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莫欺少年窮”
一層的所有聽衆登時跟着說書先生的目光起身向上看,就連一樓雅臺裏的客人也忍不住走出來,跟着一起仰望二層的光景——
但見景福茶館的掌櫃費勁地拖着一個捂着喉嚨不住掙紮的人到得盧菀近前,撒開手一扔,那人便無力地撲到在盧菀腳下。
“那不是陸家的瘋狗麽?怎麽跑這來了!”
“天啊我終于見到小神女了!她好美!”
“聽說陸家的大管家兇得狠,他跑到這裏來做什麽,不會是找小神女麻煩的吧!”
“你懂什麽?小神女救濟流民,我京城的親戚說連皇城都驚動了,說不定過些日子就要給神女嘉獎令了!”
“啊?要真是這樣,陸家在寧州耀武揚威慣了,還不嫉妒完了?說不定就是來挑事的!”
“這也太賤了吧!我們要不要上去幫忙?”
聽衆議論紛紛,就在這個空檔,誰也沒注意掌櫃從二樓跑下來,在說書先生耳邊耳語了幾句。
說書先生一愣,而後臉上現出贊嘆的神色來,招呼着身後的樂班起樂,激昂緊湊的樂聲霎時便填滿了整個空間,鼓點一下一下,仿佛敲在人心裏。
“諸位!”
說書先生一拍醒木,聽衆們登時靜下來,卻沒人回身,都仰頭看着小神女如何動作。
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說書先生抑揚頓挫地講道:“那王二癞被神女制服,竟還不肯說出受誰人指使——神女便明白了,定是他身後之人來頭甚大,如果真的說出來,賊人怕不能留有命在!”
“可笑這些大人物,竟對初出茅廬的小神女忌憚至此,甚至不肯給她一條活路,還派人來羞辱為難她一個女子!”
樓上,盧菀對樓下笑了一下,卻從袖口摸出一條手巾帕,放在眼邊輕輕擦拭根本不存在的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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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樓下又看不清,當真以為她哭得傷心。
“定是陸家那嚣張貨!瞧瞧!神女剛坐上家主的位置,他們立刻就來找茬!”
“就這種肚量,還敢號稱大世家?”
說書先生見盧菀放下帕子,極富情感地解說立刻跟上:“小神女扶持老百姓的小生意,又收容接濟流民,饒是她如此良善待人,這些大人物又是怎樣對待她的呢?”
“可見一味的善良妥協,只會讓世俗對她施加越來越多的限制;還不如放手一搏!”
群情激奮,已經被這一番話激起了昂揚鬥志,恨不能小神女立刻就将那些爛貨的臭嘴通通撕碎!恨不能跟着她一起,去将這些莫須有的限制一一打破!
放手一搏四個字擲地有聲地落下,盧菀緩慢地擡起頭,說書先生緊盯着她動作,見她要說話,立刻揮手讓樂班停下。
聽衆們也不由自主地屏息靜氣,生怕錯過盧菀說的任何一個字。
“你剛才說什麽,再說一次給大夥聽聽?”
陸生金扶着欄杆坐起來,他被陸勉青剛才那一下弄得眼前全是青綠色的光斑,一時間還沒反應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麽:
“我,我是陸二爺的心腹,我不怕你!你,還有你們整個盧家,給我二爺提鞋也不配!”
此話一出,群情激奮,陸生金被驟然響起的叫罵聲吓了一跳,這才反應過來過來自己到底做了什麽蠢事。
現在盧菀在民間聲望高,要收拾她也得是暗地裏,現在自己不僅把事情捅到了明面上,甚至還點名道姓地把二爺交待出來了!
回去還不得掉層皮?!
這趟出來,本意是給勉青少爺一個難看,他被自己這個管家帶回去,在整個陸家都是沒臉,自然越發不能同二爺比……
可現在半路殺出一個盧家菀主,不但沒能臊一把勉青少爺,甚至還把二爺也供出去了!
而今之計,只有趕緊離開及時止損才是!
他想放句狠話就趕緊帶着人走,但樓下都看着,也開不了口;又想退而求其次翻個白眼算了,然而眼皮上傳來的隐痛卻還提醒着他剛才發生了什麽。
陸生金:“……走!”
他一翻身要坐起來,冷不防盧菀在他肩膀上一踏,繡鞋落開半只。
“想跑啊,”盧菀挑眉道:“若我還是那個棄女,說不得今天打你一頓也就放走了——但現在也是做家主的人了嘛,你也體諒體諒。”
陸生金一個成年男人被她踩着,只覺得這小姑娘明明看起來身量柔韌纖細,踩着自己肩膀這只腳卻仿佛有千斤重——
像一座山,因為自己不自量力的挑釁,而重重壓在了身上。陸生金此刻終于明白,或許真的是自己看走了眼,這盧菀坐上今天的位置,或許真的并不靠運氣,也不靠男人;
而是靠她自己。
“是我……是奴,狗眼看人低了。”
陸生金知道識時務為俊傑的道理,鬧到現在這個地步,他更不敢給二爺招禍,竟然用了在主家前的自稱:“敢問菀主想要奴如何“””
盧菀微微擡起腳,淡淡道:
“提鞋。”
樓下的聽衆們沸騰起來,大聲歡呼,都在喊“提鞋提鞋”或者“菀主威武”,陸生金平日裏在寧州各處猖狂慣了,而且陸家收小商戶的稅款又最狠,是以衆人都對他抱着一股怨氣。
然而十三世家同氣連枝,像是這樣的大管家,比小門小戶的老爺都有權勢,因此平時即便受了欺侮也不敢反抗。
陸生金定定看着盧菀,臉上表情仿佛極力忍住不哭似的,他用只有兩人能聽清的氣音說:“菀主,今日之事,奴記住了!”
他跪着退後半步,握着盧菀繡鞋,給她輕輕一提。
鞋子提上的一瞬間,人群驟然爆發出歡呼!
盧菀身為盧家之主,确實有讓他一個管家提鞋的權力;然而她從某種意義上講,又是市井出身——
小神女此舉,實在讓他們太有代入感,只覺得連帶着自己都跟着揚眉吐氣!
說書先生一擡手,樂班十分曉事地起了喜樂,整個景福茶館都振奮起來!
陸生金在小厮的攙扶下起身,盧菀淡淡道:
“你言語羞辱我在前,我還擊在後;給我記住了,你們家裏的事要如何,端看你們勉青少爺自己決定,我管不着——但是該我得的體面,誰也剝奪不了。”
陸生金肩膀一聳,雙臂展開,而後有力收回,兩掌在胸前交握,拇指豎直向上——
行了一個十三世家的奴仆,面見家主的标準禮。
“菀主這番話不是說給奴的,奴知道。”
陸生金的目光在沉着臉的陸勉青臉上一轉,用他剛剛恢複的,有點尖銳的聲音說:
“等回去了,咱們陸家人關起門來,我再仔仔細細向二爺轉達。”
他轉身出門,彎着脊背,将衣領高高豎起擋住臉,讓衆小厮擋在自己身前,在一層聽衆的指指點點中要快速離場,然而就在他馬上要奪門而出時,門口突然進來一個人——
正是聞訊而來的景福樓大老板崔勝!
往日裏,因為崔勝投靠的崔三爺已經去世,陸家又在十三世會中排名第二,陸生金沒少給崔老板臉色看——
而眼前的這位,似乎已經不是陸生金印象裏那個總是彎着腰的生意人了。
他伸直了脊背,雖然臉上還帶着那種圓滑世故的笑容,氣質卻與從前大不相同:“怎麽,陸爺來我景福樓喝茶,喝得頭發都散了?”
人群哄然大笑。
崔老板一擡手,掌櫃立刻趕過來:“陸爺是貴客,怎麽沒好好招待?”
他手下兩位大掌櫃,一個管着茶館,一個管着酒樓,都是萬裏挑一的人精;茶館掌櫃一聽就明白,立刻接茬,做出一副為難的樣子來:“不是咱不招待,實在是陸爺他沒點單啊!”
崔老板:“不能吧,陸爺這麽大的款,還能賴咱們這兩個子的聽書錢?”
陸生金平日最喜歡擺排場,被這麽一臊,直接将整個荷包都掏出來扔在地上,掌櫃的撿起來,見裏面足足有二十兩銀,立刻大聲道:“行嘞,謝陸爺的賞!”
陸生金咬牙道:“崔老板,您已經和崔家沒關系了是吧?來日方長,咱們總有再見之日!”
“不錯!崔三爺已去,我确實脫離了崔家!”
崔老板眉梢一擡,兩手一拱,對着樓上的盧菀說道:“正好趁着今日,便告知諸位,從此以後,景福樓就依順小神女,成為阿菀外賣的聯盟産業!”
盧菀聞言,立刻起身,在樓上回以同樣莊重的一禮。
人群大聲叫好,都說着景福茶館環境舒服,說書也比別家有趣,以後要常來照顧生意,陸生金嘴裏念叨着罵了一聲,灰溜溜快速出門。
二樓雅間的紗簾再次合上,陸勉青從角落裏站出來,神色複雜道:“我知你今日此舉,是為了回護我。”
若他當真被個管家半押半請地帶回家,那他争家主之位的這口氣便率先散了;但他現在,還沒有和自己那個二叔正面硬拼的實力,不方便自己出手。
盧菀出面擔了這件事,便是二叔叔要發作,也沒法直接發作到他頭上。
陸勉青神色複雜:“盧菀,我該怎麽還你這個人情?”
救命之恩已經無法報償,如今又添新情——
他知道現在十三世會裏都是怎麽評價盧菀的,這些日子以來也在想辦法給盧菀遞消息讓她小心,今日好不容易見了,卻還要盧菀出面替他擔官司。
如果自己是陸家家主,那就好了。
盧菀嘆了口氣,拍拍他肩膀,突然風馬牛不相及地問:“花修明大将軍今年多大?”
陸勉青一怔,卻還是認真回答道:“大将軍二十有二。”
“是了,”盧菀說:“如今他是咱們豐寧兩地的大英雄,但你要明白,他也曾經十四歲過。”
陸勉青咬緊了牙,眼圈泛起一個紅邊。
“行了,你自己心裏有數,這我清楚。等你成了陸家的老大再罩我就是了。”
盧菀在他身後拍了一下:“別哭喪着臉!我做了個新奇玩意兒,回頭送你一個,讓你也開心開心。”
陸勉青哼了一聲:“當我是小孩嗎?”
可是卻沒拒絕,甚至還對庸思寧點了個頭——算是謝他剛才拉自己那一把。
小思寧哼了一聲,只不看他,對盧菀說道:
“我也得回衙門了——對,父親讓我轉告你,盧家雖然沒明面上投靠誰,但你那幾房親戚,有些人暗中已經和上面勾搭上了……太具體的消息父親也沒有,只能提醒你小心。”
“此外,”他仔細地措了一下辭,帶着點小小的不贊同說:“父親說,你想打破世家格局的心他知道,但是凡事不能太急,一來你并不完全了解世家見的利益勾連,人情脈絡;二來你最近勢頭太猛,須知木秀于林風必摧之,還是小心為上。”
說來說去一句話:你最近太莽了,收斂點吧。
盧菀點點頭送他二人從茶館後門出去,邊走變問:“是你父親說的,還是花将軍說的?”
小思寧神色一僵,而後大聲道:“當然是父親!好了你別送了!我自己出去!”
他和陸勉青互看一眼,嫌棄地轉過頭,卻不再像剛才那樣一見面就要打起來的樣子——兩人從後門出去,各奔東西。
“菀主,”身後傳來男人的聲音:“小太守所言不錯,你當真做好準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