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分別(1)
登州府的另一邊,謝沣與林勰也掌了燈一道在案前忙碌,回複先前那道折子。
那折子經過重重篩選,最後到了龍案上,朱批卻是監國太子賀峤落的,話說得好聽,錢卻沒放幾個。
像打發家裏哭叫的孩子一樣,意思意思給塊糖拉倒。
“你也別難受,這事兒應該與你與賀峤的私交沒多大聯系,”林勰斟酌着用詞,“便是擱聖人安好的時候,也不定會比賀峤給的多。”
謝沣感激林子修的善意,也知曉其中利害,便點頭:“我曉得。但最近張沖他們又有新的冊子交上來,還是再上一道折子争取争取。”
折子裏字字俱是實情,戶部總還有幾個站他們這方,多一點堅持,便多一分支持。
“行,”林勰點頭,“我再看看張沖遞來的冊子。”
夜已漸漸深了,府上的燈開始漸次熄滅,奏疏總算拟好。
倏忽,一道尖利的叫聲劃破沉靜的夜幕,林勰推門走了出去,再進屋,肩上已落了一只威猛的海東青,林勰解下它腳脖子上纏的布條,鋪平在桌上。
謝、林二人一看布條就都變了臉色。
這只海東青是北狄烏提部塞骶首領的愛寵,布條上的符號來自于他最信任的部下,上面用北狄文字寫着:首領被劫,請将軍救。
半晌,林勰問了句:“鳴蒼,救嗎?”
烏提部落離大晉最近,而首領塞骶本人雖無漢人血統,卻曾承一儒師教導,不願子民再受季節遷徙與戰火紛争之苦,便主動求和,既納歲貢、也受大晉支持,後還極力促成了在烏提部與涼州交接處的壅城互市之事。
于大晉來說,塞骶是最明理的盟友,可他所為又無疑是點了其他三部的眼,尤其是在烏提部的子民全部富裕起來之後。
大抵人都是這樣的,自己不願、不屑去做的事情,見旁人沾到好處,又無可避免地眼熱。
塞骶今日被劫,謝沣幾乎可以斷定出手何人。
秋風起,北狄的苦日子馬上就要來了。涼州現在幾乎是鐵桶一塊,那烏提部就成了最好入口的一塊肥肉,又或許,他們如今所觊觎的,還不止是部落中的金銀財物。
于公,塞骶是邊關安定不可缺少的首領;于私,塞骶是他縱馬圍獵、志同道合的好友。
“救,”謝沣焚了布條,“今晚就出發。”
“我這就去通知,”林勰說着話往外走。
謝沣點頭,“我去與李伯知會一聲。”
二人一道出門,恰好碰見行經院門的鄭從拙。
鄭從拙一怔,随即行禮,“二位将軍這麽晚了還要出門辦事嗎?”
這些日子,謝沣、林勰對他考察不斷,如今已幾乎是全然信任,謝沣便也不瞞他:“先生,我們今夜便趕夜路回涼州,此去辛苦,先生可在登州多留幾日。”
鄭從拙心頭一凜,這一世因着他“倒戈”,許多事情的既定軌道都已發生了變化,他再行占蔔便總蔔不出定數,但有一事絕不會變——賀峤決計不會放過謝沣。
他猜測上一世謝沣大約是被人下了毒,可下的何種毒?又是如何下的卻又不得而知,推測他抛軀時日,該就是這一二年裏。雖不知今世如何,但他必須盡自己最大努力阻止這件事。
鄭從拙深深一揖,“将軍,從拙請求同往。”
謝沣與林勰對了對眼神。
謝沣點頭,“既如此,先生便先回房收拾行李罷。”
出了院,謝沣首先去了李伯那裏,見燈已熄了,便行到窗臺邊輕輕扣了扣窗棱,“李伯,是我,鳴蒼。”
“等下,”李伯在內間應着,不多時披衣出來,“三郎,這麽晚來可是發生了什麽要緊事?”
謝沣先為擾人清夢的事道歉,又道:“涼州有點急事,我與子修今夜便帶人趕回去。”
“這樣啊,”李伯幾不可查地嘆了口氣。
謝沣點頭,“府上事宜又要麻煩李伯了。那個……”他頓了頓,似有些難以開口,“還請多多照顧尋姑娘些。”
李伯自是應下。
這些年他也已經習慣謝沣的來來往往,開口道:“夜間行路,萬要小心。明日朝食是肉包,月棠已經都蒸好了,便扣在廚房裏,給大家夥帶着路上吃,總歸大家都走了,吃不疊也放壞了。”說着便要去廚房。
謝沣攔住他,“好晚了,李伯,先睡下吧,我們自己去廚房取。”
人已轉身離開,李伯還又立在門口看了他背影許久,半晌喃喃:“小姐啊,小公子如今是越發像那人了。”
打李伯那裏出來後,謝沣遲疑半天,還是去了尋月棠所在的西苑。
甚至連理由都給自己找好了:尋姑娘說到底還是自己的表妹,親戚之間則該互通有無,她平日又對自己多加照顧,如今自己要離開,于情于理都該與人道個別。
就這樣到了西苑,他一腳跨入了月亮門的時候,尋月棠房間裏的燈熄了。
謝沣察覺到心裏有些失落。
但他是不可能像吵醒李伯一樣去吵醒尋月棠的,只在門口立了片刻,便轉身離開了。
——
秋末冬初晝短夜長,将士們一路疾行,到達涼州境內天還黑着,一行人暫停行路,飲馬用飯。
尋月棠蒸好的包子下屜便被大家揣進了懷裏,一路秋風且疾且涼,心窩子處卻是暖的,此時自懷裏取出,仍有一點微微的溫熱在。
為了照顧大家的飯量,這包子做得個頭極大,尋姑娘曾說過個頭越大包的餡兒就越多來着。此刻托在油紙包裏,能借着淡淡月光瞧見其白胖模樣,褶子一條一條整齊地排着,工整好看。
雖然已經有些涼了,包子皮卻不發硬發死,入口仍是松軟,餡兒的香氣倒是被溫度削減了不少去,可真入口卻仍是好吃的,筍幹不脆卻韌軟有嚼勁,肉餡嚼着有含蓄的肉香和姍姍遲來的油香。
吃着這些,大家便開始有點想念尋姑娘所做的那些熱騰騰、剛出爐的大肉包了。
一餐飯沉默吃完,不知道是誰先嘆了句:“不知道以後還能不能再吃到尋姑娘做的飯。”
這話一出,四周俱是一陣嘆息。
想到如今已回了涼州,又要去吃營裏那些不甚美味的大鍋菜,将士們不由得悲從中來。
謝沣待在一角,只吃了一個包子,正盯着餘下一個愣神,聽到大家的交談聲,卻未加制止,只是默默将另一個又揣回了懷裏。
有點,舍不得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