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從三亞回到 D 市,不過是從一個漫長的夏日回到另一個漫長的夏日。
自六月起,D 市氣溫攀升、酷暑将至,空調冷氣不間斷供應,日子也仿佛被烈日蒸幹了多餘的水分,剩下鮮明幹練的部分。
節奏加快,冉秋意每天都在充實地向前奔跑着,桌上的日歷常常隔很久才翻一次。有一天中午,他趴在桌上補覺,姚識秋往他的糖罐子裏添了兩顆旺仔牛奶糖,見他的日歷還停在六月,便幫他連着翻了十幾頁。
他醒來後盯着日歷上的數字發呆,才發現原來不知不覺中,七月已經過去了大半。
在這兩個月裏,冉秋意完成了兩篇專利,一篇期刊論文。項目進度也在有條不紊地推進着,只不過以前他更習慣依賴姚識秋,現在則是在學着獨當一面,慢慢攬過姚識秋的工作,讓他能有更多的時間花在自己的研究方向上。
每個城市的氣候差別大都體現在春秋,夏天卻有着強烈的相似性,都有着逃不掉的悶熱和澆透整座城市的大雨,傍晚走在路上忽然撞見的粉色晚霞,和許多被稱之為浪漫的瞬間。
冉秋意是對氣味很敏感的人,尤其讨厭二手煙的味道,對雨後空氣中清新的氣味情有獨鐘。在某個雨後的傍晚,他和姚識秋一起去吃晚飯,走在一條兩邊栽滿榕樹的上坡路上,他嗅到了一種熟悉的,由他定義的夏天的味道,從那一刻起,他确信自己終于以一種輕快的姿态,完全适應了這座城市。
值得一提的是,這個月裏,實驗室發生了兩件大事。
第一件事倒也算不上什麽大事,但對于實驗室裏看慣了姚識秋原來樣子的各位來說,确實有着一定沖擊力,尤其是冉秋意,甚至因此失眠了一晚上。
從三亞回來的第二天,萬年不發朋友圈的姚識秋,在朋友圈上傳了一張自拍照。
名為 “本群無老師” 的群又一次炸了的時候,冉秋意正在超市排隊結賬,網絡不大好,照片遲遲加載不出來,他只能看到文字內容和下面的評論。
- 失策了,沒想到我剪個板寸都這麽帥。
下面的評論:
孟瑾:師兄太強了!!!
宋彥輝 回複 孟瑾:寶寶!你喜歡的話我也去剪!寶寶理我理我理我理我理我!
師妹 A:吳彥祖,不愧是你。
師弟 B:一般人扛不住這發型,師兄 66666。
梁霜:呵,人模狗樣。
梁霜 回複 宋彥輝:你還是算了,剪完以後人家小瑾更不想理你了。
冉秋意看完評論後,好奇心已經達到頂峰,可圖片還在緩慢地加載,他都有些着急了,想快點看到姚識秋剪完頭發的樣子。
快排到冉秋意時,加載進度一下從 64% 跳到了 100%。
屏幕上姚識秋的臉熟悉又陌生,新發型确實是如他所說的板寸,但明顯不符合他計劃中的 “變醜”,讓冉秋意經歷了一場毫無準備的心跳加速,頓時握着手機愣在了原地。
他原本認為,姚識秋原來的發型很适合他,不長不短,不打理的時候有種随性的帥氣,站在天橋上都會有路過的女孩子偷拍,刻意打理的話,又是完全不同的感覺。
冉秋意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那次在宿舍一樓碰到他參加完競标回來,穿着正裝,頭發用發膠固定過。
雖然姚識秋那天的經歷很搞笑,但其實…… 帥得可以去做新郎了。
正是因為冉秋意一直堅信,姚識秋原本的發型是最适合他的,他才會相信姚識秋所說的 “延遲告白計劃”,所以看到他的這張自拍照時,冉秋意簡直有種上當受騙的感覺。
姚識秋說他剪頭發是為了拖住自己,可是他根本沒必要等到頭發長長再去表白,這樣的他恐怕更讓人難以拒絕。
身處嘈雜的環境裏,冉秋意和照片裏的人對視時,卻仿佛能聽到自己心跳如鼓。
姚識秋自拍的角度并不十分講究,能看出來只是随手一拍,但幾乎貼着頭皮的短發讓他天生的好眉眼一覽無餘,更凸顯出眉骨和鼻梁的線條,唇角藏着不大明顯的笑意,給人一種亦正亦邪的錯亂感。
冉秋意盯着照片愣神的時間有點久,被後面的同學提醒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已經排到他了。他連忙把手機鎖屏,揣進口袋,拿出校園卡結賬。
結完賬,冉秋意提着東西走出超市,忍不住又拿出手機,解鎖。
屏幕還停留在姚識秋的照片,他退出,又點看,重複了幾次卻不敢再仔細看,最後只悄悄點了個贊。
天色将暗未暗,路上随處可見牽手散步的情侶,冉秋意心不在焉地走回宿舍,好巧不巧,迎面撞見了從宿舍大門走出來的姚識秋。
姚識秋和人約了球,穿了一身球衣,手臂夾着籃球。他一開始并沒有看到冉秋意,因此面上是沒有什麽表情的,四周光線昏暗,鼻梁和眉骨投下的陰影襯得他的五官更加深邃,給人一種難以靠近的冷感。
即便方才走回來的路上,冉秋意的腦海裏一直是那張自拍照,但真正面對面的時候,他還是有一瞬間的錯愕,而錯愕以後,心髒便開始不受控制地狂跳。
姚識秋從臺階走下來,看到了不遠處的冉秋意,下一秒立刻笑了,露出冉秋意熟悉的樣子。
他走到冉秋意面前,換了只手夾着籃球,低下頭,似乎有些緊張地笑了一下,一下子破壞了那種生人勿近的氣息。
“師、師兄……” 冉秋意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連一句師兄都叫得磕磕巴巴。
姚識秋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勺,說:“怎麽辦啊,我反悔剪頭發了。”
冉秋意擡頭看他短短的發茬,突然也很想伸手摸一下,“為什麽後悔?”
“我覺得我現在更像開屏的孔雀了,自我感覺過分良好,恨不得立馬跟喜歡的人表白。”
冉秋意抿了抿唇,攥緊手裏的袋子,看着他的眼睛,問:“那你…… 現在有九成把握了嗎?”
“我……”
姚識秋剛要開口,宿舍門口的路燈一齊亮了起來,天邊還餘留最後一抹晚霞,正是最濃烈的顏色,點點碎光盡數盛在冉秋意的眼裏,睫毛一顫,仿佛定義了第三種星星。
姚識秋定定地看着他,喉結攢動了幾次才開口回答:“還沒有呢。”
姚識秋這般緊張遲疑的樣子好像還是第一次見呢,冉秋意忽然笑了,“師兄,那你可要忍住啊,我會監督你的。”
“嗯,忍得住。” 姚識秋說。
冉秋意沒摸到短發刺刺的手感,反而被姚識秋揉了一把頭發,姚識秋揉完以後,臉上的笑意收不住了,他又捏了一下冉秋意的臉頰,說:“行了,你回去吧,我去打會兒球。”
“師兄,等一下。” 冉秋意叫住他。
姚識秋回過頭,“嗯?”
“給你這個,” 冉秋意從購物袋裏拿出一瓶原味酸奶,從冷櫃拿出來不久,還是冰的,“剛買的,第二瓶半價呢。”
姚識秋接過酸奶,沖他笑,“嗯,那我走了。”
那天晚上,冉秋意拿着買一送一的另一瓶原味酸奶,在宿舍陽臺上站了很久。
他不是傻子,不至于遲鈍到看不懂姚識秋對他的心思。
姚識秋真的很聰明,清楚自己現在并沒有九成以上的把握,因為…… 如果姚識秋現在捅破這層窗戶紙,他大概真的會拒絕。
其實姚識秋已經做得不能更好了,在處處照顧他的同時,給他們之間留下一道介于暧昧臨界點上的相處空間,有點到即止的試探,但從不帶有壓迫感,讓他随時可以回到師兄師弟關系中的舒适區。
最重要的是,姚識秋好像有一種天生的能力,總是能讓他很開心。
是喜歡的,是欣賞的,是想要的,冉秋意也承認,自己一早就被吸引了,但不知道為什麽,他還不想和姚識秋變成那樣的關系。
其實他以前并不是這麽猶豫不決的人,大概是錯過一次後,也學會了吃一塹長一智,明白了不合适的人就不該在一起,連試試的心思最好都不要有。
對于姚識秋,他總覺得相處的時間還不夠久,所有的心動都太輕率了,所有的靠近都全憑感覺,還不夠組成他邁出最後這一步的勇氣。
愛人是最危險的關系。
他害怕了,不想再經歷一次戀愛到分手了。
戀愛的過程越是完整,愛人的關系越是親密,結束以後就越是難以釋懷,要流多少毫升眼淚,耗費多少公升力氣才能說服自己往前走,只有經歷過的人才清楚。
所以,如果真的要再次開始,他希望是一輩子。
但這樣的概率太微弱了,他還沒有足夠信心,所以他抱着姚識秋願意再等他一段時間的期望,而幸運的是,姚識秋好像真的懂他在想什麽。
剪頭發到底是為了拖住他自己,還是在給他口中 “喜歡的人” 足夠的時間呢?如果是前者,冉秋意會覺得他可愛,不管是平日裏表露出的成熟穩重,還是這種時候才有的少年心性,都足夠讓他心動,如果是後者…… 那這個人到底是聰明,還是和他有着某種天生的感應呢?
他不知道。
好在夏日漫長,會議室的那扇窗總能框住最漂亮的火燒雲,他們還可以一起看很多場日落。無論所謂的九分把握會在什麽時候到來,無論最後會是什麽樣的結果,他都會珍惜和姚識秋相識相知的每一天。
除此之外,實驗室發生的第二件事确實稱得上大事。
宋彥輝和孟瑾這次好像是真的要分手了。
兩個人在一起快兩年了,所有人都習慣了看他倆小打小鬧,吵架的時候互怼,吵完宋彥輝就像只哈士奇蹲在孟瑾旁邊,搖着尾巴求和,也習慣了看他倆走到哪都牽着手,膩死人。
眼看着他們研二馬上要結束了,面臨找工作,一旦涉及到未來的去向,便是最容易出問題的節骨眼,宋彥輝和孟瑾果然還是沒能逃過。
宋彥輝和孟瑾的工位原先是挨着的,這次分手以後,宋彥輝搬着東西去了測試用的隔間,從早到晚都不見他出來,整個屋裏最聒噪的人忽然消停,每天過得像個苦行僧,大家都很不習慣。
孟瑾的狀态也很不好,冉秋意每次接水路過,都能看到她眼圈紅着。
他和孟瑾研究方向差不多,一直以來都在學術上指導着孟瑾,再加上家都在北京,算是老鄉,關系自然不錯。他實在不忍心看着小姑娘這麽難受,便趁着晚飯時間,實驗室沒人,去找孟瑾聊了聊。
只是聊完之後,他更加不知道該怎麽勸了,只能給孟瑾遞紙巾擦淚。
晚上十點半,實驗室只剩下姚識秋和冉秋意。
姚識秋看自家小師弟從傍晚開始就魂不守舍的,盯着一頁論文都半個小時了,還沒滑一下鼠标,實在不對勁。
他把椅子往冉秋意那邊挪了挪,碰了碰他的手,問他:“寶貝兒,想什麽呢?”
“嗯……?” 冉秋意回過神來,松開鼠标,看向姚識秋。
雖然姚識秋剪頭發已經兩個禮拜了,但他每次毫無防備地和他對視的時候,還是會有心跳加速的跡象。
“走神想誰呢?跟我說說,” 姚識秋打開冉秋意桌上的糖罐子,挑了顆水果糖遞給他,“算了…… 如果不是想我,那還是別告訴我了,我會很生氣。”
這一次,冉秋意竟然沒被他逗笑,只是剝了糖紙,安靜地吃糖。
一顆水果糖化完了,冉秋意終于忍不住,把今天和孟瑾聊的內容和姚識秋說了。
大概是因為姚識秋給人的感覺太可靠了,只要他在身邊,就會讓冉秋意産生想要依賴的沖動,哪怕只是簡單地說說話,都能讓他飄忽的情緒安定下來。
冉秋意趴在桌子上,撥弄着糖紙,“孟瑾家裏反對,說孟瑾以後必須回北京工作,還說宋彥輝家裏是農村的,和他們家差距太大,不門當戶對…… 就算他們硬要繼續在一起,将來也不會同意他們結婚。”
姚識秋雙手交扣,若有所思道:“所以孟瑾以看不到未來為由,提了分手?”
冉秋意點頭,“嗯,她想,既然注定沒結果,不如早點分開,這樣對兩個人都好。”
“她還跟我說,要是當初沒有談戀愛就好了,現在落到這個地步,對宋彥輝傷害太大了,” 冉秋意嘆了口氣,“看她狀态越來越不好,我也覺得挺難受的。”
姚識秋一直安靜地聽他說話,看他把臉埋進臂彎,便摸了摸他的頭。
“其實宋彥輝也找我聊過,他這次答應分手,是因為他猜到孟瑾提分手是因為家裏不同意,也知道不同意的理由是什麽,但這傻子自尊心強,死也不說,兩個人就這麽相互折磨。”
“不管最後分不分手,他們都需要好好談一談,不然不知道要各自難受多久。“
“我們再一起勸勸,嗯?”
姚識秋拍着他的肩膀,語氣溫柔又堅定,頓時讓冉秋意感到安心。
冉秋意擡起頭看着他,點了點頭,“嗯。”
姚識秋伸手,拇指指腹在冉秋意眼下輕輕摩挲了一下,忽然笑了,“寶貝兒,怎麽眼圈都紅了,這麽多愁善感呢,想到什麽傷心事了?”
冉秋意愣了愣,忽然意識到,好像從很早以前開始,姚識秋就能比他還要敏感地察覺到他情緒上的不對勁。他愣了一下,低頭似是在思索,半晌擡起頭,抓住了姚識秋的手腕,好像非常需要一些篤定的安慰。
“如果,我是說如果。”
“師兄,等到你有九成把握的時候,你和你喜歡的人表白了,你們在一起了,很幸福,但是到最後,家人不同意……”
“如果是你,你會怎麽做?”
問題忽然抛到自己手裏,問問題的人懇切得快要哭出來了,姚識秋開始還有些沒反應過來。
“怎麽說呢…… 這個問題在我這裏不成立,” 他說着就笑了,像是一種因為信心充沛才會有的輕松,“如果是我決定要共度一生的人,我會先鋪好路,把你說的這些問題解決了,再帶他一起走。”
冉秋意眨了眨眼,像是在消化他說的話,等到他發呆結束的時候,姚識秋已經在他手心裏放了一今晚的第二顆糖。
窗外是一輪明亮的上弦月,意味着月漸盈,是向着圓滿的方向。