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食蟹(3)

暮食時分,林勰帶着一群“餓狼”從山裏歸來。

大家靠近飯桌便紅了眼,一個兩個埋頭扒飯,席間只能聽得到杯碟勺筷的聲響。

向來愛搶飯的林勰卻不慌不忙,先尋了把小竹掃帚将一身灰土撣了去,後又撩袍坐定,斟上了桂花酒,拿起李伯先前給他準備好的蟹八件,叮叮當當、咔嚓咔嚓地開始吃蟹。

那個麻煩勁兒就別提了,誰人看了都搖頭。

待他将尋月棠蒸好的三只蟹就着酒吃完,飯桌上幾乎已走空了人,林勰起身去了廚房:嘴瘾過夠了,就得去找些頂飽的吃食。

進門正趕上張根生他們坐在一處邊聊天邊洗碗,“月棠今日做的那道禿黃油可真好吃,想不到蟹子還能這樣做。”

“可不就是呢,”另一個接話,“富貴人家就是會吃,忙活半天才出了那麽小半碗。”

林勰一聽這個喜出望外,湊上前便問:“尋家妹妹竟做了禿黃油嗎?在哪兒呢,盛一些來與我嘗嘗,瞧瞧是否正宗。”

張根生實在,不知林勰是為自己找借口,當場就回了他:“月棠是說做得不怎麽正宗來着。”

身邊人比他機靈些,又補了句:“不過,月棠是特意為之的。”

“正不正宗的,你們說了不做數,我還是得自己嘗嘗,”林勰又問:“那禿黃油,現在何處啊?”

在場的都搖頭,“不知,只見她端出去給謝将軍吃了。”

一聽這話,尚未吃飽的林勰就一溜煙跑去了謝沣房裏,人還未見吼聲先至,“謝鳴蒼,你竟然吃獨食!”

剛拿出禿黃油,盛了米飯出來的謝沣手上一抖,“嚷嚷什麽?”

“他們說尋月棠做了禿黃油,全端來與你吃了,”林勰進門,一低頭,“看,人贓并獲。”

謝沣無奈,“我晚間要回幾封信,恰好她午間做了這個,說可以拌飯,我便讓人帶了米飯來,想着拌一拌湊合一頓。”

“你拿這個叫湊合?”

林勰落座,見桶裏還有一碗米飯的量,便把木桶推給謝沣,自己留了已盛到碗裏的那些,又拿起勺子,遞給了謝沣筷子,“你知道這玩意兒做着多麻煩嗎?雖這小娘子摳摳索索地把蟹肉也加了進去,但到底還是好東西。”

聽林勰細細講完這蟹子肉醬的制作方式,謝沣也有些感慨:忙活半天就得了這麽點,卻全全送到了自己這裏。好像有一股細細酥酥的暖流,從心肺處汩汩湧向了四肢百骸。

一碗飯吃完,林勰抱着肚子倚在椅背上,舒服地直打呵欠,“哎呀,真好吃啊,果真是別人的飯最香。”

禿黃油拌飯的味道還在他舌尖萦繞着,油而不膩、不腥卻鮮,拌着米飯吞入口中,香香的油脂将糯糯的米粒包裹着,厚實濃郁的蟹子味直将人撲個不防,一口咽下,連餘韻裏都回着甘。

要不說胖人的吃食最最美味呢,這蟹子油加米飯,吃一頓少說要沉半斤,可确确實實是香啊,真的香。

謝沣吃拌飯,手上卻是一雙筷子,工具不稱手,吃得就較林勰更慢些,待他終于吃完,開口就是一句:“林二,若無要緊事,便回屋歇息罷。”

省得在我這裏晃悠,怪惹人煩的。

“郎哥哥竟這般無情,”林勰笑了,“你別說,我還真有要緊事。”

“有話快說。”

“今日裏碰上幾個形跡可疑的素轸人,怕與他們對上,便另辟了一條道拐到了山谷處,”林勰道,“然後你猜怎麽着?山谷下竟然還藏着一個小村子。顯然是已經棄置許久了,一片荒蕪,但多少拾掇拾掇,便能住人。”

謝沣眉頭一擰,“素轸人知道這裏嗎?”

“當然不知道,那村子周邊連條路都沒有,我扒着枯草過去的,”林勰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衣袍,“那些草實在厲害,飛花布都扛不住。”

“張沖手底下的人也不知道?”

林勰搖了搖頭,“當然是知道,還與我說這個村子隐蔽,本就是個馬匪瞧準了岩石劈出來的地界,僅小部分寨子中人知曉。只是這些小子太過實誠了,咱們沒問,他們便沒答。”

謝沣略一思忖,笑了笑,“子修,這便是得來全不費功夫了。”

二人一對眼神,林勰也笑,“誰說不是呢。”

之後,張沖還帶着人游走各個郡縣,王敬卻被緊急調回,領兵扮做村民,駐進了茂桷山。

張根生等人也在廚房裏與尋月棠告別,“我們幾人也要跟着上山了。”

事發突然,尋月棠抻量半天,只說了句:“多加小心。”

張根生十分不舍,“那山上有很好吃的果子,如今也正是時節,待我下山,就帶給你。”

“那月棠便先謝謝張大哥了。”

行到了路上,辛華才說了句:“你還真當日後好見面?我們這次回山裏不知要待到什麽年月,等你出山,沒準這尋小娘子早跟着謝将軍走了。”

張根生不解:“那我們遲早也要會涼州大營的呀,不還是一樣的歸處?”

“蠢貨,”辛華真是恨鐵不成鋼,“人家去了涼州,哪還會待在軍營裏?”

就這樣,赤羽營的人怎樣來的,便又都怎樣走了,廚房和院落驟然空了下來,尋月棠着實适應了幾日。

——

鄭從拙素日早眠,今夜又是早早睡下,再夢到了前世。

夢裏是外城門一役過後的幾日,謝沣将軍的屍身一直被懸在外城牆上,傷口處流出的血順着青灰的牆磚行成道道血線,又涸在牆上。

謝老夫人在謝沣殒命之時急火攻心暈了過去,三日後便撒手人寰。

因在謝沣身上沒有尋到虎符,林勰便在暗室中被離魂藥搓磨七日,可他神識支離也不曾供出虎符所在。

鄭從拙這時就已經悔了,但卻騎虎難下。

素轸、北狄人佯裝遵從與大晉的約定,實則私下另外結盟,收兵之後一路向西,在涼州境內彙合,前後夾擊,打了已失主将的涼州軍一個措手不及,但涼州将士很快回神,幾營之間配合優良,五萬将士對敵七萬亦不見退縮。

就這時,京中有一與謝沣不曾相交的八品文官敬獻虎符,言說是被人用箭矢刺在了自家大門上。

後來,鄭從拙身故成了游魂,才知是謝沣委托與那人,待外敵來犯再獻出虎符,“我謝沣的兵,不為助纣為虐的爪牙,只做保家衛國的利器”。

涼州軍有了主将指揮後就更是悍勇,與敵軍鏖戰月餘,幾乎勝利在望,可頹勢起于上京自顧難暇,斷了補給,士氣頓挫,節節敗退,折損十之七八,餘下将士被打散後四下落草。

大獲全勝的素轸、北狄軍隊在折返往東,一路攻到了上京皇城。

那時鄭從拙正在賀峤的殿中占蔔,敵軍沖來之時,他被賀峤将他推出擋刀而當場斃命,賀峤則借了暗道逃竄,在城外河口處被敵軍亂箭射死。

大晉亡國。

九九八十一日中陰期,鄭從拙的魂飄在山河破碎的大晉疆土之上,見外夷處處欺男霸女、殺傷搶奪,昔日富饒的大地血流漂杵、生靈塗炭。

他見到郓州故鄉,他所在的村、縣、州,他的故交、親眷,幾乎全部被害。

已故日久的鄭從拙想哭卻落不下淚——這些罪孽的主謀若是賀峤,那他鄭從拙就是幫兇。若無那個南風天,若無謝沣将軍戰死,那一切就都會不一樣。

謝将軍那樣的血脈、那樣的性情、那樣的才謀,就折損在卑鄙手裏。

鄭從拙縱身死,亦難贖滔天之罪。

夢裏,入目全是鮮血、屍體、哭號,鄭從拙驟然驚醒,一身冷汗。

醒來見時間仍不過子正,他長出一口濁氣,披衣準備出去走走。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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