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逃命

時近中元,業已黑天,深林裏不時傳來幾聲老鸹叫,一輛窄車、幾匹瘦馬正在山裏穿行。

不多時,一行人停車駐馬,打頭的一個侍衛拿着封信走到車前,“嬷嬷,右腳腳腕扭傷,左肩三道擦傷。”

“得嘞。”兩個婆子應聲,從簡陋的馬車裏拖出人來,不由分說就安排了信裏的傷,手下功夫極其利落,一聲清脆的“咔嚓”聲,又扯開衣裳抓了一把,這照葫蘆畫瓢的傷便得了。

尋月棠吃痛出聲,先慌忙回身攏好衣襟,後又捂着受傷的右腳,眉頭一皺淚便掉了下來。

天大晴,彎月也皎皎,一穹銀輝傾瀉在她巴掌大的一張俊俏面龐上,此時眼圈通紅更顯楚楚,鴉羽一般密且卷翹的睫毛上,幾滴淚珠顫顫巍巍,似墜不墜,鼻尖那顆米粒大的殷紅小痣隐約可見,平白勾人。

最難捱美人落淚,縱随行的侍衛都是粗人,瞧見這幅梨花帶雨的樣子,心裏也一陣不落忍,不由偏了偏頭。

倆婆子看到尋月棠這副模樣,心裏是越發來氣:這死妮子投了個丫鬟賤胎,偏生了張小姐的俊臉,将一行侍衛迷得暈頭轉向,什麽東西!

“個死蹄子,大晚上掉哪門子的淚?非要在鬼門大開的日子裏惹老娘晦氣!”

這兩個婆子都是幽州高門的管事嬷嬷,混到這把年歲上,不說是橫草不拿豎草也差不多,偏就被“這狐媚子”累得跋涉,為着避人,又專行小徑吃了好些苦頭。

上頭吩咐要在中元那日趕上流放隊伍,就地把這尋月棠送上路,屆時還不曉得要傷多少陰德。

見她挨了罵反哭得更兇,婆子揚手就要打,“還哭,再哭一聲試試!”

侍衛見狀攔下,“好了嬷嬷,信上可沒有旁的傷,若您橫生枝節,上頭怪罪下來,大家都不要好過。”

婆子“呸”一聲,一口濃痰落地,似是多少解了氣,罵罵咧咧把尋月棠又搡進了車裏。

進車後,這倆婆子旁若無人地交談:“這妮子身上真沒什麽值錢貨了?”

“早扒光搜了八百遍,全身上下就一根銀簪子、一根檀木簪子,連個镯子都沒得,她那縣令爹可真寒碜。”

“也真小家子氣,這麽倆破東西還當寶似的夜夜揣懷裏,便送我,我都不惜的要。”

“可不就是,早些睡吧,眼下進了鬼月了,省的又觸黴頭,”外面的老鸹一陣一陣叫得人頭皮發麻,這婆子躺下又起來,雙手合十又念了好幾句“阿彌陀佛”。

尋月棠躺在車廂裏無聲掉淚,等着倆婆子入眠。

她安安穩穩活了十七年,兩年前發了次高燒有了前世記憶,才知道自己原是有着百餘年修行的一個盤子精。

起初發現自己法力全無,她還以為自己也是歷劫了,直到半月之前,一行黑衣人沖進家裏,将待她極好的爹娘殺害,後擄她上路,才知道自己是胎穿進了很久前看的一本古早狗血虐戀小說裏。

原書裏,男主母親曾與女主父親春風一度,而後生下了男主,所以男主與女主是乃同父異母的親兄妹。

男主頂着所有人的反對要立女主為後的時候得了這個消息,女主遭不住這打擊,跳了城牆。

此後,男主便徹底消沉下去,登基兩年,就荒廢朝政兩年,唯一拿得出手的功績便是斬了個反派将軍,緊接着外敵來犯,王朝傾覆、血流成河,小說正文也就到此結束。

本來還有番外的,但結局給尋月棠膈應的不行,就提前棄了文。

此時應該是小說之始,瘋批男主還未登基,女主的爹正因為觸怒天顏遭了全家流放。

自己穿成的這個出場一章的炮灰,便是女主的表妹,因長相酷肖女主被擄。

這一路,女主受的傷全部被招呼在她身上,等七月十五動手那日,臉也會被劃花,只為結結實實給女主當個替死鬼。

想到這裏,尋月棠又下了幾滴淚,這也太慘了。

女主慘,但自己個無關之妖精,豈非更慘?她擦了擦淚,決定就今夜出逃。

若是凡人死了,好歹還能陰司逛一圈再得個投生機會,她們精怪死了,那叫灰飛煙滅,此後天地間便就查無此盤了。

她仔細觀察了,今日一路行經不少緩坡,滾下去應也好藏身。

“嬷嬷,我想去方便,”她推了推兩個婆子。

“懶驢上磨屎尿多,”一個婆子翻了個身,“快去。”

“一天到晚吃不了幾口人糧食,屎尿屁還當真不少,”另一個婆子也附和了一句,扭頭又打起了呼。

尋月棠不住聲道着歉,“诶,去去就回。”

說着話,她拖着受傷的右腳艱難地挪下了馬車,車軸“吱呦”兩聲,把剛剛入睡的侍衛們吵醒了,起身拔劍,“做什麽去?”

“大哥,”尋月棠欠身福了個禮,“人有三急。”

“那去吧,快些回來。”幾個侍衛抱着劍,又靠着樹歪了下去。

要說逃跑,他們是不怕的,這小娘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今夜又給她腳腕掰折了,就任她撒開了腿跑,這荒山野嶺、植被稀疏的地界兒也無處躲藏,天亮捉回來就是。

大家原是這破落地的馬賊,蒙起招子都能出這山,她就是躲到兔子窩裏,也能給拎出來。

話說這小娘子當真是個妙人,說話聲細細軟軟,比主子們養的黃鹂還要婉轉,阖體雖無一件值錢玩意兒,卻生了身剝殼雞蛋一樣滑嫩的皮子,臉面更是花骨朵一樣豔,若非是怕到時候驗屍不好交代,哥幾個早也一塊享用了她去。

幾個侍衛望着她跛腿離去的背影,見那小細腰扭得比水蛇還好看,不由咽了口唾沫,啧了一聲,暗嘆又是一夜燥熱。

尋月棠拖着腿腳一直走,估摸着得出去了有半裏地,見前面一處平緩的土坡,她慢慢蹲身,抱緊頭,一閉眼就滾了下去,牙關咬得死死的,生怕發出聲音。

石塊都如同刀刃一樣,割得身上生疼,尋月棠能覺到淚又掉了下來,順着臉頰亂滾。

她的主上是個下界歷情劫的女仙君,要渡劫完成回九重天時,身邊的器物就只剩她還沒化形,仙君便給了一滴淚,得這滴情淚化形後,尋月棠便成了個哭包,開心也哭,傷心也哭,不停地哭。

最難受的是,她本體是個陶土盤子,舞刀弄槍的事兒不敢幹,生怕磕碰了自己。

故而到了今日絕地,失了法力,沒有功夫,就只能使出滾土坡這種笨法子,大約是因為她是個盤子,滾起來竟然還挺快的......

想到這裏,尋月棠更想哭了。

——

這山名喚鼋豺,乃是涼州、登州的交界之地。

靠近登州一面山勢平緩,多土坡,遠望如鼋;靠近涼州一面山勢峻急,多豺狼。尋月棠一行便就是去往登州煙瘴之地,女主就往那裏發配。

此時,正有一行馬蹄子上裹了布巾的騎兵從涼州而來,正拐道行至山下。

夜色正濃,一行人均着墨衣、騎黑馬,行止間不聞人言,悶輕的馬蹄聲也隐沒在烈烈山谷風聲中。

聽到前方有山石滾落之聲,為首一人勒馬,打手勢示意大家前情有異。

衆人見到手勢,紛紛拔出了兵刃。

有斥候翻身下馬,還未來得及去前頭探測實情,一團黑影便以極快的速度滾了下來,直碰到馬蹄,方才停了。

馬匹受驚,嘶鳴一聲後高高擡起了前蹄,眼看就要踩到身下人。

馬上人謝沣拽動缰繩調轉馬頭,避開了這場幾乎注定的血事,後翻身下馬站定。

察覺有人來,早已力竭的尋月棠探手出去,摸到眼前的皂靴,憑着本能求救:“救......”

一語未竟,便暈了過去。

謝沣皺眉,微微撤後半步,後又蹲身下去察探眼前人——

身着一身春綢,面料不算名貴,從土坡之上滾下來,灰撲撲難辨本來顏色,大片衣料被割破,露出不少沾着泥灰的血口子,肩側數道鞭傷,鞋子丢了一只,右腳腕又紅又腫。

“喲,這小娘子,”另一匹馬上的林勰也下了馬,湊上前看了看,“倒像是哪家被正室逼得沒活路的小妾,可這荒山野嶺的,誰家小妾腳程這樣好?”

這一行人都是定遠将軍謝沣的親衛,說話這位林勰乃是謝沣幼時同窗,曾陪謝沣十年寒窗苦讀、現在也與他一道戍邊衛國。

這樣不好聽的話,大約也就他敢在謝沣面前說,其餘人聽了“腳程好”這話,都偷偷笑。

林勰看了兩眼便失了興趣,回身往後走,沖着一衆将士努努嘴,示意大家瞧瞧謝沣,頗有些揶揄之意,“生得極俏呢。”

身後衆人又笑,卻是不以為意,誰不知道将軍最是不喜女色,連聖人賞下的嬌娥都不碰一碰,更不會讓這不明不白的女子拴住眼。

也沒多看幾眼,謝沣便起了身,想來是不打算救這個美。

他從來不是什麽菩薩心腸,見慣了沙場生死,他只會在乎自己麾下将士的性命,其餘人.....莫說旁人,就連自己這項上人頭,都不曾顧惜過。

若不然,也不會被鞑靼稱作活閻羅。

上馬挽缰,他不經意低頭,掃到了地下人側臉,雖憔悴亦不掩昳麗容顏,鼻尖一顆淺紅小痣。

謝沣低頭凝思,這女子瞧着,着實面熟......

身後将士已都上馬,只等将軍令下,便全速行進。

這時,土坡頂上傳來一陣腳步聲,在場之人多半習武,能辨得聲音是從山腰處傳來,且那一行人都也是練家子,想來就是要來尋這小娘子。

一個大活人從坡上滾下來,必留下大片痕跡,上面人很快就會趕到坡底。

“将軍,此地不宜久留,”王敬上前催促。

這是謝沣到了邊關之後才收到麾下的副将,為人忠直,不茍言笑。

他們此行避人,夜間行路最為穩妥,前方路程還遠,經不得如此耽擱。

這小娘子身後遭遇如何如何,到底與人無尤,逃不逃得出、活不活得了,全憑她個人造化。

因着個婦人贻誤時辰、暴露行蹤,不值當的,生得再好看也不行。

山頂的侍衛正沿着腳印往土坡這邊尋,有隐約人聲傳來——

“快看這坡!尋月棠那個賤娘們兒肯定是從這裏逃了!”

“走走走,下去追!”

山腳下,謝沣聽見有人來,策騎欲去,聽到漸近人聲後,挽缰的手微微一頓,後又看向地上人。

尋月棠......

作者有話說:

啊,開文啦。

沒什麽好說的,但是又覺得該說點什麽。

那就給各位寶子拜個晚年吧,祝大家新的一年虎虎生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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