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原石篇(十三)

現在季節還沒有完全入夏,但是氣候明顯開始變暖了。

此刻,地上的豪雨傾盆如注,彙聚而成的水流順着溝渠嘩嘩直下。

因此,就算是在地下監牢,也可以聽到那連綿不絕,流水漸漸的聲響。

夏目羽久完全蘇醒的時候,身子依舊是沒有辦法動彈。這毫無疑問,是在陷入昏迷之後,為了控制他,先給他打了讓人四肢無力的麻醉針,或者注射了讓神經徹底麻痹的藥物。畢竟,所謂的異能發動,其實也是跟控制人的反應和四肢行動一樣,主要靠的是神經系統。

他躺在一張白床上面,借着室外透進來的昏黃色燈光,勉強可以看得到天花板那個凹凸不平卻又光滑發亮的頂,餘光處還可以看到一團血肉模糊的人影。

空氣裏面的鐵鏽味中夾雜着屍體的腐臭味以及其他不可名狀的臭味。

現在時間是多久呢?

夏目羽久沒有辦法做出準确的判斷。

如果說這個“人”就是太宰治審訊之前過後的屍體,那麽夏目羽久推測自己應該還是在當天的時間段裏面。時間大概是在上午八點到下午兩點間。因為空氣裏面的腐臭味并不重,人在死亡三到六個小時之後,才會産生腐臭味。之後随着時間變化,那腐臭味才會慢慢地變重。

這樣逆推時間也并不是難事。

羽久仔細回想太宰治找自己時說的話。

确實,當時在船塢情況複雜,也是在衆目睽睽之下,夏目羽久也根本沒有辦法想到該如何去掩藏自己的蹤跡。留下膠鞋的痕跡是意料之內,也是情理之中,但讓人驚訝的是,太宰治居然能在上百人裏面找到自己穿的膠鞋鞋印。

這現場勘查能力遠勝于有探案經驗的刑警。

這樣的人才居然在為黑手黨辦事,光是想想,都覺得很可惜。

但最遺憾的事情是,昨天晚上他沒有及時和坂口安吾彙報情況,哪怕是一星半點也好。若是昨天晚上自己能再打起精神一點的話,也不至于此。不知道坂口安吾現在是否收到自己的牽連了?不過,也許坂口安吾什麽也不知道,反而能夠保護他呢?

夏目羽久還在思考着現下的情況,最差的情況不過就是當場死去,要不就是讨價還價,畢竟所謂的五千億還在他身上。可是這也直接暴露出他就在昨晚船塢上出現了,到時候更多的事情也瞞不住了。夏目羽久心裏還在做着鬥争,突然想起分別時,江戶川亂步跟他說了一段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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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既然你帶我出來又吃又喝又玩了,那我也給你做點事吧。要是有人問你昨晚什麽事,你堅持一個字都不要說。」

“……”

夏目羽久不知道江戶川亂步說這話的底氣是什麽。

就在這時,門被推開了。

那腳步是遲疑的,因為停在門口的時候,他頓了頓,像是在調整呼吸而做的休息,後來才鼓足勇氣一樣地推開了大門。

來的人是中原中也。

之前夏目羽久就聽說過,中原中也是港口幹部尾崎紅葉拷問小隊的成員。

他來到這裏,也是情理之中。

夏目羽久緩慢地閉上眼睛,并沒有發出聲音,但是他自己都能感覺到自己的呼吸是有變化的。

“你醒着?”

中原中也用着陌生又冰冷的口吻說話。

夏目羽久并沒有回避這個事實,喉嚨滾動了一下,發現說話其實并沒有那麽費勁。但他并不想要說話。于是中原中也擡腳踹着床板,羽久閉着眼睛忍受着床板的晃動。

“混進港口黑手黨的目的是為了什麽?為什麽要故意裝瞎?”

确實。

這從一開始抱着謊言進港口黑手黨。

那麽就得面臨這種情況,會讓懷疑的種子在人的心中就算沒有光沒有水,也很飛速瘋長。

「原來他一開始早就在騙人了。」

「他一開始就在騙我了。」

「這樣的人還能信嗎?」

「當然不能。」

人是非常容易受傷的動物,被人欺騙過之後,再想要重新塑造信任關系,要比想象中還困難,尤其是受害者曾經盡心盡力,全心全意地想幫騙子的時候,那這這樣的破碎,就算可以重新粘着好,也可以看到那又深又黑又長的創痕。

“說話!”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夏目羽久聽到中原中也的聲音在喊完之後,不可抑制地顫抖了一瞬。羽久下意識地擡起頭想看中原中也,結果只看到中原中也回過頭,避開了眼神。

“我從頭到尾都沒有想過加入港口黑手黨。”夏目羽久說完之後,在聲音結束之時,自己也嘆了一口氣,說道,“是森鷗外邀請我的。我也并沒有刻意隐瞞我裝瞎的事情。太宰治也知道了,我跟他說過,他若是願意,随時可以公布于衆。”

“……但是,這些話從來都沒有跟我說過,難道不是嗎?有時候,隐瞞本身不就是一種謊言嗎?還是你想說,我沒有發現這件事情的話,我就理所應當被瞞騙嗎?”

對于中原中也來說,昨晚租借地相鄰的內港船塢發生多個黑手黨幫派大亂鬥結束之後,港口黑手黨拷問小組就立刻全部出動,将所有可能涉嫌昨晚內港事件,劫取五千億的可疑人員,包括最近新招收進港口黑手黨成員都盤查個遍。

這其中很明顯的是,夏目羽久是多項重合的。

身手,身高,加入港口黑手黨的時機都是一一對得上。

再來,根據診所所在的洋樓的公共監控錄像可以看到,夏目羽久在下午離開屋子之後,他直到半夜才回到屋子。也就是說,這時間也對得上。

港口黑手黨也并不是法務人員。他們不會依照法律來行動。對于港口黑手黨成員來說,只要對方是可疑的,那麽他已經就是案板上的肉塊,任人宰割。這可以說是近乎草木皆兵般的謹慎,也可以理解為殺雞儆猴般的威懾其他有反叛心思的人,用行動告訴他們要謹言慎行。

“五千億日元在哪裏?”

中原中也也不想再繼續糾結那些目的和原因,現在只想要回那個實質性的結果。

他單刀直入地繼續說道:“我并不喜歡用酷刑折磨人,你現在已經被我們打了麻醉劑。這種情況你就算是異能者,也沒有辦法反抗。與其等死,倒不如把全部事情說出來……也許,看在舊日情分上,我可以放你一馬。”

最後一句話是讓夏目羽久感到驚訝的。

他沒有想到中原中也會這麽想。

但是現在并沒有必要動搖。

“昨晚內港船塢發生了什麽事情?五千億日元又指的是什麽?”

因為夏目羽久的問話,中原中也因此沉默了一下。他才剛要發話,門口傳出另一道清晰又充滿調侃意味的話語:“中也連審問人的本事都這麽拙劣。紅葉姐要是聽到這樣的問話,估計哭暈在監獄裏面了。”

中原中也一聽到這聲音,脾氣瞬間爆發,指着太宰治的臉說道:“還不是你搞出來的!我不知道因為你,搞得現在有多狼狽!”

“喂喂喂,你這樣是不太好吧。你最好注意你現在在說什麽。”太宰治的聲音是笑着的,但是話語裏面全是冷靜的警告。

中原中也注意到自己的失言,避開太宰治的視線,忍着情緒說道:“你既然來了,這事就交給你了。你自己處理。”中原中也頭也不回地徑直從牢房裏面離開了。

夏目羽久還沒有來得及追着中原中也的身影,就被太宰治擋住了視線。

太宰治比之前看起來還更要像個陽光燦爛的少年。

他單手拖了一只椅子,那椅子在地上劃拉出刺耳尖銳的響聲,

他無視這些聲音,輕松地對着夏目羽久笑了起來。

“哈啊,實在讓你見笑了。”

“你之前也騙過中也,應該也知道他性格就是那種心眼實在又心腸柔軟的。所以,他拷問的時候,也是這種扭扭捏捏,不幹不脆的風格。”

說到這裏,太宰治豎起手指笑着補充道,“我突然想起來了,告訴你一件有趣的事情吧,其實,他在我們港口黑手黨可是有「千斤大小姐」的稱號哦,心眼跟那些有錢人家放在手心裏養出來的溫室大小姐差不多,就沒心眼。”

“……”

這一聽就知道是假的。

太宰治跟人閑聊一樣,反坐在椅子上,小動作很多。他做了一個舒展的動作,向前伸展自己的雙手後,又觀察起了自己的十指。然而比起他漫不經心般懶散的動作,他的問話卻已經進入了正題,并且不容拒絕地發問道:“昨天離開診所之後,你都去哪裏了?你也想自證清白吧,我給你機會。說到底,你也是我們森首領招進來的,這點優待還是要給的。”

這潛臺詞是「想撒謊的話,現在就可以開始了,他正在聽。」

“昨晚,內港船塢發生了什麽事情?”

太宰治因為夏目羽久的話而歪了一下頭,說道:“好像,現在是我在問你話啊。”

“如果我自己判定與我的私事無關,我沒必要跟你說我昨晚的私事。”

“你還真是一點求生欲都沒有。正常人還會拼命地解釋撇清自己的嫌疑,你卻拒絕回答,是擔心自己死得不夠快嗎?”太宰治忍不住嗤笑起來,“你應該還知道,你的朋友坂口安吾也在港口黑手黨吧。你這種态度,只會讓他死得更快。”

“如果你想這麽做就這麽做吧。”夏目羽久像是放棄了一樣地說了前半句,又繼續堅定地說道,“我只是認為我既然被牽扯其中,我應該還要有所謂的知情權。”

太宰治的聲音沉寂了一瞬,而後笑了笑說道:“我啊,我不喜歡看着人一下子就死了。因為對我來說,太不公平了。為什麽我這麽一個想死的人無法死去,卻總是看着別人輕易地從這個世界逃脫呢?”

太宰治才想說自己折磨人的手段,就看到夏目羽久像是看眼色一樣,用餘光瞟了他一眼。

太宰治忍不住偏了一下頭,問道:“你在看什麽?看我身上有沒有槍之類的嗎?沒有哦。這裏那麽多刑具,用手槍不是浪費了嗎?”太宰治為了證明給他看,從旁邊的抽屜上面拿了一柄扳手走到夏目羽久面前,坐在他床邊。

“你看這扳手都生鏽了,夾也好,錘也好,砸也好,每次一定要沾上血才算完成。你知道,這要怎麽辦到嗎?”太宰治提出了這麽問題,但他自己給自己回答了,“我們只要跟對方說,如果不這麽下手的話,他們親愛的家人朋友就得被迫承擔雙倍的折磨。大部分情況,人不被逼一逼,就總覺得自己,還有餘地可以走。”

“這是不行的。來到港口黑手黨,無論是你想來的,還是不想來的,你都要抱着自己沒有任何餘地走下去。”

“最後問一句。無論你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我将視為标準答案,以後是生是死,都全是由你現在的表現決定了。”

太宰治說道:“你昨晚和誰在一起?”

“我昨晚和坂口先生在一起。”

“他可不是這麽說的。”太宰治眼裏的冷意聚了起來,“你以為我在把你抓起來的時候,還會放過他嗎?”手上的扳手直接朝着夏目羽久臉上招呼下去。

夏目羽久眼睛一直看着太宰治,三秒之後扳手落在了夏目羽久的頭側。

旁邊的太宰治頓時仰着頭,長嘆一聲。

“你這人太無聊了吧。從頭到尾,都沒有慌張一下的。你該不會一開始就看出這是假的吧?我演技相當完美吧?果然是因為中也嗎!”

中原中也這個時候就冒出來,原來他一直都在旁聽。他冷着臉說道:“不過就是裝個樣子,你一定要搞一套這個流程嗎?每次結束,我都不知道有多尴尬!”

太宰治才不管中原中也,自在地坐在床邊,和夏目羽久解釋說道:“事情是這樣的。昨晚船塢各大黑幫大亂鬥發生之後,有人傳出港口黑手黨最近一直都在籌備醫者、醫療設備和藥物的傳聞,我們港口黑手黨因為這個傳聞很快就被其他黑幫盯上,被認為是「故意自導自演這起鬧劇,想坐收漁翁之利」。我們可無辜了。為了避免這種謠言越來越廣,我們總要表個态吧。”

中原中也真覺得心累,嘆了一口氣,說道:“我們港黑也在船塢事件傷了很多人啊,還沒有回來就收到這個消息。首領說要是被其他黑幫盯上的話,那我們就要吃大虧了。所以,我們不得不弄出個調查港口黑手黨上下的大陣仗,撇清關系,自證清白。”

太宰治補充說明道:“這個叫做『危機公關』。不過,這也可以借機測試一下我們親愛的港口黑手黨成員們是否有叛逃出賣的心思在,所以,就由我們主演中原中也上場,進行敲打敲打。還真敲出幾個心虛的。也算是沒有白做了。”

“……”

中原中也一想到自己不得不歇斯底裏演戲,就很氣憤,想也沒有想就直接砸了太宰治一拳。太宰治立刻像靈活的兔子一樣,往旁邊一偏,順利躲開之後,他又跑回之前的椅子坐好。

中原中也一記落空,正想追着打,就對上了夏目羽久的眼睛,想起之前自己兇巴巴的态度,脾氣就軟了:“抱歉,我希望我剛才沒有做出那種讓你讨厭的事情。”

“我确實也沒有跟你說過我眼睛的事情。”

夏目羽久看着中原中也說道。

“不不不,沒事的。是我一開始就自認為你是盲人的。你怕我不好下臺,才故意繼續裝瞎,維護我的面子。只是你沒有想到我們之後還會一直見面,這才讓你難辦了。”

中原中也說得誠摯,好像真是這麽想的。

“真的抱歉,我應該觀察更細一點才是。”

這話說得夏目羽久不由地看向太宰治。

太宰治在中原中也看不到的位置,對羽久做了一個你我心知肚明的wink。

想來,應該就是太宰治故意誘導中原中也這麽想的。

太宰治對着夏目羽久,表情十分無奈地說道:“本來想吓吓你的,結果你全程都沒反應,真的是太無聊了吧。我自己都繃不住兩場戲了,本來想要逃過這場的,但是中也你也太不行了吧!”太宰說到這裏就開始譴責中原中也。

“我從昨晚一點弄到現在啊!”

“不過——”太宰治看着羽久,說道,“話說,怎麽會這麽巧合呢?你昨晚剛好也出門了。要不是那個人還在橫濱市區裏面蹦跶,和你回診所的時間錯開,恐怕我也懷疑就是你了。”

夏目羽久回想起昨天半夜和江戶川亂步吃夜宵的時候。

羽久剛提出要回去休息,亂步的表情疑惑了一下。不過,和他道別時,亂步也什麽都沒有問,只是說道:“好吧,既然你帶我出來又吃又喝又玩了,那我也給你做點事吧。要是有人問你昨晚什麽事,你堅持一個字都不要說。”

“這是自然。”

那時候,夏目羽久是這樣回應的。

…………

“……”

原來以為只是給了個建議而已,難道江戶川亂步真的做了什麽?

港口黑手黨在籌集醫師的消息是江戶川亂步放出來的?

還有「搶了五千億日元的人在橫濱其他地區活躍的事情」也是他放出來的?

他說的做點事,是指這些嗎?

但他怎麽辦到的?不到半天,讓消息傳遍整個橫濱黑手黨?

可江戶川亂步他也不像是願意四處走動的人?

夏目羽久有點無法理解江戶川亂步的操作,太宰治的聲音又再次響起了起來。

“麻醉劑的藥效只剩下三十分鐘。等你能走動了,夏目,你和我一起去總部大樓。首領有事情想要和你說。”

夏目羽久被拉回現實,說道:“什麽事情?”

“我也不知道,但以我的經驗之談,應該不是什麽好事吧。”

“…我知道了。”

夏目羽久應承下來。

江戶川亂步的事情就先放在一邊吧。

目前最重要的還是要想辦法和坂口安吾聯系。但羽久沒有想到的是,直到龍頭抗戰開始之前,他都沒有辦法和坂口安吾聯系上。

仿佛,在昨天晚上之後,坂口安吾就徹底人間蒸發了。

作者有話要說:  5k+奉上。

小劇場: 《懷疑》

太宰治:要不是那個人還在橫濱市區裏面蹦跶,和你回診所的時間錯開,恐怕我也懷疑就是你了。

羽久:你真的那麽想?

太宰治:「話」嘛,就是說來不撕破臉皮的。這是語言的藝術。聽聽就好了,你還真信了?

羽久:我也沒信。

中原中也:?

太宰治目前還是覺得夏目羽久很可疑,但是是直覺上的。

只是現在因為森鷗外和太宰治做的事情被傳出去了,港口黑手黨現在成了衆矢之的,還是優先處理黑手黨的事情比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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