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他曾經擁有過太陽,他曾經成為過月亮。

高檔小區的景觀是精心設計過的。嘉和府園林景觀設計仿造中國古典園林,小區入口是五開間形制的大門,高大華麗,威儀顯赫。穿過大門,再繞過一道漢白玉屏風,便看見細細的一條小溪,順着溪流前行,于是步步深入古樸清雅的東方園林之中。

冬天的夜晚。溫度低,冷風盛。

這樣的好景致,觀者寥寥。

江修在樓下的回廊裏已經坐了半個多小時了,在小區裏巡行的物業管家看他咳得厲害,給他倒來了第二杯熱水。他只喝了兩口,剩下的大半杯水被捧在手裏暖着,可那小小的、單薄的紙杯哪裏能抵擋得住冬天夜裏的冷風。

從宋啓君辦公室出來後,他與陳興任又聊了一會兒。在宋啓君辦公室的那半個小時裏,究竟聊了什麽,他沒有同陳興任提起,只是把後續的一些事情簡單部署一輪。

送走陳興任,一口氣松下來,江修才發現,為了這場預算會熬了兩天,此刻的自己像是生鏽了的鐵皮玩具,邁出的每一步都艱澀無比。

可與之前一樣,通宵達旦的忙碌,依然沒有換來宋啓君一絲青眼。

江修自嘲笑笑,合上筆記本,沒等到下班時間,就讓徐章叫司機提前送他回家。

臨近下班,路上已經開始有些擁堵。江修一路上渾渾噩噩,恍恍惚惚地走到家門口,隔着門聽見裏頭響着動畫片的聲音,才回過神來,昨天給吳阿姨打電話交代過接安安放學的事,這個點,應該是阿姨把安安接回來了。

他答應過方雲晚的,他不會來打擾他和安安。

而且,江修也覺察出來,不知道為什麽,安安好像變得不怎麽喜歡他了,只要他在場,小家夥就跟只緊張的小刺猬似的,随時準備拿身上的刺紮一紮他。

盡管這只小刺猬還很小,背上的刺還是柔軟的,毫無殺傷力。

但是這畢竟是方雲晚養的小刺猬,江修終歸還是得照顧他主人的情緒。

這樣想着,江修準備開門的手縮了回來,轉身走向電梯間,按開下行的電梯回到一樓,在小區裏找了個能坐下休息的地方,把家裏的所有空間都留給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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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又能想到,江修會在寒冬臘月裏落得個無家可歸的下場?

可也許,江修一直就沒有家。

準确來說應該是,江修十歲那年,宋錦死後,他就徹底沒有家了。

在江修的記憶裏,宋錦是個水一樣的女人,溫和柔順,細致地潤澤她身邊的一切。替宋啓君管理着大大小小十幾個服裝廠,宋錦必定是能幹的。

但她和那些雷厲風行的女強人不大一樣,她做事果決而堅韌,卻從來語調輕緩語音溫柔,可所有人在她開口時都會不由自主地安靜下來,認真聽她說話。

在工作之餘,宋錦也傾注了很多心血在經營家庭上。

自江修記事起,他的父親江之恒便經常生病。他長到七八歲的時候,江之恒大病了一場,在鬼門關外繞了一圈回來,宋錦心有餘悸,要求他停止在頌文集團的一切工作。

江之恒一開始是不答應的。

那是江修第一次看見父母吵架。

平日裏溫婉柔順的母親、斯文儒雅的父親,頭一回把音量提得那麽高說話,彼此執意,誰也不肯退讓。江修在學校裏也見過同學吵架,情緒上頭,大打出手也是有的。可他覺得父親和母親的吵架跟他之前見過的吵架都不一樣,他們情緒激動,争得面紅耳赤,到了最後卻各自淚流滿面。

江修不知道最終他們達成了什麽樣的共識,但是父親出院後确實不再到頌文集團上班,每天花大把的時間睡覺看書曬太陽,以及給陽臺的植物松土澆水。

只有寒暑假整天待在家裏的江修知道,母親不在家時,父親其實一整天都躲在書房裏在他的電腦上敲敲打打,或者關在房間裏打很長時間的電話。

有時,江修會正面撞見父親在家裏偷偷工作。他不知道父親為什麽要背着母親那樣操勞,屢屢追問,終于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父親合上電腦,笑着告訴他:“頌文和我是你媽媽最看重的兩樣東西,我不能讓她到了最後兩手空空。”

那句話一直到江之恒病逝後,宋錦一心撲到頌文的各項工作中去,江修才隐約有點明白。江之恒早就知道自己藥石無醫,他并不是要打造出一個興旺昌盛的頌文集團給宋錦,他只是在有限的時間裏盡量把自己融入頌文集團裏去,在他離開後,宋錦就能了一個支撐自己活下去的理由。

那個理由,是頌文集團,也是他。

也許會很辛苦,但宋錦終會在他不在的日子裏活成她最初想要成為的樣子,意氣風發,指點江山,如他們年輕時所暢想的那樣,計利天下,達人濟衆。

也許與父親的病、母親的忙碌有關,江修早早就學會了做一個善解人意的孩子。他忘了有多少次被遺忘在幼兒園,忘了有多少次說好要去游樂園又因為種種原因不能成行,他早已經習慣了所有的希望在成真前都可能會落空,小小年紀就學會了悲觀沮喪地面對每一個花團錦簇的許諾。

可盡管如此,他還是曾經擁有過一個溫暖的家,有儒雅的父親,溫柔的母親,有一家人歡樂溫馨的回憶。因為這些溫馨的記憶,江修回想起自己的年少時光,還是覺得那段時光裏灑滿了金燦燦暖融融的陽光。

至少,比如今凄涼的伶仃一個人,要溫暖些。

下午的會議上,宋啓君毫不遮掩地偏袒宋铮時,江修不覺得有多難過。可此時夜色沉沉,除了潺潺流水,凄凄冷風,一片安靜。他在寂靜裏想起宋錦與江之恒,心裏才忽然生出一點委屈出來。

如果宋錦還在,畢竟她是宋啓君親生的孩子,是不是宋啓君心裏那杆天平的指針,會被拉回來幾寸,不至于盡數壓到宋铮那一頭?是不是,至少看在宋錦的面子上,宋啓君就會願意好好地聽一聽他想說的話?

可如果宋錦還在,江之恒還在,就算宋啓君還是這樣針對他,又有什麽關系呢?

如果宋錦還在,如果江之恒還在,他在公司裏受了委屈,回到家裏喝一碗母親沖的蛋花米酒,跟父親傾吐幾句今天的遭遇,大概也就不會覺得那麽難受了。

可是,什麽也沒有。

宋錦不在了,江之恒也不在了,當初一起吃飯喝茶曬太陽的三個人,只把他孤零零地留下來了,在這空蕩蕩黑漆漆的人間吹着冷風。

手裏的第二杯水也已經涼透了。

江修捏着水杯,低着頭,認認真真地給回廊邊的一株植物澆水。冬天裏,這些植物好像連葉子也瑟縮得弱小可憐,它們不會在臘月裏開花,其實即使開了花,江修也不一定會認得。

鮮花,陽光,這些生動美好的事物,他并沒有費多大的心思去關心。

一直以來,江修都只是間接性地,想要積極而熱烈地活着。

可他也發現,他好像無法獨自積極而熱烈地活着。有時候,他覺得自己是一顆在宇宙裏的小小星球。

如果有幸遇見了太陽,他便是清輝遍地的月亮,如果獨自流浪,他便是暗沉沉的一粒塵埃。

他曾經擁有過太陽,他曾經成為過月亮。

雖然時間不長,但他也曾經擁抱過光。

“江修,你為什麽待在這裏?”

江修指尖捏着的紙杯空了,心裏卻因為這個聲音突然滿了。他擡頭,聲音從一團暖色的光裏傳來,那團光萦繞在一個高挑的人影上,鑲了一圈毛絨絨暖洋洋的邊。

他看不清他的模樣。

但他知道,那是他曾經遇見過的某一顆太陽。

休了一天假回去上班,方雲晚有些忙碌。有幾件事有點急,他不得不留下來加了會班,把必須趕在今天完成的事結束了,才收拾東西離開公司,趕到嘉和府的時候,已經八點多了。

這麽冷的天,小區花園裏的人不多。

不知為什麽,方雲晚走進小區,一眼就看到湖邊的曲折回廊裏坐着個人。

那人身形清瘦颀長,入夜後,湖邊布置着的景觀燈零零散散地投出光亮,柔和的燈光打在他身上,方雲晚從他被光線包裹着身影裏覺察出幾分熟悉。

走近一看,果然是江修。

“江修?”方雲晚又喊了他一聲。

這個人分明聽見自己的聲音擡頭看了過來,也分明是看見了自己,卻不肯跟自己說話。難不成,又在莫名其妙地生什麽氣嗎?

方雲晚又喊了他一聲,向前邁了幾步,終于看清黑暗裏江修白晃晃的一張臉。

江修輕輕呼吸,說話的聲音低弱暗啞:“怎麽回來得這麽晚?快上樓去吃飯。”

“你呢?你為什麽不上樓?”

為什麽呢?幾天前才說過的話,你怎麽就忘了呢?

因為你和你養的小刺猬都不喜歡我呀。

原因很簡單,可到了江修嘴邊卻是一句不輕不重的:“你先上去,我再坐會兒。”

“坐這裏幹嘛?等着自己被凍死嗎?”方雲晚想伸手去拉他,“走,一起上去……”

話沒說完,方雲晚的手指甚至還沒碰到江修的衣角,便見江修像一只慘白而單薄的風筝般輕飄飄地落下來。幸而他已經走到了江修面前,離他只有半步的距離,下意識地伸手去接,倒下來的人就恰好被他穩穩接進懷裏。

“江,江修,你怎麽了?”

沒有人回答他的問題,四下只有呼嘯的寒風。

方雲晚低頭看落在自己懷裏的人。江修臉色煞白,雙目緊閉,呼吸清淺短促,已然昏厥過去。

可是,究竟怎麽了?為什麽江修會毫無預兆地昏厥過去?

一陣冷風從湖面上卷過來,方雲晚覺得脊背上蹿起一陣冰冷的恐懼。

作者有話說:

攜修修和小方提前給大家拜年啦-祝大家新年快樂,虎虎生威-祝大家新的一年追的文不坑,本本加更——

那麽,我放倒修修就要跑路喽——

春節幾天讓修修休息一下吧,初二或者初三見吧——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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