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兇手 ◇
方雲晚因我的偏執而死,我必定也是活不長了。
三天後,江修被轉入普通病房。不過在普通病房裏待了一天,他便命令徐章幫他偷偷溜出醫院,回了一趟頌文,讓徐章去把孟忱找了過來。
這本是一周多前就該安排的會面,但因為江修身體的原因,一直拖到了現在,海邊的搜救工作都已經接近尾聲。
走進江修的辦公室時,孟忱顯得有些緊張。江修對于他這樣的表現毫不覺得意外。
他對孟忱的印象并不是起源于他與方雲晚不相上下的優異成績,也不是來源于他那一幅幅板正工整的設計作品,而是有一回他作為方雲晚的男朋友邀請他的同學吃飯。
那一頓飯的主角是方雲晚和他的同學們,江修安安分分地扮演着服務者的角色,默不作聲地為大家倒飲料、布菜,手上閑下來,便捧着熱茶側頭看方雲晚神采奕奕地高談闊論的模樣。
少年意氣,指點江山,最是令人心生向往。
可中間出了個小插曲,輕松活躍的氣氛被打斷了片刻。孟忱端着一杯茶水,起身走到江修身邊,恭敬地說:“江總,我是雲晚的同學,我叫孟忱,能認識您我覺得十分榮幸,以後還請您多多指教。我以茶代酒敬您一杯。”
酒桌上比這漂亮的場面話,江修聽得耳朵都要長出繭來了。他聽得出這個叫孟忱的,說話的聲音語調都生澀稚嫩得很,甚至因為緊張,孟忱端着茶杯的手還有些發抖。
可江修實在很不喜歡這樣。
他喜歡和少年待在一起,喜歡他們身上幹淨自在的氣質,喜歡他們未經雕琢不被拘束的肆意,餐桌上的學生才剛剛大一,還不必僞裝成大人的模樣,逢場作戲,虛與委蛇。
但這是方雲晚的同學,盡管不耐,江修并未表現出來,甚至端起茶杯站起身,客客氣氣地與孟忱碰了杯喝了茶。
因為這件事,他倒是真記住了孟忱這個人,多年之後的今天,他依然記得他端着茶杯,小心翼翼地來以茶代酒敬他的模樣。
待孟忱坐定,江修直接問他:“你最近一次接到雲晚電話是什麽時候?”
孟忱猛地擡頭,對江修的目光,又将頭低了下去,回避着他犀利的目光:“最近一次,大約是一周多之前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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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修瞟了一眼桌上的臺歷,方雲晚墜海發生在十天前,與孟忱的時間大致能對上。
“他跟你說了什麽?”
問這個問題時,江修聲音低沉,無形中給人一種壓迫感。孟忱本就緊張得不行,如今被壓迫感壓得更是喘不過氣來。他飛快瞟了一眼江修的臉色,斟酌着措辭:“他說他被您關在半山別墅區,但他有點事得出來一趟,讓我幫他。”
“讓你怎麽幫他?”
孟忱的聲音越來越低:“他讓我第二天一早幫他報警。”
江修眉頭擰了擰,坐直了些,身子略微前傾,同孟忱确認:“他為什麽不自己報警?而且為什麽是第二天一早?”
“那時我在小宋總辦公室裏,恰好就被小宋總聽到了這事。”孟忱小聲說,“是小宋總提議的,他說您第二天一早有個很重要的會議,一定不會在雲晚身邊。”
“宋铮知道?”江修眉頭更緊,“他只提議了時間?還做了別的什麽嗎?”
江修脫口而出,看着孟忱一臉茫然,才想起,即便宋铮想要做點什麽別的,也是萬萬不會開誠布公地告訴孟忱的。他是急病亂投醫,才會對着孟忱問出了這麽個不可能得到答案的問題。
“那,雲晚那天還說了什麽嗎?”江修換個孟忱可能知道答案的問題。
“他還問我,距離半山別墅區最近的醫院是不是疏山醫院。”
疏山醫院?江修愣住。
那确實是距離半山最近的一家醫院,當初安安發高燒,就近送去的也是這所醫院。方雲晚這樣問,是不是意味着方雲晚離開時的目的地是醫院,他那時并沒有想要逃走,只是打算去醫院看望安安。
“後來呢?他還有聯系過你嗎?”
孟忱搖頭:“我也不知道他成功出來沒有,他想做的事做完了沒有。”
“江總——”
不知道為什麽孟忱突然勇敢了起來,他一改初初走進辦公室時怯懦畏縮的模樣,挺直了脊背直視江修:“無論您出于什麽目的,出于什麽考慮,限制雲晚的人身自由都是不對的。他是個有獨立意志的成年人,您不能這麽對他!這樣只會加劇您和他之間的隔閡。”
江修手滑了一下,手裏的鋼筆砰然落在桌面上。
他擡頭看了孟忱一眼,将目光轉向落地窗去。落地窗外是一望無際的大海,江修的眼中映着一片蔚藍,正是一片無邊無際無處纾解的郁色。
“我知道。”江修看着那片海,輕聲道,“可我沒有機會再來一次了。”
剛剛送走孟忱,江修就接到許路遙的電話。許路遙在聽筒那頭火冒三丈,又急又氣,像是只被火燒了尾巴的貓,恨不得飛到頌文大廈來把江修綁走。
回醫院後,江修安分守己地安生了兩天,讓吃藥就吃藥,讓打針就打針,簡直是樓層裏最聽話的病人。到了第三天,眼看着許路遙的火氣消了,才提出想見程盛的要求來。
與許路遙猜測的不同,江修要見程盛并不是心心念念地牽挂打撈救援的情況。
當着許路遙的面,他只簡單問了程盛現場的情況。
得知搜救的範圍一再擴大,依然沒有人發現方雲晚的蹤跡後,江修平靜地說:“麻煩他們再找找,至少幫我把他的屍體找回來,不然我死後,怎麽跟他葬在一起?”
“呸呸呸,胡說八道什麽呢!”
許路遙作勢要去扇他的嘴,江修抿了抿顏色慘淡的唇,竟挽起一抹笑意。大約是病中孱弱,近來江修身上的淩厲減弱了許多,許路遙甚至覺得他比以前愛笑了,盡管他的笑總是令人看着心裏難過得厲害。
“路遙,水壺空了,可以幫忙我裝一壺水嗎?謝謝。”
看着許路遙提着保溫壺走出門去,程盛轉回身來看着病床上的江修。他第一次見到江修就是在許路遙的急診室裏,一直都知道他素來體弱,卻沒想到他飛快地病到了這樣的光景。
眼前的江修蒼白孱弱,想起此前光鮮的頌文總經理,程盛只覺唏噓。
“你故意支開小遙,是有什麽話要跟我說?”
兩個人都是有顆七竅玲珑心的主兒,程盛開門見山地問,江修也便幹脆爽快地答:“許路遙說過,我上次中毒險些沒命,多虧你給了他一支速效止血針劑,才救了我一命。”
程盛知道江修的話還沒完,并不急着插話,只默然聽着。
果然,江修繼續講下去:“程盛,我知道你也是個不喜歡繞彎子的人。我就直接把話挑明了說,我猜你給許路遙的并不是簡單的止血劑,而是能對症緩解我身上毒素的藥物。既然你有解毒的藥,你是不是也知道我究竟中了什麽毒的?甚至知道我是怎麽中毒的?”
程盛的态度一如既往冷硬得像是一塊雪地裏的鐵:“我當你是朋友,所以想辦法救你。但我們有我們的規矩,有些事我不能透露。”
江修說話的聲音斷續低弱:“我不是要找你朋友的麻煩,我只是懷疑一些事想跟你确認,如果我猜對了,我希望你不要騙我。”
程盛不置可否,江修直接直接發問:“給我下毒的人是不是宋铮?”
問出這句話時,江修眼睛裏的光一改近來羸弱渙散的模樣,目光黑亮,緊緊盯着程盛,像一只蓄勢待發的獵狗觀察着獵物。
可程盛并不是他的獵物,程盛是帶他出門的獵人。這只獵狗随時準備着等他一聲令下,就飛撲過去,狠狠咬破敵人的喉嚨。
程盛沒有回答他,只面無表情地盯着江修看。
江修還在病中,大抵是耗了太多力氣,邊等着程盛的答案,邊輕輕咳嗽。他抽了張紙巾掩在唇邊,斷斷續續地咳出幾口血,将紙巾一揉丢進紙簍後,仰靠在軟枕上粗粗淺淺地喘着氣。
看着江修丢進紙簍裏的那幾頁紙巾,程盛也覺得心裏難受。許路遙跟他提過幾回江修的病情,每一回說到後面都是紅了眼睛,他原本只當許路遙是關心則亂,沒想到江修的身體狀況當真已經差到這樣的地步。
程盛沒有正面回答,只反問:“為什麽會覺得是他?”
“果然是他嗎?”江修目光中有剎那難以置信的失落悲傷,他擡眼看向程盛。
他不記得同程盛和許路遙提起過宋铮,可剛剛程盛聽見宋铮的名字時,卻好像十分熟悉。
他們應該本來就相交匪淺。
稍稍平複了心裏的波瀾,江修繼續說,“這兩天我把最近的事串起來想了想,我覺得我應該不止中過一次毒,不知道許路遙有沒有跟你提過,年前我也曾經因為大量咳血而被送醫急救。當時診斷結果是肺炎引起的肺部出血,許路遙那時候也覺得出血量大得過分,只是因為止血過程沒有什麽異常,後來也沒有人深究。”
“我猜測,我兩次異常的內出血原因都是一樣的,只是第一次下毒的劑量小一點,第二次下毒的劑量更大些。”江修氣力不濟,有些發喘,說了一長串的話,臉上顯出疲态來,不得不扣着心口靠在軟枕上歇了一會。
程盛沒有應聲,卻暗自心驚,江修的推斷與自己從阿呂那裏得知的并無二致。
靜默了片刻,江修又咳出了一口堵在胸口的淤血,繼續說下去:“我之前一直以為,給我下毒的人,與徹查昭陽地産這事有關。最近我讓徐章去調了錄像來看,原來兩次毒發的當天,我都見過同一個人,就是宋铮。我之前一直想不通,即使雲晚迫切地想離開我,他怎麽能放得下安安和他的父母?可是前後聯系起來,我忽然在想,雲晚墜海和我中毒這兩件事,會不會有什麽關聯?”
“有什麽聯系?”
江修的目光冷下來,程盛竟從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翩翩貴公子身上,覺察出一點不遜于自己的殺氣來。
“興許宋铮清楚,雲晚就是我的軟肋。既然他下毒毒不死我,還不如制造一場意外,讓雲晚因為我的偏執而——”說到這裏,江修長久地停頓了一下,深深吸了口氣才繼續說下去,“讓方雲晚因為我的偏執而死,那我,必定也是活不長了。”
“我不懂,他為什麽執意要你的命。”
江修苦笑:“事實上,我也不懂。分明頌文什麽都是他的,老爺子是把宋铮當繼承人看的,壓根兒沒打算把股權轉給我。我也不知道,我活着妨礙了他什麽。”
作者有話說:
曾幾何時,好像有人說,宋铮看起來沒有那麽壞……
其實他就真的是那麽壞!
依舊是沒有小方的一天,下一更應該是周四見;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