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大荊不夜街”
盧菀将崔老板請到會客正廳裏,她剛要落座,就被崔老板攔了一下:“盧小娘子是要租下這宅院?”
“還在考慮,”盧菀笑着讓了讓:“灰塵是多了些,不過想來崔老板這樣做大事的人,也不會在意這些小節。”
崔老板打了個哈哈:“雖說不在意,但也沒必要将就嘛。”
他快步走出門吩咐,不一會兒,景福樓裏便來了幾個面容俊俏的小二,快手快腳地将會客廳擦了一遍,給椅凳上鋪好軟墊,有上了熱燙的茶水和新鮮的茶點。
從進來人收拾,到收拾停當退出去,整個過程沒有超過一刻鐘。
盧菀對這些酒樓的效率嘆為觀止,一伸手邀請崔老板坐下,誠懇地贊嘆道:“景福樓能做到如今這個規模,确實是有真本事的。”
“不過是些笨功夫,盧小娘子見笑了。”崔老板抿了口茶:“倒是您能拿下這一零二號,才真讓崔某開了眼。”
“不過是朋友推朋友,我碰個運氣罷了。”盧菀不打算跟他說那麽明白:“上次崔老板說要同我談,正好今天有空,咱們不妨聊聊吧?”
她一杆子直球打過來,崔老板思索片刻,也直截了當地答道:“崔某冒昧,想問問小娘子這外賣生意,下一步有什麽打算?如果當真有利可圖,那麽崔某也想分一杯羹。”
盧菀大笑:“崔老板是個爽快人。”
她倒出些茶水在桌上,用手指蘸了,在桌上勾畫:“如你所見,如果這宅子我成功盤下來,那麽康宅就暫時空出來了。”
崔老板的方向有點反光,他幹脆站起來湊近了看。
盧菀三筆兩筆,飛速勾勒出了康宅的格局:“康宅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做民居實在浪費,我的想法是這樣——将正門臉拆開,用木頭架子搭一個新大門,西廂和東廂也都拆了,連帶着後罩房,開成縱橫交叉的七道棚子。”
崔老板隐隐有個猜測,只覺得冥冥中被馬上要到來的大潮卷上了一個邊,聲音不由自主地激動起來:“然後?”
“然後,”她手指一劃,在每個橫線上劃出短短的豎線:“将每條長棚分成一個一個的單間,将它們按間租賃出去。每一間裏都設置一樣新奇的吃食——崔老板,這就是我為寧州城準備的禮物——”
“一條卷遍人間煙火的,大荊不夜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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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荊,不夜街。
這名字仿如驚雷般在他心頭劃過,作為一個在這一行當做了将近一輩子的生意人,崔老板幾乎立刻就揣摩出了其中巨大的商業價值。
将無數小商販聚集起來,再加上盧菀那些每次被推出都引起轟動的吃食,那會是個什麽場面?
崔老板只覺得自己連手指都在細微地顫抖。
百姓就會不由自主地向此處集中;而同類型的商家在一起,則又會引起良性循環,如果再加上可以配送的阿菀外賣——
那麽這個白手起家的盧菀,将很快擁有和大酒樓抗衡,甚至超過他們的實力!
“你當真是個天才,”崔老板緩緩坐回椅子裏,兩眼看着盧菀,卻又好像透過她看見了一個輝煌的時代:
“那甚至會成為寧州的景,成為大荊的景;如果你以分成的形式收取租金,每個月的流水只會翻番地漲;不不,你還有‘評價板’!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後面是不是還打算給所有的吃食評級?那你的權利就還會進一步擴大……”
盧菀靜靜地喝着茶,沒有打斷。
他知道崔老板不是在問她,只是通過這種喃喃絮語的方式,來理清自己的思路。
良久。
崔老板坐直身體,神色鄭重起來:“你當真決定要做了?”
“崔老板,你我相交雖然不久,”盧菀放下茶盞,淡淡說道:“卻可曾見我盧菀做過的決定,有反悔的時候?”
“好,崔某信你。”崔老板安靜了一下:“只是還有兩個關鍵的問題,請小娘子解答。”
盧菀擡手,示意請講。
崔老板:“第一,民宅商用,這在寧州是不允許的,小娘子打算怎麽拿到康宅的商用憑證?第二,這‘不夜街’固然絕妙,但必然引來如我這樣的大型酒樓的聯手抵制,到時候小娘子又打算怎麽做?”
“還有最後一點,”他嘆了口氣:“小娘子怕是忘了,亥時一到,咱們寧州是要宵禁的。除了官兵,沒人可以在街上走動,又遑論小娘子想要的‘不夜’呢?”
盧菀不說話了。
雖然“美食城商業街”的規劃一直在她的計劃裏,但盧菀也是今早才得知了可以租用一零二號宅的可能,因此她既沒有充分地了解過規則,也沒有詳細地去制定計劃。
只是崔老板問了,她便将這個計劃說出來以供參詳。
然而這三個難點一齊壓過來,盧菀才發覺事情并不像她想象中那麽容易。
政策,永遠是壓在商人頭頂的,天花板一樣的困境。
她的手指在桌子上有規律地扣動,似在思索。
“所謂不允許,”半晌,她問:“是大荊朝廷統一制定的政策不許,還是獨獨咱們寧州不許?”
崔老板心裏贊了一聲:“寧州不許。既然聊到這了,我不妨把話說得再清楚一些——是十三世會不許。”
“那麽,”盧菀淡淡問道:“又是誰給了他們這個權利,他們又憑什麽做這個主呢?”
崔老板悚然一震。
她這句輕描淡寫的話,像一根小針,精準地紮在了崔老板的世界觀上——
誰給了十三世會權利?答案是沒有人。
但是他們以近乎“統治”的姿态世世代代地控制着寧州,簡直是某種約定俗成的“君權神授”,他們制定規則,是以可以獲得不遵循規則的權利。
從沒有人膽敢問過,誰允許他們這麽做?
然而盧菀就敢。
此女柔韌的身體裏,仿佛長着一根只服從于她自己的反骨;她先是離經叛道地休棄了她的家族,而後又想帶着整個寧州去推翻壓制着它的巨獸。
“屈服”二字,可能從沒在她的世界裏存在過。
一個超出世界普遍思想水平的人出現的時候,人往往會感到害怕;而在這面向未知的恐懼消散之後,就到了做選擇的時候。
看你是要跟着這種跨時代的思想踏上荊棘路,還是閉上眼睛回到舒适範圍,假裝自己從沒聽過看過。
“盧姑娘,”崔老板的語氣很輕,他身上那種浮躁的市儈氣漸漸消散了,露出其下屬于崔勝這個人的一點本真:“你可能不知道,我本來是不姓崔的。”
“我以前是個銀匠,”他突然笑出來,兩只有點肥胖的手交疊在一起,十分靈活地一翻:
“家裏祖祖輩輩都是做這個的。但是還沒等我學成手藝,邊境開戰,我家裏所有成年的男丁就都被當成新兵員抽調走了。”
“那年我十五歲。”他語氣很平淡,仿佛說出口的是別人的血淚:
“拿着我哥和我爸的銀環——你知道銀環是什麽吧?每個南境軍都有,上面會刻名字和入伍的日子。那兩個環被人砍爛了,縫裏還有已經腐臭的血肉。我把那兩個環交到官府,換了八個錢的撫恤金。”
兩條命,八個錢。
“後來實在過不下去了,我打算帶着我妹妹和我母親,找個有陽光的牆頭等着餓死。”崔勝說:“那天我以為死就是最難的事了,沒想到還有更難的。我妹妹把自己賣到青樓去了,換了三兩碎銀子,送到我手裏,讓我無論如何給媽送終。”
“盧姑娘,你以為我,沒想過要活出個人樣嗎?”
“但尊嚴是要有代價的,”崔勝嘴角扯出一個弧度:“而你總有一天會發現,就連付出代價,也要遵守規則。我為了給我妹妹贖身,投靠了寧州崔家,他家的三爺七十多了,膝下無子,我在跟前伺候他拉撒吃藥伺候了兩年,他收我做了義子。”
“然後才有了景福樓。”崔勝:“現在三爺已經去了,但我頭頂上這個崔字,卻能保得景福樓不倒。這寧州城所有有名有姓的酒樓,都得在十三世家裏拜山頭。”
盧菀沒有出口安慰,因為她知道不需要。
能從這種困局裏走出來的人,需要的從來都是來自自我的肯定。
她只是安靜地給崔勝添了點茶水。
“說這些沒有別的意思,”崔勝:“盧姑娘,說句不怕你笑話的話,我崔某人固然已經把腰彎下去了,但我尊敬你這種願意站直的人。只是崔某倚老賣老,有一句逆耳忠言,想說給姑娘聽聽。”
盧菀正色坐好:“您請講。”
“想捅翻天?可以。”崔勝的聲音很輕,仿佛他在說的是什麽大逆不道的話:“但在你将天捅破之前,仍然要遵循登天的規則。”
盧菀:“你是說,我若向再進一步,就必須獲得一個世家的身份。”
“不錯。”崔勝兩掌一合:“須陸華龔陽,侯尤金景崔,外加一盧二史,在這十三世家之中,你必須托庇于其中一個,那才能獲得說話的資格。否則你越做越大,他們早晚有一天會高高在上地将你碾死。”
盧菀提出質疑:“即便擁有絕對實力也不行?”
“如果盧小娘子指的是擁有足夠數量的錢財,那麽不行。”
崔勝:“小娘子莫不是忘了?你出身的盧家是寧州的首富,但在十三世會裏,盧家只是再邊緣不過的小人物。錢對于真正的世家來說,只要擡手就能有。真正使他們立足巅峰的,是他們世世代代,同氣連枝的經營。”
雜物房的火勢已經撲滅,王伍長笑着來會客正廳打了聲招呼要走,盧菀示意他們稍等——
正門那邊,王氏和麻喜已經帶着盧菀吩咐讓準備的金鑲玉來了,每個幫助救火的軍巡鋪兵員都有一份,甚至還給每個人多帶了一盒半加工的,讓他們帶回去給家裏人分享。
金鑲玉目前仍然在限量,一份帶着阿菀外賣标記的小竹食盒,是被冷落日久的軍巡鋪衆人太久沒有得到過的體面。
王伍長什麽都沒說,站在廊下對盧菀鄭重地一拱手,盧菀福身回禮。
崔老板站在她身後,兩人靜靜地看着王伍長和王氏兄妹二人又笑又嘆氣地坐在一處,絮絮地不知在說些什麽。
院外天空上,密雲西來,沉甸甸的灰色雲彩壓在寧州上方,空氣潮濕而又悶熱,雷電在雲層中若隐若現——
仿佛某種威壓在寧州上空的“天道”,正在向生出反骨的挑釁者發出滿含威脅的警告。
快要落雨了。
“崔老板,崔勝。”盧菀伸出手,接住飄落下來的雨絲,這涼沁沁的威脅,融化在她掌心:“如果我盧菀獲得了世家身份,你願不願意跟着我?”
崔勝沒有看她,他只是沉默地站在了盧菀身側。
“任他是什麽百年經營,任他是什麽高絕天道。”盧菀說:“大家憑本事活着,誰也別高誰一頭——這爛天爛地,咱們一起去撕碎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