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醉
現在已經要疼死了。
嘉和府是隅城有名的高檔小區,樓間距很寬,樓與樓之間被各種各樣的花木景觀填滿,幾棟高樓像是陡然插進樹林裏似的,仿佛花園才是小區的主體。
園林景觀雖美,可要在這樣草木參差、錯落掩映的花園裏找一個出走的小朋友,卻分外讓人一個頭兩個大。
最終,躲在樹林裏的安安是被一只和主人出來散步的小狗找到的。
方雲晚和江修趕到物業中心的時候,只見安安被包了兩條毯子放在暖風機前。家裏暖和,吳阿姨一到家就把安安的外套脫了,他自己溜出來的時候就只穿了兩件透風的毛衣,早被凍得瑟瑟發抖,此時乖乖吹着暖風不敢輕舉妄動,看到方雲晚來了,可憐兮兮地喊:“叔叔,我在這裏。”
方雲晚又急又氣,上前便是疾聲厲色地質問:“為什麽亂跑?”
夜黑風高的,孩子本就受了驚吓,方雲晚非但沒有安慰他,反而一來就跟他生氣,安安鼻子皺了皺,忍了又忍,眼淚終于大顆大顆地滾出來。
他哭得委屈極了,可方雲晚信奉孩子不能慣着,雙手抱胸站在一邊冷眼看着,耐心等他哭累了自己停下來。
這邊江修跟物業工作人員道了謝,回過神來,看看安安哭得臉都憋紅了,忍不住拍拍方雲晚,勸他:“找回來了就好,別兇孩子。”
方雲晚瞟了他一眼,冷笑:“你倒是唱起白臉,也不知道他本來好好待在幼兒園裏,是為什麽會走丢。”
沖着江修開火後,方雲晚對着安安的氣消了大半,覺得身邊抽抽搭搭的小家夥看起來順眼了不少,他彎下腰摸了摸安安的手,覺得孩子在暖風機前吹了一會兒暖風,這會已經緩過來了,脫下外套給他多裹了一層,伸手抱起他:“別哭了,回家!”
走出物業中心,夜風撲面,寒意沁骨。
江修看了眼方雲晚,他把外套脫下來裹在安安身上,自己只穿了一件透風的羊毛衫,這一路冷風吹回去,怕是要感冒。江修看了一眼手表,向方雲晚提議:“先去我家,讓阿姨給你們弄點熱的東西,吃完再走。”
“不用了,謝謝。”方雲晚并不領情,毫不猶豫地冷聲拒絕,大步向小區門口的方向邁去。
江修追了幾步上去,他這幾天有點咳嗽,胸口憋悶得厲害,短短幾步路,走得急了便有些發喘。将方雲晚攔住,他緩了一緩,才有力氣開口說話:“時間不早了,就算你不餓,孩子也該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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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雲晚停下腳步:“原來你也知道時間不早了。那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不是你偷偷摸摸把孩子接到你家裏,安安現在應該早就吃過晚飯在看動畫片了?”方雲晚盯着江修,問他:“你覺得你是在幫我嗎?幫我照顧安安?幫我分擔瑣事?我是不是很不知好歹,竟然沒有對你感恩戴德。”
“沒有,我只是,覺得每天都被留到最後的孩子,很可憐。”
他知道的,每天都被留到最後的孩子,很可憐。因為他就曾經是每天最後被接走的那個孩子。他知道家人太過忙碌,他們不是故意那麽晚才來接他。
可是這并不妨礙同伴陸陸續續被家人接走後,他日複一日地面對空蕩蕩的教室,感覺到仿佛被全世界抛棄般的沮喪。
他沒帶過孩子,甚至沒有好好做過一個任性的孩子。
他以為讓安安不要留到最後,成為那個被全世界抛棄的孩子,是為了他好。但事實上卻好像不是這樣的,安安哭得很委屈,方雲晚看上去也很生氣。
方雲晚用衣服蓋住安安的耳朵,壓低聲音:“是很可憐。可江先生可能是忘了,他究竟是為什麽會這麽可憐。”
為什麽呢?他本來應該在親生父母身邊,可是他的家因為一場謠言,在他剛剛出生,便風雨飄搖。
話題被引到這裏來,江修覺得這場對話無法進行下去了。
他沉默了片刻,擡起手腕看了一眼時間,有些無奈:“阿姨已經提前回去準備晚飯,你們現在上樓估計正好開飯。”
路燈微微,他能清楚看到方雲晚抱着安安,像是抱着機關槍的戰士似的大義凜然。
江修又是覺得好笑,又是感到心酸,輕輕嘆了口氣,苦笑道:“放心,我晚上有個應酬,現在就要出發,不會打擾你們的。你別為了跟我賭氣,委屈了孩子。”
江修給方雲晚扣下「委屈孩子」的帽子後,沒再多說,當即轉身離開。
言盡于此,選擇權在方雲晚手裏。
到達江修家時,提前回來的吳阿姨已經在廚房忙碌了,方雲晚和安安沒等多長時間,飯菜色香味俱全地擺了滿滿一桌,安安的盤子裏甚至有一只用米飯和海苔捏的熊貓。
折騰到了太晚,安安雖然沒說,但确實是餓得厲害了。吳阿姨做的飯菜比方雲晚可口許多,安安坐在餐桌前大口大口吃飯,兩個腮幫子塞得鼓鼓的。
方雲晚看着一桌子菜,突然生出一種對孩子的歉疚來。
原來孩子是可以被這樣養着的,有湯有菜,有魚有肉,甚至偶爾還有些逗他開心的小玩意兒。安安一直很聽話,好像害怕方雲晚不要他似的,都是方雲晚給什麽,他便要什麽,從不多添麻煩。
方雲晚摸摸安安的頭發,起身往廚房走去。
江修不喜歡家裏有外人,之前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家裏也請過鐘點工,都是白天來,幾乎與江修碰不上。上回他來江修家,吳阿姨做完飯後便自行離去,可今天不知為什麽,安安都吃上飯了,吳阿姨還在廚房裏忙碌。
眼看着都快九點了,方雲晚叩了叩廚房的門,問吳阿姨:“江修不在,您不急着走的話,一塊兒吃點?”
竈上有一個紫砂壺,咕嘟咕嘟炖煮着湯水,細細的壺嘴冒出的白霧溫暖而柔軟,空氣中卻彌漫着苦澀氣味。
“不了不了,這鍋醒酒湯煮完,我就要回家了。”
“醒酒湯?”
吳阿姨把火調小些,細小的火苗舔舐着鍋底,吳阿姨邊揭開蓋子看,邊解釋:“剛剛小徐跟我說,江先生喝了酒,讓我備着。”
對于這個信息,方雲晚也不知道該回應些什麽,只能幹巴巴地「哦」了一聲,顯得毫無興趣。
吳阿姨探頭看了一眼外面的安安,問:“飯菜還合孩子的口味嗎?真的是不好意思,接孩子回來卻沒照顧好他,讓他受了驚又吹了風,要是我孫子,肯定是不會好好吃飯,得鬧上一陣子。方先生家的孩子真乖。”
“他很喜歡您做的飯菜,謝謝。”既然話題到了這裏,方雲晚順着說下去,“我正好想問問,您有沒有什麽相熟的阿姨下午五六點有時間的,可以幫忙接孩子放學,再給他做點吃的就行。”
“我孫子跟着我的時候,差不多就是安安這麽大,我其實特別喜歡安安這孩子。”吳阿姨有些不好意思,“今晚的事确實是我大意了,如果方先生不介意,我可以幫忙接安安,給他做個晚飯。”
雖然發生了今晚的意外,但方雲晚覺得安安對吳阿姨并不排斥。他們已經跟吳阿姨見了兩次面了,陳老師也認識她,如果是吳阿姨照顧安安,興許大家都能很快适應。
唯一的問題,便是時間問題。
“會跟你來江修這裏的時間沖突嗎?”
吳阿姨掐着手指算了算:“我同江先生商量商量,可以把時間稍微調整一下。”
“好的。”
吳阿姨跟方雲晚道了聲謝,又揭開鍋蓋看了一眼。
她沒說,但方雲晚從她反複翻看的動作裏覺察出一點心急的情緒。也是,眼看着都九點了,要不是安安鬧這一出,她現在應該已經在家裏了。
“這湯要煮多長時間?我來看着火,您先回家吧。”
“這是一個老中醫給江先生特意開的方子,說是醒酒湯,也跟中藥差不多,三碗水得熬到一碗才行,江先生喝了酒後,總是吃什麽都難受得厲害,我一般都熬成半碗,讓他能少受點罪。”
紫砂壺裏都是些藤藤蔓蔓枝枝丫丫的藥材,方雲晚一眼瞟過去,紫砂壺裏已經不見水光。他沒有熬過中藥,只記得吳阿姨一直在廚房忙碌着,這壺醒酒湯已經熬煮了一段時間了,想來等安安吃完飯,應該恰恰熬好。
一直到吳阿姨離開裏半個小時後,安安酒足飯飽纏着方雲晚要回家,方雲晚拎起紫砂壺只覺得依然沉甸甸的,揭開壺蓋拿勺子一撈,才發現裏頭竟然還有大半壺的水,眼看着一時半會兒還熬不成一碗濃縮的藥汁。
安安跟進廚房裏,扯着方雲晚的褲腿,心急催促:“叔叔,我們快回家吧。再不走糖果,哦,是江叔叔,我們再不走江叔叔就要回來了。”
方雲晚失笑,這個孩子跟自己沒有丁點血緣,卻似乎和自己心意相通。他如今見了江修猶如老鼠見了貓,避之唯恐不及,沒想到安安也想躲着江修。
他蹲下身子,問安安:“安安為什麽不想見到江叔叔?”
“因為你每次見到他都會難過。可是我已經沒有糖果可以拿來哄你了。”
聽着孩子奶聲奶氣地話,方雲晚心裏軟得一塌糊塗,把安安小小軟軟的身子摟進懷裏。才這麽點大的孩子,怎麽就能有那麽重的心思呢?
“所以,你今天偷偷跑出去,也是為了不見到江叔叔?”方雲晚本想着回家再跟安安好好談一談這件事情有多危險,但話題既然已經進行到了這裏,他就勢問了下去。
安安點點頭,咬着嘴唇看方雲晚:“對不起。我知道錯了,以後不會再亂跑了。”
“叔叔知道安安也是不想讓叔叔難過,對不對?不過——”方雲晚揉揉孩子的頭發,蹲在身子來,盯着他的眼睛,面容嚴肅下來,“以後不可以再這樣亂跑了,如果叔叔找不到安安,會更難過,會一直一直都非常難過的,知道嗎?”
安安細聲細氣地應了聲「知道了」,就抱着方雲晚的大腿不肯松手。
現在也就是剛剛九點半的時間,按方雲晚的經驗,江修既然是去應酬,便沒有這個點就到家的道理,他大膽估算,自己至少還有一個小時可以用來熬煮醒酒湯,并且帶着安安逃離現場。
這樣想着,他松了口氣,揉了揉安安的頭發,安慰小家夥:“我剛剛答應了阿姨要幫她把這鍋湯煮好再走,答應別人的事,是不是要努力做到?等湯煮好了我們就走,好嗎?”
小家夥悶悶不樂地點點頭,抱着方雲晚的大腿跟着他在廚房裏守着。
紫砂壺又咕嘟嘟地煮裏不到半個小時,終于收了湯汁,勉勉強強縮成滿滿一碗的分量。方雲晚盛出滿滿一碗醒酒湯,放到餐桌上,給等得敢怒不敢言的安安裹上大衣,打算離開。
推開門,正面撞見徐章扶着江修走出電梯間。
江修臉上蒼白得不見一點血色,襯得一雙眼睛黑得吓人。他微微佝偻着身子,看上去是站都站不穩的模樣,身邊的徐章扶着他的手臂,承受着他身上大半的重量。
在方雲晚怔忪之間,人已經走到他面前。
其實徐章是知道方雲晚的,五年前他還不是江修的秘書,在頌文集團總經理辦公室就職,經常被叫到江修身邊幫忙。他雖沒有時時跟着江修,卻偶爾替江修的私事跑過幾次腿,其中十之八九都是因為方雲晚。
但這畢竟是老板的私事,方雲晚當年和老板分手鬧得不愉快的事,他多少有些耳聞。這次方雲晚加入頌文,他早就識趣兒的假裝不認識,本以為這兩人都是聰明通透的人,早就斷了個幹淨井水不犯河水,沒想到就這樣深夜卻在老板家門口遇上了老板的舊情人。
堅持着走到家門口後,江修幾乎站不住,身子晃了晃,便往一側傾倒下去。他雖然瘦,但畢竟高,徐章手裏還提着東西,他身子一倒,徐章便難以扶住他,忙喊:“方先生,幫個忙……”
話音沒落,方雲晚已經将軟倒下去的江修穩穩接住,半扶半抱地将他往屋裏待,扶他在沙發上坐好。
江修身上的酒氣濃重。
方雲晚知道,江修的酒量一向是不錯的,只是他哮喘的毛病時好時壞,又因為早年飲食不規律落了胃病,若非必要,很少喝酒。其實以他如今的地位,別說能勸他喝酒的人不多了,便是要喝,也應當是來回一兩輪,點到即止,哪有這樣一身酒氣的道理。
江修擰緊了眉頭仰靠在沙發上,一手橫在胃上,一言不發。縱使他沉默得像一尊雕像,方雲晚也能看得出來,這人現在難受得厲害。
“怎麽喝這麽多?”方雲晚也皺起眉。
徐章将江修的電腦包在沙發上放好:“去酒店的路上,不知道出了什麽事,江總急着趕回來一趟,再去就遲到了,他一進去就自己先罰了幾杯,又敬了一輪給酒桌上的人挨個賠不是。他自己開了這個口子,對方自然趁着機會敬他,又不讓我們替他擋,一個晚上淨喝酒了,都沒吃什麽東西。”
方雲晚狠狠剜了江修一眼,沒好氣道:“過一會疼死活該。”
話音剛落,手腕卻被一只冰涼的手輕輕扣住,方雲晚低頭正看見江修擡眼看着自己。
他沒醉,但喝了酒眼睛裏都是潋滟水汽,這樣一雙眼睛盯着方雲晚看,令方雲晚的心又生出恻隐來。
“不用過一會兒。”
“什麽?”
江修的手掌用力往腹部按了按,臉色又白了幾分:“現在已經要疼死了。”
作者有話說:
本周第一更……我也不知道為什麽突然就這麽長……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