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休克 ◇

我想先見個人。

搜救進行到這個時候,江修覺得自己已經麻木,每天站在海風裏,靜靜地目送搜救船出發,又懷着矛盾忐忑的心情等他們歸來。

如果有人可以把他的心剖出來看,一定也跟他被海風吹得皲裂的唇一樣,千溝萬壑,鮮血淋漓。

幾天裏,沈彩萍的情緒已經幾次崩潰,終于在親眼看見海水裏的汽車被打撈出來後,傷心過度,哀恸驚厥,被緊急送入醫院。

方濤分身乏術,左右為難。江修答應他,自己會在現場守着,有任何消息會立刻通知他,他才心事重重地跟上了救護車。

但事實上,江修自己也沒能再強撐多久。

大概是海風吹得多了,他經常無由地覺得冷。寒氣像是一哄而散的小蟲子從骨頭縫裏鑽出來,向四肢百骸攀爬過去。

從海邊去啓明醫院的途中,司機一再把車裏的溫度調高也無濟于事,昏昏沉沉中,江修想起,泡在海水裏是不是也是這麽冷?

即使這麽冷,也還是要義無反顧地離開他嗎?

只是腦子裏稍稍滾過這樣的念頭,江修便覺得心口翻起一陣劇烈疼痛。疼痛從胸口猛地蹿上來,一股腥甜被帶着湧上來,江修抽了紙巾掩在唇上輕輕一咳,紙巾裏果然濺落了一抹血色。

他平靜地折起紙巾收進收口袋裏。

其實自那天方雲晚失蹤起,他便開始斷斷續續地咳血。這事他連許路遙都瞞着,他不想被關進醫院裏,他得在這裏等方雲晚回來,無論是生是死。

和之前一樣,江修到達安安的病房時,夜幕已經落下來了。安安等了江修半天,聽見開門聲便興沖沖地跑過來。

他還像是個花骨朵一般沒有長大,小小的一團,勉勉強強長過了江修的膝蓋,沖過來抱着江修的腿仰頭看他,粉白的小臉,圓溜溜的大眼睛,咯咯咯笑得無憂無慮。

江修蹲下身想抱他,可身子晃了晃,扶住牆壁才能站穩。于是他放棄抱起安安的想法,只牽住他軟綿綿暖呼呼的小手:“走,該吃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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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很豐盛,有肉有菜,有魚有蝦。

安安是個不挑食的好孩子,捧着他的小熊塑料碗,食物把腮幫子撐得鼓鼓的,吃得像只小倉鼠一樣歡快。他剛剛咽下可樂雞翅,碗裏已經被夾進了一坨青菜和一坨挑了刺的魚肉。

幾天的相處下來,江修對待安安已經從笨拙倉促,蛻變得游刃有餘。他拿紙巾擦掉安安臉上蹭上的可樂雞翅的醬汁:“慢慢吃。”

安安确實吃得不快,但他發現江叔叔吃得比他更慢。江叔叔那麽高的一個大人,竟然用一只和他的小熊碗一樣大的碗吃飯。而且,他都已經吃掉了自己碗裏的米飯,露出碗底的小熊圖案了,江叔叔碗裏還剩着半碗米飯呢。

難道是因為江叔叔的碗沒有小熊碗可愛,他才不肯好好吃飯的嗎?

安安指着江修碗裏的米飯,一臉嚴肅:“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誰能想到,堂堂頌文集團總經理竟然被一個三四歲的孩子教訓。

江修哭笑不得,又無法反駁義正辭嚴的安安,最終只能強忍着胃裏的不适,在安安的注視下,慢慢把那半碗米飯吃下去。

這些日子,江修幾乎吃不下東西,每天輸入大量營養液撐着,驟然吃下小半碗米飯,胃裏的不适感很快便強烈起來。晚飯後不久,他就将吃下去的東西吐了個幹淨。

縱使如此,胃裏依然一陣急一陣緩地隐隐作痛,身上也一陣一陣地發冷。

身上的不适感沒有減緩的趨勢,江修覺得自己好像在發燒了,渾身都要被融化了一般,提不起一點力氣,難受得幾乎坐不住。

可徐章已經打了好幾回電話過來催促。江修一向把公事與私事分得清楚,但方雲晚出事後,他是實在沒有心思處理公務,公司積攢了好幾份要緊的文件需要他審閱簽批。

他知道自己肩上的擔子,他不可能因為方雲晚一個人,置頌文于不顧江修按着心口緩過一口氣,從藥箱裏摸了止痛藥和退燒藥出來服下,強打着精神打開電腦。

處理完幾份緊急的文件,江修擡起手腕看了眼時間,已經到了安安該睡覺的時候。

江修合上電腦,摘下框架眼鏡,把電腦放到桌子上,把刷完牙的安安抱到床上。

這本是個很輕巧的動作,可稍稍一使力,江修便覺得心口一陣絞痛,眼前一黑,險些栽倒下去。江修按着心口伏在床沿緩了好一會兒,眼前的黑霧才漸進散去,可他臉上已經褪盡了最後一點血色,連唇色都是青白色的。

江修覺得心髒發沉,氣息不暢,連說話都有些費力。他從口袋裏翻了藥片含住,靠在床頭半躺着,聲音低弱地同安安商量:“今天不講睡前故事,行不行?”

小孩子自以為藏得很好的渴望總是能被成年人一眼看破。

安安乖乖平躺在江修身邊,兩只小爪子抓着被子的邊沿,眼珠子轉了轉,明明心裏是想聽故事的,卻還是懂事地點頭:“好。”

這個孩子來到世上不過三四年,便幾次與身邊最親近的人生離死別。大概也是因為這樣,他極度缺乏安全感,所以總是表現得格外聽話乖巧。

江修隐約從他身上看到自己年幼時的影子,有些物傷其類的感慨。

他給安安掖了掖被角:“下回有時間,多給你讀一個故事。”

“要拉鈎。”安安從被子裏伸出短短的小手指,喃喃自語,“你們大人最會騙人了。”

究竟是誰騙過這個記仇的小家夥,讓他懷恨在心?江修沒有多問,只勾住安安又軟又暖的手指:“好了,睡覺。”

江修覺得今天異常疲憊,但他如今活着,又有哪一天是輕松的?哄睡了安安後,江修到安安病房外間的小客廳裏又工作了片刻,終于抵不過困擾,蜷在沙發上沉沉睡去。

深夜,來查房的護士推開安安病房的門,忍不住驚呼一聲。

病房外間的沙發上側卧着一個人,他穿着一件米白色的羊毛衫,身形颀長而消瘦。而此時,羊毛衫的衣領處浸滿了豔色的血。他的意識尚且清明,聽見動靜,費力地掀起眼皮看了一眼門口的人,慘白的唇動了動,又接連又嗆出了幾口殷紅的血。

“江先生!”

護士快步上前,擡高江修的頭部,防止他被口中的血水嗆住而窒息,而後快步走出去喊人。

再次回到江修身邊時,江修的情況看上去更糟了一些,他的胸口劇烈而紊亂地起伏着,消瘦的肩膀不時抽搐般地顫抖,每一下顫抖便帶出一股血色從他口中嗆咳出來。

江修皺了皺眉頭,聲音艱澀:“別吓着安安呢。”

“好的,安安睡着,您別擔心。”

江修輕輕阖了下眼,表示知道了,又悶咳幾聲,嗆出零星血沫,額頭滲出一層冷汗,灰白的唇動了動,已經說不出話來。

很快,值班的護士和醫生推着擔架車過來,把江修移到擔架車上,往急救室送。

許路遙也接到了通知趕來,推着擔架車一路喊着江修的名字,江修的意識已經不大清晰,眼球遲滞地轉了轉,神色淡漠地看了許路遙一眼,仿佛并不認得眼前的人。

江修立刻被送至急救室,在身上迅速連上各種檢測線,監控儀器此起彼伏地嗡鳴。

“許醫生,病人收縮壓降到60mmHg……”

“病人心率132……”

“出現低血氧症……”

在一片混亂中,許路遙深吸了口氣檢查了江修的瞳孔,将手抵在他頸動脈上,只覺得他的脈搏細速無力,幾乎快要消失。他解開江修的衣服,将聽診器抵在他的胸口,仔細聽他的心音,臉色越發凝重。

前後不過幾分鐘,江修已經徹底陷入昏迷。許路遙正要開口讓護士調配針劑,卻見江修無意識地抽搐了一下,頭軟軟的倒向一側,幾秒後,有暗紅的血色從他緊咬的牙關中汩汩湧出。

江修的臉色迅速灰敗下去,儀器上的檢測數據進一步往下掉。

“病人心源性休克,懷疑出現彌散性血管內凝血。”許路遙竭力保持冷靜,“先給我一支去甲腎上腺素。去請主任過來。”

天快要亮的時候,江修被送進ICU。許路遙今天在急診值夜班,到了交班的時候,他交接了其他病人的檔案,沒急着回去休息,又回到ICU裏守着江修。

江修昏迷了兩天,醒來時一眼看見守在病床邊蓬頭垢面的許路遙,皺眉道:“你怎麽成了這幅樣子?”

見人醒了過來,許路遙松了一口氣,嬉皮笑臉起來:“您睡着覺呢,還有人給您擦臉梳頭刮胡子,我可沒這待遇,可不就變成這樣子了嗎?”

江修不應聲,只靜靜看着他。

以前他貧嘴,江修也有懶得理他不應聲的時候,可即使不說話,他也總是會朝他遞過來一個無奈的眼神,從來不像今天這樣,目光平靜溫和得不尋常。

許路遙心裏發慌:“怎麽了?”

江修慘白的唇挽起一個小小的弧度:“許路遙,謝謝你。”

他們兩個人相識多年,男人之間的友誼,很少這樣肉麻兮兮地拿出來言明。許路遙有些不自在地抓抓頭發:“謝什麽謝,你好好養病,乖乖聽醫囑就行。”

“給我辦出院。”江修的聲音低弱但堅決,“我還沒有找到雲晚。”

“江修你不要命了嗎?”許路遙不自覺提高了音量,看見江修擡手扣上心口,呼吸又急促了幾分,無奈地把聲音放緩下來,“我不是吓唬你。你上次中毒引發了多處器官急性功能衰退,休息了不到半個月就又開始奔波,以目前的情況來看,已經出現嚴重的心力衰竭。”

江修問他:“我會死嗎?”

許路遙愣了愣:“好好調養身體,盡快把心髒的手術做了,能減緩病情惡化。”

“可我現在沒有時間。”

“再拖下去,你連上手術臺的機會也沒有。”

“我真的能活着下手術臺嗎?”江修語氣平靜,仿佛讨論的不是自己的生死。

他的聲音輕如羽毛,落在許路遙心上卻是一座大山。沒有人比許路遙更清楚江修的情況,雖然保守治療已經沒有必要,手術幹預迫在眉睫,可在江修的這個年紀做這個手術。

無論是過程中的風險還是預後情況,都難以估量,何況江修這些年身體虛耗過甚,以他現在的身體狀況上手術臺,更是充滿變數。

在許路遙的沉默中,江修繼續說下去:“所以在我上手術臺前,能不能讓我把我想做的事情都做完?”

許路遙半天吐不出一個字,過了好一會兒,才垂頭喪氣地問:“那你想做什麽?”

“很多事。”江修與許路遙聊得太久,已經有些累了,聲音也漸漸低下去,輕聲道,“現在,我想先見個人。”

作者有話說:

無獎競猜修修要見誰呢?

明天是周二诶,應該還是會有的-明天見——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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