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宋銘 ◇

那是宋錦的弟弟,他的小舅舅,叫做宋銘。

事情牽扯到宋家牽扯到頌文集團,江修同意讓集團品牌部插手處理。

雖然失了先機,但事情的每一步進展都在品牌部的密切關注下。在江修的授意下,那份聲明文件寫得真誠懇切又不卑不亢。

即使不能阻攔住紛飛的謠言,至少把頌文集團稍稍推出了這場風波。

可即使發出了聲明,關于江修的謠言依然漫天亂飛。

有自稱是頌文集團前員工的人,把江修描述成一個喜怒無常不近人情的人。也有一些自稱跟江修有過合作的人現身說法,在他們口中,江修是個傲慢無禮的富二代。

在這些沒有具體事例支撐的描述裏,有一條發言被頂上了首頁。這條圖文并茂的發言中,詳細地說明了年前昭陽地産的那輪管理層大換血。

博主稱自己的父親是昭陽地産的老員工,一直兢兢業業盡職盡責,可年前被要求「自動辭職」,沒有拿到一分錢的辭退補償,追問下去,HR只說是頌文集團要求統一這樣辦理。

在雇傭關系中處于弱勢地位的人總歸是占了大多數,這件事無疑觸動了大衆脆弱敏感的神經。群情激奮下,甚至有些人替博主的父親撥打隅城人社局熱線舉報昭陽地産違反勞動法。

可這條消息在首頁只風風火火地挂了兩個小時不到,博主便自信删除了微博,并發布一條新的消息,表示自己的父親确實是自願離職,其中有誤會,現在已經解釋清楚了。

當事人消了氣,可衆人卻不依。有人上綱上線指責博主的父親不應該放棄維護自身合法權利。而更多的人則對這條微博的删除動機保持懷疑,認為有人參與其中,導致博主不堪壓力,放棄維權。

而那語焉不詳的「有人」指向性也十分明确,不是頌文集團出手,便是江修本人。

盡管第二天博主發覺删除博文引發的争議更大,主動澄清此事與江修和頌文沒有關系,可網友聽不進去勸,依然我行我素以謾罵江修為樂。

而此時,江修并無暇顧及這些謾罵。

白銘與宋啓君的親子鑒定報告被曝光的當晚,江修在公安局門口迅速處理完手上的事,不得不依據宋啓君的要求,回一趟老宅。

到達老宅時,宋啓君坐在客廳裏的紅木沙發裏等着,江修進屋時,宋啓君沒有多說什麽,起身朝閣樓走去,示意江修跟上。

閣樓裏擺着宋錦的遺像。

宋啓君這一房人丁單薄,膝下只有宋錦和下落不明的宋銘兩個孩子。雖然宋錦因為江之恒,多次忤逆父親的意思,可宋錦早已經不在了,父女之間哪有什麽深遠的仇怨,如今宋啓君想起這個女兒更多的還是遺憾與惋惜。

宋家作風老派,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宋錦按例是不能入祠堂的。宋啓君想要有個地方憑吊早逝的女兒,便在老宅閣樓裏專門留了個房間,供着宋錦的遺像,該祭拜的年節一回也沒落過。

帶着江修走上閣樓,宋啓君抽了三支香,用手籠着,在案上的蠟燭裏點燃了遞給江修:“跪下,給你媽上香。”

別人家孩子做了錯事,多是跪祠堂向列祖列宗謝罪的。可江修畢竟姓江不姓宋,要他去宋家祠堂跪着,多少是有些名不正言不順,宋啓君索性把人帶到了這裏。

江修規規矩矩地給宋錦上了香,沒有宋啓君發話,便安安分分地跪着沒起身。

宋啓君自己也點了香,祭拜後,在香爐上插好香,才轉過身來對江修說道:“當着你媽的面,好好想想你錯在哪了?想清楚了再下來找我。”

說罷轉身離去,只在小閣樓裏留下江修一個人。

老宅裏的暖氣是前兩年宋啓君搬回來住的時候,重新安裝的。老房子要改裝線路不容易,閣樓這個區域常年沒人居住,新裝暖氣時便沒有被納入考慮。

于是暖融融的一棟房子,到了頂層的小閣樓這裏,溫度驟降,只是借着外間升上來暖風,浸潤一星半點熱氣,才不至于凍得像院子裏一般刺骨。

正月裏的天氣還是冷得厲害,常人尚且難捱,何況沉疴在身的江修。

只在閣樓裏待了一會兒,江修覺得身上一陣冷一陣熱。

他猜測自己大概又發燒了。這幾日他似乎常常發燒,溫度一聲不響地升上去,又毫無預兆地降下來。

但好在大多時候他只是覺得發冷與無力,并不覺得別處有多難受。

這樣的狀況,要是放在以前,許路遙早就該發現,并把他扭送到醫院去了。

可最近因為要讨論解救方雲晚的部署,程盛和曾頃常來與他碰面,而許路遙還在跟程盛賭氣,一心躲着他,連帶着盯着江修的時間也少了,于是竟然被江修蒙騙了過去。

在江修的糊弄下,許路遙一心以為江修得知方雲晚安然無恙地活着,心情舒爽,連帶着身體狀況也穩定了下來。

江修手術确實不能再拖,無論是否能順利救出方雲晚,此事塵埃落定後,許路遙預期江修無論是主動還是被動,都得入院治療,盡快接受手術。于是他近來把更多的精力用在與他的老師聯絡,為江修制定後續手術方案的事上。

也虧得許路遙跟程盛鬧別扭,否則江修煎熬心血,日漸憔悴枯槁,又哪裏能逃得過許路遙的眼睛?

在小閣樓裏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江修覺得自己的溫度大約又高了一些,額頭突突跳痛着,神志昏沉了起來。他有些跪不住,身子晃了晃,索性在蒲團上坐下來。

桌案上,照片裏的宋錦明眸皓齒,唇邊帶着笑,眼裏的笑意卻夾雜着些許憂愁。那就是江修記憶裏宋錦的模樣。

宋錦在外是一副女強人的樣子,可在家裏卻是個好妻子、好母親。江修知道,他累得跪不住,坐下來稍稍緩一口氣,宋錦是不會怪他的。

他覺得身子沉甸甸地,拿手支在地上面前撐住身子,迷迷糊糊地想起一些小時候的事……

江修從小便懂事得令人心疼,因為遺傳了江之恒的病,小時候的江修便常常出入醫院打針吃藥。小孩子哪裏有不怕打針的,可江修長到五六歲的時候便不怕了。

那時江之恒身體已經很差,三天兩頭地被送進醫院去,宋錦一面為頌文盡心盡力,一面照顧江之恒,分身乏術,只能将小江修拜托給紀嬸。

平時還好,可趕上江修生病,宋錦不希望江之恒擔心總想瞞住他,只能三頭跑,陪在江修身邊的時間少得可憐,看着病床上的小江修,又心疼又愧疚,總是紅着眼眶。

明明生病的孩子最有理由哭鬧,可那時候的江修便很懂得安慰人,看見紅着眼睛的宋錦,總是會湊過去撒嬌讓宋錦抱抱他,軟軟地窩在宋錦懷裏奶聲奶氣地安慰:“媽媽,我不難受了,真的。”

也許是因為父親多病,母親忙碌,江修比同齡的孩子要成熟懂事得多。

江之恒去世前,拉着江修的手,交代他要照顧好媽媽。于是,江修便在一夜間長大了,七八歲的孩子一心想着要為母親分憂解難。

不久後,小江修終于知道了母親心裏最牽挂的人,除了父親之外,還有一個。

那是媽媽的弟弟,他的小舅舅,叫做宋銘。

當年,宋錦為了逃避宋啓君逼迫她改嫁,帶着江修從隅城逃到了寧遠時,江修問過她,為什麽他們要去寧遠市,而不去爸爸的家鄉?宋錦告訴他,他有個小舅舅叫小銘,好多年前在寧遠市走失了,她帶他定居到寧遠去,是希望借着這個機會在寧遠市多走動,如果能發現他小舅舅的下落就好了。

那時江修才知道完整的關于小舅舅宋銘的故事。

許多許多年前,三四歲的宋銘跟着宋錦和江之恒來到寧遠市。一天夜裏,江之恒突發急病,宋錦将睡夢中的宋銘單獨留在酒店,陪江之恒去了醫院。

誰料第二天他們回到酒店時,宋銘已經不見蹤跡。

多年來,宋錦與江之恒因為此事愧疚不已,四處打聽宋銘的下落。可一直到他們二人先後離世,宋銘依舊杳無音信。

年幼的江修幫不上忙,卻将這件事暗暗記在心裏。長大後,他接過父母的棒子,繼續尋找宋銘,希望能彌補父母的遺憾……

照片上的宋錦笑意溫溫,仿佛正溫柔地看着他。

閣樓裏的溫度不高,江修渾身發冷,他猜想一定是自己病得頭腦發昏,與照片裏的宋錦對視了半晌,竟然覺得滿心委屈。

他鼻子驀然一酸,眼眶便熱了,抿了抿發白的嘴唇,江修帶着鼻音對宋錦說:“我不是故意的,一開始我也不知道他真的就是小舅舅,後來好不容易确認了,他又對我說了好多您和爸爸的壞話,我沒忍住,就跟他動了手。”

江修和白銘只動過一次手,就是如今錄像被發布出來、人盡皆知的那一次。

那時距離江修把親子鑒定的結果告訴白銘大約有一個月。

宋啓君年事已高,經不起大喜大悲,江修先告知白銘鑒定結果,本意是想跟白銘先通個氣兒,再找個合适的機會,告訴宋啓君這件事。

可白銘得知此事後,聯系起隐約的記憶,回想起當年被宋錦獨自留在酒店,半夜自一片漆黑中驚醒,求告無門的無助絕望,将滿腹怨憤都怪到宋錦和江之恒身上去。

江修試着替宋錦和江之恒解釋,不料适得其反。白銘對他的恨意絲毫不亞于對宋錦和江之恒的恨意,最終只得出一個「上梁不正下梁歪」的結論。

因為父母的關系,白銘在外漂泊多年,又因為自己的關系,白銘被隅城大學辭退,江修自知他們一家對白銘有愧,耐着性子勸他,而白銘對江修一直避而不見。

可翡翠灣希爾頓酒店的那次見面,是白銘向江修發出的邀約。

江修原本以為是白銘想通了,不料一見面,白銘便開始辱罵宋錦與江之恒。各種污言穢語不堪入耳,江修忍無可忍,才會對白銘大打出手。

江修望着案上的香爐,香爐上插着六柱香,六點橘黃色的火光浮在空中。

聽說香火是溝通兩個世界的紐帶,江修不禁想,大約煙火缭繞中,自己說的話,宋錦當真都能聽到。

他撐着地面支起身子,重新跪好,隔着浮在空中的那星點火光,望着照片裏宋錦含笑的眼睛,仿佛宋錦正站在他面前一般。

在江修當學生的大部分時間裏,宋錦都是不在他身邊的,他沒有因為在學校裏生事,而被老師找宋錦告狀的機會。

可此時,已經長大成人,獨當一面多年的他,跪在宋錦遺像前,像是一個在外面和同學打架的孩子,在母親面前态度誠懇地認錯:“媽媽,我知道錯了,無論如何,我不該跟小舅舅動手。”

透過袅袅煙火,他仿佛看見宋錦微微蹙着秀眉責備地看着他。

他不知道宋錦是不是也聽到了這兩天網絡上那些虛虛實實的謠言,不知道宋錦是不是也跟那些人一樣以為是他逼死了白銘。他明明是想為宋錦分憂的,他明明是不希望宋錦死後還有遺憾的,難道到頭來,還惹得宋錦九泉下不得安寧嗎?

想到這裏,江修心口一抽,連呼吸都帶起胸腔裏一陣密密麻麻的刺痛,他腦子裏閃過宋錦眉頭緊緊擰起的模樣,顧不得胸口翻騰的腥氣,急着解釋:“他沒事,他還活着!您,您放心吧。”

宋錦的眉頭似乎微微松動,卻還是沒有徹底舒展開來。

江修低着頭輕輕咳嗽,不小心嗆出了一小口血,零星血色濺落在他跪着的蒲團上。心口刺痛轉為無休無止的悶痛,江修沉默了片刻,終于攢出了一點力氣。他放棄堅持般,頹然嘆了口氣:“我不會追究他帶走雲晚的事,您放心吧。”

宋錦看着他的眼神依舊憂心忡忡,江修想不通,他都已經承諾不追究白銘了,為什麽宋錦還是不得展顏?

究竟還有什麽事,是她放心不下的呢?

江修正想開口問她,口袋裏的手機猛然震動起來。

一片死寂裏的這一陣響動,讓江修恍然清醒,眼前哪裏有宋錦,閣樓裏依舊是一只香爐,幾柱清香,和一幅宋錦的照片。

他甩了甩頭,試圖令自己清醒,迅速接通電話,只聽見電話那頭曾頃說:“宋铮有異動,要提前行動,你在哪裏?程盛派人去接你。”

江修一邊告訴曾頃自己所在的地點,一邊緩緩站起身,徑直走下樓去。

一樓的廳堂裏,宋啓君端坐在紅木沙發上。看見江修下來了,他将手中的茶杯放下,悠悠然擡頭看他一眼,道:“想通了?說說,你錯在哪裏?”

江修沒認錯,只平靜道:“我有急事,今天得先走。”

被江修風輕雲淡地回應激怒,宋啓君将手裏的茶杯用力砸到桌面上,高聲道:“江修,你別太過分!今天不說清楚宋銘的事,宋家的事和頌文的事,以後你都別想插手!”

作者有話說:

下一更周六見,下一章修修應該就可以踏上去解救小方的旅途了——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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