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她還是個孩子”
這次盧家的誠意當真到位。
本來就是,之前盧良臣若是出遠門回來,按規矩幾房的主事人也都該去城門口迎接的;
只不過這次鶴老親自出面,算是格外隆重。
盧家的鶴老是寧州城中有名的老者,像這樣德高望重,年歲又長的老人輕易是不出面的,能得他親自來請,可見小神女确實不一般。
盧菀沒坐家主的辇車,而是跟着坐上了鶴老的大轎。
大轎前後足有十六人擡,轎子四面的簾都可以卷起來,讓整個轎子看起來就像個移動的小亭子;
盧菀上轎後,仆從将四面放下一道薄薄的紗簾,讓百姓既可以看到他們,又看不那麽清晰。
鶴老看着自發簇擁而來道謝的人群,裏面有流民,有商販,臉上的笑容都熱情又真摯,出門時心裏壓着的那口氣便漸漸散了:
“有我親自來接你這一趟,整個寧州都知道盧家承認了你。從今往後,你只管放開手腳去做就是了。”
“多謝鶴老。”盧菀對外面擺手致意,淡淡說道:“是六叔請您出山的?”
“不是季淳,是……算了,你不用知道。”
鶴老欲言又止:“只是你終究要明白,光是依靠我,依靠上面的力量,是沒法真的收服你那些叔叔嬸嬸的。縱便你用武力,用錢財壓得住一時,難道還壓得住一世嗎?”
上面的力量?這說的到底是哪個“上面”?
庸南雖然是官身,但是在世家面前也很難說得上話;難不成是小勉青?可他現在還自身難保呢!
盧菀百思不得其解,問了鶴老,他也不答。
兩人安靜了一會兒,直到進了盧府大門,鶴老才說道:“人老了不禁折騰,宴席我就不去了,你自己小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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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菀下轎,目送鶴老離去,也沒再上辇車,就打算步行去赴宴——
家主在下面走,其餘人自然也不好高高在上,都紛紛下車跟在盧菀身後。
盧三爺有點胖,下轎子時肚子擋着有點看不見腳,扶着小厮才站住,急急忙忙擦了熱汗,湊到盧菀身邊,呵呵笑了幾聲:
“菀主啊,宴在咱們家的花園子裏,現在丁香結開得正好,你三嬸嬸就說在那裏設宴,你一定喜歡的……四弟,你說是不是?”
四爺做文士打扮,穿了身時興的倜傥文袍,卻半點沒有那種大袖臨風的潇灑,反而因為兩道天生的八字眉而顯得有些愁苦。
聞言附和道:“是,是。”
盧菀笑了一聲,什麽都沒說。
六爺嘴角撇開,半邊眉毛微微一挑,扇子打開遮住嘴巴——
這二位怕是揣着拍馬屁的心思,卻不知自己正在捋虎須;
之前小菀兒做庶女的時候,你們分管給她的差事不就是照看丁香樹麽?
讓她種花守花,卻不許她與其他姐妹一起坐在花園裏談笑。
現在居然設丁香小宴來迎接她?這不是要給人家難看麽?
穿過正院,繞過議事堂,在石板小路上走上大概半刻鐘,盧家前院的風格莊重得近乎肅穆,後院卻別有一番生機;
到處都種着高大的翠柏,也沒什麽雜亂花木,石板路打磨得也十分光滑平整,一點多餘的修飾也無;這番做派,倒很有些太守府那種官宅的威嚴架勢;
就好像盧家在“缺什麽補什麽”,十三世會拿他們當粗俗輕浮的商人,盧家卻偏要拿出文士的款來。
穿過月亮門進了後宅,眼前驟然明亮起來,盧家的後花園十分闊氣,格局十分集中緊湊;
整塊地勢呈現出向中央拱起的趨勢,高出建起一座古亭。
亭中從內向外延伸着擺放了許多案幾,隐含座次;卻沒人落座——
站着談笑的竟都是些年輕男女,全都盛裝打扮,乍一看十分亮眼。
這些年輕人見了一行人過來,紛紛見禮,口稱“家主安好”“父親安好”“叔叔安好”等等言語,眼睛卻帶着新奇的打探往盧菀身上瞧。
他們一方面對這突然崛起的神女好奇不已,一方面又從家裏長輩的描述中感到她似乎是個逼殺嫡母的狠角色。
因此在好奇之中,防備恐懼還要更多一些。
三爺殷切地介紹道:“這都是咱們家的後生,平日裏也沒個規矩,菀主見笑了。”
盧菀從原主那裏獲知的世界信息大多是文字形式,只能根據描述出來的外形特征來認人,因着鶴老親自去迎,今日裏裏外外姓盧的都來全了。
她一時辨認不全,便沒有貿然出聲,點了個頭便要去主位落座,然而還沒等邁開腳步——
“三伯伯同她客氣什麽?”一道稚嫩的孩童聲音尖銳地冒出來:“菀主原來不也是後生麽?”
聲音的主人越衆而出,瞧着也就五六歲,穿一身鵝黃衣裳,嘴唇薄而扁,頭上還紮着兩個總角。
“我就是五房嫡女,盧蘿!”
她小手端着一只小木碗,裏面白白的像是牛乳;
躬身行禮,嘻嘻笑道:“盧蘿在此見過菀主啦!”
說完這句,“一不小心”,将整碗牛乳都潑在盧菀的鞋子上!
盧菀腳小,比平常人都不好買鞋子;游媽媽心疼她穿不上合腳的鞋,這雙是一針一線親手給她做的。
“蘿兒!你也太放肆了!”
人群裏走出一個美婦人,行動間頭上繁雜的金銀飾品嘩啦啦作響,即便是帶着笑,也依舊是眼尾上挑,嘴角下垂:
有些親緣關系,簡直能把那種猥瑣的氣質如出一轍地繼承下來。
這特征實在太也明顯,盧菀幾乎立刻就對號入座地認出來了——
這是五房的當家娘子,盧尤氏。
美婦在盧蘿後腦勺輕輕一拍:“你把家主的鞋弄濕了,今日她還怎麽體面?真是頑皮。”
輕飄飄一句話,就将盧菀的“沒臉面”定住了,年輕人裏還有人輕輕地嗤笑起來。
盧尤氏見盧菀不說話,就笑了一聲,仿佛十分熟悉親熱走上前摸她的肩膀:
“菀主啊,蘿兒就是個孩子,你不會當真跟她計較的吧?”
盧尤氏摸着盧菀纖細柔韌的肩背,心說不過就是薄骨頭的庶女命,虧得表姐還這麽重視,這不是兩句話的功夫就給她擠兌住了?
簡直連手下敗将也不配做。
然後她就看見,這位新晉家主,緩緩地擡了個眼。
盧尤氏:“……”
明明是笑着的,明明什麽也沒說;那麽一雙明眸善睐的眼,淡淡掃來的時候,竟讓盧尤氏下意識打了個寒顫。
她幾乎是出于本能地收回了手,手指應激保護一般地攥在掌心,手心被長指甲刺痛,盧尤氏一下子回過神來。
不對。
盧菀繼任那日她不在前廳,對盧菀的印象還停留在那個誰都可以踩一腳的庶女階段;
柔弱可欺的小白花一朝翻身,成了遮天蔽日,拆人骨噬人魂的巨獸。
或許老六老三才是聰明人,現在根本就不該跟她對着來!
“蘿兒,快給菀主道……”
她馬上就要補救,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盧菀腳上濕漉漉的,就這麽蹲下身來,與小孩目光平視:“幾歲了?”
“六歲。”盧蘿仿佛半點也不覺得自己有錯:“聽說菀主動不動就傷人性命,毀人筋骨。怎麽,現在也要對小蘿兒動手了嗎?”
她言語好似天真,卻字字飽含莫大的惡意:
“這也不能怪菀主,畢竟是庶女,沒讀過書的,恐怕姐姐連‘孔融讓梨’‘幼人之幼’幾個字怎麽寫都不知道吧?”
沒有人敢貿然上前,都在屏息等待着盧菀的反應;
往日裏小蘿兒仗着自己母親是世家尤氏下嫁過來的女兒,更兼年紀幼小,無論做了什麽出格的事,都能輕松搪塞過去——
“我是小孩,你怎麽能跟我認真?”
“這麽好的南珠,你怎麽不先給我選?”
總而言之一句話,我是小孩,我永遠沒錯;你要是敢反駁,你就是欺負小孩,你就是道德淪喪,你就是愧為人長。
此刻這些盧家的年輕人們都默默地想,原來就連無所不能的菀主,也得受小孩的欺負。
天大地大,不如一句“我是小孩”大。
盧菀嘴角彎起來,眼睛卻沒半點弧度,輕聲細語地說:
“小蘿兒說的很是,牛乳不易得,為了給我行禮,丢了你一碗牛乳,我應該賠給你才是。”
盧蘿見欺負住了她,将兩只手抱在胸前:
“多謝菀主,但是不用了——我們五房這東西有的是,不像在菀主那裏一樣稀罕金貴。”
“那怎麽行?”盧菀十分認真地說:“你還在長身體呢,缺了這碗奶,将來長成個天殘扁臉可怎麽好?”
盧蘿:“……你,你,我才不會長成那樣!嗚——阿娘你看她,她一個家主,竟然連小孩都不放……”
一句假哭還沒哭完全,就見眼前的人站起了身;這位新任家主像座無法逾越的高山,在她身上籠罩出一層陰影。
盧菀一手按住小孩頭頂,頭也不回,吩咐道:“去取牛乳來。”
年輕人裏一人越衆而出,中等身材,面容十分陽光俊俏,正是盧菀繼任那日率先發聲支持的四房嫡子盧邵元。
邵元:“要多少,您說?”
盧菀五指一收,猛然抓住小孩頭發,引來她一聲尖銳的哭嚎!
明明沒那麽大力,最多不過扥着發根罷了,這小孩卻嚎得仿佛盧菀已經将她天靈蓋掀了一樣。
她母親盧尤氏心頭發緊,尖尖的十指就要向盧菀胳膊抓去好迫使她松手;
那指甲十分尖銳,要真被抓上這麽一下,非得勾下一塊肉不可!就在她馬上要抓到盧菀的時候——
冷不防腳下一絆,就這麽當衆臉朝下摔在地上!
她回頭一看,竟然是盧菀帶來的那個不起眼的小婢女,好像之前還在田氏身邊見過。
“賤婢,你敢絆我?!”
玉珠若無其事地收回腳:“五房娘子,省省吧,內宅這招不見血的‘貓撓人’,那都是田氏用膩了的。”
盧菀垂下眼一笑,對邵元說道:
“牛乳五桶,現在就要——哦對,順便帶個浴桶過來,有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