操作的。
而這個人很可能就是晚上對着他開槍的人。
因為這個人是所有人裏面意識最清醒的。
夏目羽久不得不說,這個黑幫社會真的是水深。別說是昨晚從俄羅斯來橫濱的人知道這五千億的存在,想要另立新組織來捕捉異能者入坑;單是那個知道五千億日元的存在,卻完全沒有想過獨吞,反倒是以它為餌,設計所有橫濱黑幫組織的人入局,這個人的膽識、魄力和心計已經足夠讓人産生畏懼。
夏目羽久現在最該擔心的并不是各大黑幫成員可能回來搜捕他,而是「幕後黑手」正在盯着自己,哪怕不知道自己是誰,他的眼睛正盯着自己。夏目羽久也非常清楚,那個人就在港口黑手黨裏面,很有可能就是森鷗外本人。
這件事得跟坂口安吾前輩說才行。
但這五千億不能給森鷗外。
夏目羽久清楚地看到,昨天晚上黑幫勢力的惡鬥犧牲的人數,其實都只不過是森鷗外來操控局面的籌碼。如果錢到他手上,恐怕他只會創造更多有利于自己的局面。
他才剛換好衣服,診所的門鈴就響了起來。
夏目羽久想也沒有想就直接開了門,門口站着太宰治。太宰治披着黑色的長外套,雙肩頹着,看起來很疲憊,手臂上的繃帶被血浸透,血色到現在都沒有褪色。
但是他絲毫沒有在意,只是盯了一眼門邊垂下的防盜鏈,再望向夏目羽久的眼睛:“要是做港口黑手黨的密醫,起碼要有一點自保意識。這個非營業時間點來敲門的人,怎麽想都會很古怪吧?若是來的是一名殺手,你現在也許命就沒了。”
“殺手來找我做什麽?”夏目羽久不為所動,直接讓太宰治進診所裏面,注意到太宰治指甲縫裏面都是幹掉的血,又說道,“話說,你要換手臂上的繃帶嗎?”
太宰治擡起自己的手,甩了甩說道:“确實髒兮兮的,換吧。”說着,他從口袋裏面拿出兩顆巧克力糖,扔了一顆給夏目羽久手上:“撿來的,就當做是報酬。”
“……”
太宰治笑了笑,拆了一顆放在嘴巴裏面:“是硬糖。我看你昨天也挺愛吃巧克力的,你試試看。”
夏目羽久并不是特別愛吃甜的,把丹尼斯送的巧克力轉送給江戶川亂步了。看他誤會了,夏目羽久也不想去糾正,而是說道:“那你坐在那裏。”夏目羽久用視線示意了方向,自己拿出醫藥箱裏面的酒精棉和新的紗布繃帶卷。
太宰治的視線跟着他的動作移動着,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着:“話說,你起得還真早,還洗了澡?還是你壓根沒有睡呢?”
“我一向起得早,早睡早起身體好。”夏目羽久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臉上就差挂一個金字牌子「信我者得永生」。
太宰治像個無憂無慮的少年一樣,笑起來幹淨又清爽:“算了吧,我巴不得天天睡到我不想睡為止。昨天晚上我可是熬了一整晚,到現在都想幹脆一頭栽進河床裏面,睡個飽了。”
夏目羽久不接太宰治的話茬,坐在他的面前,說道:“手伸過來。”
太宰治的手也跟着擡起來,看着夏目羽久一手扶着他的手,一邊幫他拆繃帶,自己明明含着糖,嘴巴還不停地開始閑聊起來:“我前個星期吧,玩了一個SRPG游戲。”
“好。”
太宰治頓時就吐槽起來:“聽你這麽回答,就知道你在敷衍我,不知道說什麽就說一個「好」字。”他看了一眼夏目羽久放在一邊的糖,驚奇地說道:“欸——你不吃嗎?味道還不錯的。”
夏目羽久便拆開糖紙,放進嘴巴裏。
“怎麽樣?”
“還可以。”夏目羽久不太習慣含着糖,含過一會兒就會咬碎。但咬碎的時候,他莫名感覺就像咬碎昨晚的紅色晶石。
太宰治笑着眯着眼睛:“喜歡的話,可以直接跟我說。”
夏目羽久并沒有回應,還在看着太宰的傷口,那至少是一個星期前的傷口,只是今天傷口再次破裂了,舊疤滲出點點血水。太宰治見他沒回答,踢了一下他的小腿說道:“回答呢?”
“哦哦。那個這傷是怎麽回事?”
“車子開在高速公路的時候,發現車上有炸彈,我就幹脆跳車了。結果我也這也沒有死成。”太宰治輕描淡寫地說道,聲音裏面還有一些裝腔作勢的遺憾,是那種讓人一聽就會哭笑不得的裝模作樣。
太宰治還沒有說完,又繼續說道:“你都還沒有問我,我玩什麽游戲?”
“我一直都在聽。”
聽着這話,太宰治笑了笑,又垂眸看着他熟練地用酒精棉在清理自己的手臂傷口,繼續說自己的話:“SRPG游戲就是策略角色扮演游戲,我在游戲裏面扮演的是一群玩家的敵人,但是他們不能發現我的存在,否則我可能就會失敗。”
羽久好像聽過類似的游戲,但是不是SRPG游戲,就不清楚了。他看過萩原研二玩過這種類型,就是一群線上玩家集中在一起,投票選出裏面的反派。反派要引導玩家的想法,還要掩人耳目完成屬于自己的任務。
“我大概玩了一個星期,結果我輸了。”太宰治用空閑的另一只手撐着自己苦惱的臉,說道,“我沒有想到這裏面有隐藏玩家。在我要收網的時候,突然間冒出來的,太失算了。我好不容易把魚餌做得那麽漂亮。”
“重玩一局?”
“好的魔術師不會将同一個人前表演兩次。同樣的套路再玩一遍,就等着別人知道之前原來被耍了。”太宰治繼續說道,“所以,我在想啊,我也許可以把那幾個玩家找出來。”
“找出來?”
這話有點模糊掉現實世界和游戲世界的邊際。
夏目羽久問道:“怎麽找?”
太宰治湊近夏目羽久,像是緋紅色的寶石般沒有溫度的眼瞳近在咫尺。
“我在他踩過血池上發現,他穿着膠鞋的腳印。實話說,全場就他一個人穿膠鞋。而鞋子大概是38碼,也就是說對方足長24厘米。我不知道你學醫知不知道?人的足長和身高比例是一比七,那這個人身高應該在一米六五到一米七之間。”太宰治說到這裏,眼睛也跟着眯起來,笑着分享自己的收獲,“再加上對方那種體術身手,我就把我知道的所有可疑的人全部抓起來審問。我從淩晨一點審到了現在,讓他們一個個複述昨天晚上去了哪裏。”
從太宰治的話裏面,夏目羽久開始摸到了他說的游戲的雛形——
昨天晚上,太宰治就在船塢。
而他也許就是對着自己開槍的人。
太宰治說道:“反正來都來了。我看你身高也有,身手也好。我們都是朋友了。就坦誠說吧,昨天晚上,你去過內港了吧?樓梯盡頭有個攝像頭,上面說你到淩晨一點才回來,這期間,你去哪裏了?”
“……”
“你和丹尼斯說的,那個夜霧殺人的主犯又是什麽關系?”
太宰治笑道:“這不太方便說話,我們還是去港口黑手黨地牢再聊吧。”太宰治直接抓起羽久的手,跟着站起身。
羽久才剛跟着他的動作擡起頭,便覺得眼前一陣陣發黑,身子一下子從椅子上倒了下來。而太宰治悠閑地抽了一張面巾紙,把糖球吐在面巾紙上。
他蹲下身,對羽久說道:“教你新方法吧,糖球貼在上颚部分,注意不要過分接觸唾液。再加上,如果是硬糖的話,就不容易融化。不知道你小時候有沒有試過睡覺的時候含着糖,醒來的時候糖也沒有化呢?有機會試試看吧。”
太宰治邊說邊伸手遮住了夏目羽久的眼睛:“下次醒來再見,夏目君。”
在完全的黑暗中,夏目羽久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